1、遍地豪車的迪拜常給人一種過于炫富的感覺。其實這個地方很有意思,它的品牌營銷做得特別好,名聲可能比阿聯(lián)酋這個國家還大。炫富、豪橫、富得流油等等這些差不多已經(jīng)成為迪拜的城市標(biāo)簽了。事實上,迪拜的生活成本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但它確實會營造出一種這個地方揮金如土的意象。一旦有了這么個意象,對于那些有錢人來說,在迪拜是否具有存在感,就成為自己是不是夠富豪的一個表征值了。
2、我對迪拜的那種炫富也有過直觀感受。從機場去往迪拜市中心的時候,一路上感覺這座城市建得非常豪華、漂亮、現(xiàn)代,而且綠化也非常好,綠草如茵、綠樹如蓋。進入哈利法塔里邊后,底層大商場的正中廳有一個很夸張的水族箱,里面還有鯊魚,特別震撼。按規(guī)模來說,這個水族箱實際上可以算是個水族館了。哈利法塔總高800多米,觀光層大概在500多米的高度,那個電梯質(zhì)量非常好,感受不到什么明顯的加速和減速,但非??炀蜕先チ?。從觀光塔上往下看,一下就把我給震住了。在地面上走的時候,會覺得綠化非常好,但站在哈利法塔上俯瞰,才意識到原來那些樹和草全都是靠人工強行在沙漠中種出來的。所有那些特別豪華的現(xiàn)代建筑也全都是在沙漠里面。那一刻真的特別感慨,“沙上建塔”居然真的可以成為現(xiàn)實。而且那時恰逢禮拜時間,可以聽到哈利法塔觀光層的禮拜室里傳來的悠揚的誦經(jīng)聲。那感覺超級震撼,仿佛你的靈魂被某些東西給抓住了。
圖 | 哈利法塔,高828米
3、迪拜在阿聯(lián)酋的七個酋長國里面不是最富的,但它最有想象力。30多年前,迪拜這地方就是沙漠,只有幾頂帳篷和幾個小平房。在這種情況下,設(shè)想出一個如此現(xiàn)代化的城市,可以說是非常有野心。在底蘊上,肯定比不上倫敦、巴黎、紐約這樣的城市,但在外觀上,迪拜真的不輸給它們。因為迪拜本來就是要打造一個超出人想象力的超級暴發(fā)戶的形象。這個外觀打造得非常之成功。而且更神奇的是,迪拜本身沒有什么石油,石油主要是在阿布扎比(阿聯(lián)酋最大的酋長國)。2008年金融危機的時候,迪拜幾乎就要黃攤了,是阿布扎比拉了它一把,讓它撐了下來。之后,迪拜的發(fā)展在整個地區(qū)就是一騎絕塵的態(tài)勢。我后來去過沙特的首都利雅得,那里的大樓也挺不錯的,但跟迪拜的還是沒法比。
圖 | 迪拜海岸的阿拉伯塔酒店,又稱帆船酒店,高321米
4、阿聯(lián)酋的國教是伊斯蘭教,以遜尼派為主。對遜尼派來說,最討厭的很可能不是基督教,而是什葉派。因為什葉派跟自己太像了,雙方信奉的是同一本經(jīng),只是對經(jīng)的解法不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完全是同生態(tài)位競爭,彼此爭奪效忠者。如果一點都不像,就不會覺得對方在跟自己爭奪信徒,比如印度教、佛教、儒教。基督教跟它有點像,因為都是從猶太教里面衍生出來的姊妹宗教,所以基督教會是一個很討厭的對手。但由于底層有相通的文化內(nèi)核,它們相互理解起來,要比東方理解基督教或伊斯蘭教更容易一些。
5、有意思的是,迪拜的酋長家族正是什葉派,而其統(tǒng)治之下的民眾都是遜尼派的。什葉派的大本營在今天的伊朗。作為什葉派的阿拉伯人,酋長家族跟血統(tǒng)相同的阿拉伯人在教派上不同,而跟教派相同的波斯人在血統(tǒng)上又不一樣。阿聯(lián)酋在波斯灣的南岸,伊朗在北岸,兩者隔海相望。身為阿拉伯人,迪拜的酋長家族不可能真的認同波斯人,但是又沒有辦法簡單地認同遜尼派,而且自己也未必能得到什葉派的波斯人或遜尼派的阿拉伯人的完全認同。于是迪拜的酋長就處在一種特殊的身份困境當(dāng)中,無論在哪一方,都是一個邊緣人。與邊緣人相對的主流群體,我稱之為中心人。對中心人來說,有很多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的東西,對邊緣人來說都不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的,而是要追問一句為什么的。迪拜酋長無論是從阿拉伯身份出發(fā),還是從什葉派身份出發(fā),都會被自己所認同的那邊視作這個群體里的一個編外人員、一個異類。因此,邊緣人會處在一種特殊的身份困境與深刻的精神焦慮中。
6、這種困境會使得邊緣人能夠提出中心人所提不出來的問題。在我看來,迪拜酋長就處在一個邊緣人的地位,這種地位會逼問出他的好問題,從而逼問出好答案。那么邊緣人的問題或答案會是什么?如果接受了中心人對于世界的定義,就意味著邊緣人的自我身份也完全由中心人來定義,自己的主體性實際上是從屬于別人的,這是無法容忍的。既然不接受中心人所給的定義,又找不到別的文化來給自己一個主體性,那邊緣人要做的就是以一種俯視的姿態(tài),把中心人說的那些東西說得比中心人還要清楚和明白。中心人只能從一個二維的視角下來說事,而邊緣人能夠進入到一個三維的高度俯視一切,對問題本身進行反思,從而克服或者說超越中心跟邊緣之間的差別,給出一種非常宏大的建構(gòu)。
