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教育》電影劇照
昨日的《中國青年報》登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周浩曾經(jīng)是青海省高考理科前五名,一直喜歡機械的他,原先打算報考有許多實用性課程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但遭家人反對。父母認為以他的高分,不考清華北大就是浪費,班主任也認為他應該考更好的學校,他無奈之下選擇了妥協(xié),考入北大,就讀生命科學專業(yè)。
在長輩眼中,周浩的選擇無疑很正確,無論是學校還是專業(yè)。但他在入學后卻始終無法適應,他認為自己不適合微觀的、側重理論的生命科學專業(yè),更適合強調(diào)動手操作的機械專業(yè)。他說自己“不喜歡學術,搞不了科研,但是生命科學系的很多學生未來幾乎都會讀研究生,這樣的路并不是我想走的”。
事情到了這步,許多長輩都會拿出這樣一條大道理:“不要想著讓社會來適應你,你要學著適應外部環(huán)境?!边@條道理看上去無比正確,周浩也不是長輩眼中不懂事的孩子,既然他能夠在高考報志愿時妥協(xié),當然也不會在北大這樣的校園里輕易放棄,所以他試圖加強自己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并想出各種辦法融入學習氛圍,但無濟于事。他又嘗試轉院,可是如今北大的轉院并非易事。絕望的他選擇在大二那年休學一年,去深圳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其間他當過電話接線員、做過流水線工人,沒有一技之長又不擅長交際的他經(jīng)歷了社會的殘酷,他試圖以通過這種挫敗感來讓自己喜歡北大的生活,接受自己不喜歡的專業(yè),但返回學校后,他仍然不能適應。
最終,他決定轉學,將自己的方向定為數(shù)控技術,決定選擇北京工業(yè)技師學院。一個北大學生選擇技術學校,當然被長輩視為瘋狂之舉。經(jīng)過據(jù)理力爭后,周浩的父親選擇了妥協(xié),但要求他轉到自己工作的深圳大學,可周浩仍然堅持去技校。最終,他終于說服了父母。
在工業(yè)技師學院,周浩如魚得水,每天在實驗室里進行實際操作,接觸那十幾臺從瑞士進口的數(shù)控機器。如今,他已成為學院里最優(yōu)秀的學生之一,面對著不少企業(yè)伸來的橄欖枝,他決定繼續(xù)深造。
這個故事似乎有著皆大歡喜的結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周浩是幸運的,因為他終于擺脫了束縛,不再因親情妥協(xié),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實現(xiàn)了快樂的學習和自主的人生。但這種幸運是通過種種不幸換取的:如果沒有長輩的強迫,周浩又沒有出于孝心進行妥協(xié),那么他也許早已成為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學生;如果沒有北大期間的極端痛苦作為證明,周浩也無法說服長輩,達成自己的愿望。
在許多長輩看來,學什么專業(yè)取決于社會需求,而非個人興趣。因此,難找工作的專業(yè)往往會被排斥,除非它有高考加分的便利(比如一些藝術類專業(yè))。我甚至時常聽到“XX竟然讀這個專業(yè),這輩子不可能有出息了”之類的言論。其實我并不認為專業(yè)有多么重要,它不等于未來的人生選擇和工作方向,但我特別相信天賦和興趣對人生發(fā)展的重要性,讀一個自己感興趣的專業(yè),起碼有助于對知識的吸收。它當然不能確保世俗眼光中的成功,但又有什么專業(yè)能確保百分百的成功呢?
在中國,一個年輕人想走自己的路,往往需要“周浩模式”。這個模式的步驟大致如下:先進行妥協(xié),然后用痛苦經(jīng)歷告訴長輩此路不通,之后再爭取走自己的路。周浩的幸運在于他成功了,但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呢?要不就陷入痛苦中,就此沉淪,始終妥協(xié),要不就爭取無效,重返痛苦。當然,也有幸運者,也許他們想讀的專業(yè)、想努力的方向、想從事的工作、想尋找的伴侶,都與長輩的要求契合。又或者他們安心聽從長輩的吩咐,走長輩安排的道路。
對于這種幸運的聽話的孩子,大多數(shù)長輩都會冠以“懂事”的評價。但套用一句網(wǎng)絡流行語,“這事兒不能細想”,什么樣的孩子才會和長輩“無縫對接”?