7、迪拜的酋長家族擁有邊緣人的那種超級想象力,能夠在沙上建塔,而且這個塔的背后牽動起了一個比較大的金融系統(tǒng)。迪拜酋長很可能仔細研究過世界金融中心的一些基本邏輯。這些重要的世界金融中心通常都是幾種資本的交匯點,比如紐約是猶太資本跟白人資本的交匯點,香港以及新加坡是華人資本跟白人資本的交匯點。那么迪拜完全可以設(shè)想自己能夠成為石油資本跟白人資本的交匯點。而且迪拜的外觀跟金融那種高大上的形象是匹配的,它未來比較好的選擇就是做金融。
圖 |迪拜夜景
8、迪拜有兩個樓適用的法律是英國普通法,其他地方用的還是當(dāng)?shù)氐姆?。一般國家之間做貿(mào)易,選擇適用法律的時候,如果雙方無法達成共識選用其中某一國家的法律,就會選擇一個第三方的法律,這個第三方的法律通常是英國普通法。因為英國在近代是世界霸主,也是最大的貿(mào)易國,在貿(mào)易方面積累起來的法律規(guī)則是最到位的。
9、另一方面,普通法對于中小投資人的權(quán)益保護要比成文法更好。中小投資人所遇到的問題大多在微觀層面,而普通法是靠案例堆積演化出來的,對于微觀層面的很多非常細微的東西,它的感知、體會和保護會更到位。成文法是自上而下立的,有一種宏觀、整齊的美感,但是對于具體的微觀層面上的案例,它的體會和感受就不那么到位。就國際金融來說,中小投資人在普通法系統(tǒng)下更愿意直接去冒險,而在成文法系統(tǒng)下,更愿意抱銀行的大腿來對沖風(fēng)險。因此,普通法地區(qū)的直接融資市場(股市、債市等)更發(fā)達,成文法地區(qū)的直接融資市場則不如間接融資市場(銀行)發(fā)達。所謂全球性的金融中心,就得能夠吸引全球性的資本愿意來此冒險,所以這種全球性的金融中心,像紐約、倫敦、新加坡、香港等等,都是在普通法地區(qū)。對應(yīng)地,迪拜在這兩個樓里面采用普通法,實際上就是要把自己打造成一個伊斯蘭世界的金融中心。這是非常有想象力又非常有勇氣的一個制度設(shè)計,相當(dāng)于迪拜的“一國兩制”。
10、讀歷史哲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會遇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沙漠就像海洋。大陸上那種大規(guī)模的農(nóng)耕區(qū)或工業(yè)區(qū)有足夠多的財富及人口基礎(chǔ),能夠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官僚系統(tǒng),形成大規(guī)模的中央集權(quán)式的治理。而海洋上就是一艘艘流動的船只,沒有那么多的財富用來建立官僚系統(tǒng),只能實行自我治理,是一個小規(guī)模社會。最后能跑得遠的船只,船上遲早會演化出一種具有現(xiàn)代氣質(zhì)的制度。而沙漠其實跟海洋很像,因為沙漠里是一個一個的綠洲,也無法做到大規(guī)模的中央集權(quán)式的治理。于是沙漠上面的很多氣質(zhì)跟海洋是可以做某種類比的。英美普通法也是在海洋上發(fā)展起來的,這種法在迪拜這樣一個可以比擬為海洋的地方,有著某種共振性、契合性。
圖 | 迪拜的人工棕櫚島
11、迪拜融入世界經(jīng)濟體系主流的模式,能否推廣成為阿拉伯或者整個伊斯蘭文明和世界相融合的一種模板?我覺得很難。正因為阿拉伯其他地方都是那種傳統(tǒng)式的樣態(tài),迪拜才有機會異軍突起。如果其他地方都像迪拜一樣轉(zhuǎn)型,那迪拜就沒機會了。而且迪拜之所以能轉(zhuǎn)型,是因為邊緣人的身份使得迪拜的酋長愿意把很多東西相對地開放出來。整體來說,阿拉伯地區(qū)的轉(zhuǎn)型存在著某種困境。在伊斯蘭世界的幾大主要族群中,波斯人和突厥人在伊斯蘭教之外都還有各自的故事可說,所以關(guān)于伊斯蘭教里什么東西可改、什么東西不可改的邊界不會那么僵硬。可是對于阿拉伯人來說,伊斯蘭教里的東西是不能輕易改動的,因為這關(guān)乎到“我是誰”的根本身份定位。只有迪拜這一個地方改,問題不大,但如果普遍這么改的話,阿拉伯世界就有可能陷入一個更大的身份困境。迪拜之所以能成其為迪拜,正因為阿拉伯世界別的地方無法學(xué)習(xí)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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