首先,代溝是一種客觀存在,在正常心智下,不同時代成長起來的兩代人,必然存在價值觀的差異。而且,因為近三十年來的巨大社會變化,每一年與上一年相比都會在多個領域出現(xiàn)質(zhì)變,更別說代際之間,所以當代中國面臨的代際差異更大。如今的老一輩在政治運動中成長,與子女經(jīng)歷迥異,網(wǎng)絡時代的信息爆炸,多元化的社會發(fā)展,更使得代溝無限擴大。甚至可以說,這是有史以來代際差異最大的兩代人。它帶來了這樣一種局面:長輩隨著年紀的增長,習慣從世俗的角度出發(fā),以“適應社會”、“會做人”、“工作要穩(wěn)定”等作為衡量一切的標準。而且,因為當下的老一輩(尤其是40后和50后)經(jīng)歷了太多動蕩和饑餓,對妥協(xié)和穩(wěn)定更為看重,甚至將之擺在夢想、尊嚴之上。但年輕人在多元化社會中成長,比長輩的年輕時代更為自主,有個人想法,甚至更加叛逆,因此很難避免觀念上的沖突。
在這種情況下,子女與長輩若能“無縫對接”,也許不但不是長輩之幸,相反還是極大隱患。它存在兩種可能,一種是子女過早老齡化,思想停留在自己的孩提時代,或是資質(zhì)十分平庸,壓根沒有能力選擇自己的生活,認知能力十分低下,沒有自己的想法,這也意味著孩子缺乏持續(xù)的社會競爭力;另一種可能則是父母非常開明前衛(wèi),但我們都知道,因為六七十年代的教育整體落后,以及政治運動侵襲導致的思維定勢和邏輯缺失,后者的可能性偏低,絕不會是普遍狀況。
要注意的是,代際差異的雙方往往沒有絕對的對錯。追求平庸化的生活對于很多人來說都不是壞事,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早早結婚生子,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實是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常態(tài)。從這一點上來說,長輩的想法未必有問題。同樣,高期望也是人之常情,像周浩這種情況,長輩希望他就讀北大清華實屬正常,畢竟分數(shù)擺在那里。
問題的關鍵在于,長輩是否懂得愛和期望與強迫之間的界限,再就是當自己的期望與孩子的想法發(fā)生沖突時,能否將選擇權交給孩子。周浩就是個典型例子,他的理想(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與父母的期望(清華和北大)產(chǎn)生了沖突,最終的結果是周浩選擇了妥協(xié)。在現(xiàn)實中,這樣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無論是高考,還是找工作,抑或結婚生子,許多人都是在父母安排下進行的,出于所謂孝道,他們選擇了妥協(xié),看似順從,但內(nèi)心痛苦,又未必能達到父母的要求。
這種強迫,因為現(xiàn)實的某些壓力,往往從子女的孩提時代便已開始。最典型的莫過于興趣班,它往往不是孩子的興趣,而是家長的興趣,因此變成了家長安排與孩子服從,并無真正的興趣可言。服從也會變成一種習慣,習慣了興趣班,習慣了好好學習,習慣了循規(guī)蹈矩,習慣了聽話,習慣了走一條被安排的人生道路,但這種習慣往往會帶來兩種后果,一是精神滿負荷后的崩潰,一是過度的依賴。
所以,那句“大多數(shù)中國人不懂愛”的結論,并非荒唐無稽,而是普遍的事實。絕大多數(shù)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但最后也許會變成以愛為名的強迫甚至要挾,一句“我是為你好”往往會成為萬能的理由。你可以在中國式家庭里看到無數(shù)這樣的例子:父母拿著棍子監(jiān)督孩子學樂器,說“我們花錢讓你學這個,是為了你好”;父母偷看孩子日記,美其名曰“掌握思想狀況”,反正“我們是為了你好”;父母要求孩子讀他們喜歡的學校和專業(yè),因為“我們有更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我們是為了你好”;父母逼著孩子考公務員,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因為這是“為了你好”,讓你更安穩(wěn)或更有前途;父母逼孩子結婚,因為“我們辛辛苦苦把你養(yǎng)大,你到現(xiàn)在還一個人,太不負責任了,而且,人就是要結婚的,不然以后多孤苦,我們是為了你好”;父母要抱孫,“人怎么能不傳宗接代呢,子女是生命的延續(xù)啊,而且你老了,也有孩子照顧你,我們是為了你好”……
(資料圖:第六屆全國數(shù)控技能大賽,周浩正在比賽中。)
周浩也一定面對過這句話。在他填報高考志愿時,勸說他讀北大的長輩難免會打出這樣的旗號,當他決定轉學去技校時,長輩們也會在痛心疾首的同時勸他安心在北大讀書,因為“你要學著適應社會,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如果能把“我是為你好”換成“你快樂嗎”,中國式家庭的關系斷斷不會如此疏離。這種過度關愛,其根源在于中國父母往往將孩子視為自己人生的延續(xù),而非獨立個體。因此,孩子身上承載的種種期望,也是父母自身壓力和遺憾的折射。在愈發(fā)激烈的代際沖突下,周浩的幸運注定只是特例。
(原標題:《周浩的幸運注定只是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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