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俑
汪景祺,浙江杭州人,戶部侍郎汪霖之子。
此人少年有名,但恃才傲物,目中無人,以至于仕途坎坷,康熙11年出生的他,直到康熙53年才考了一個舉人。
雍正二年,走投無路的汪景祺經(jīng)人介紹,投奔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在他那里當過兩年幕僚。
隨年羹堯西游期間,汪景祺著有《讀書堂西征隨筆》二卷,其中《西安吏治》一篇,對陜西乃至整個西北吏治之壞,進行了深刻的揭露。
01
汪景祺開門見山地說,雍正年間的吏治之壞,莫過于陜西。
根據(jù)他的說法,這種壞從康熙時期就開始了,進入雍正時期更是壞到流膿。
數(shù)十年來,陜西的督撫藩臬都是滿人擔任,這些人目不識丁,類似于白癡,無論是文件的批答,還是其他公務(wù),統(tǒng)統(tǒng)交給雇來的“臨時工”處理。
那些“白癡”不過問吏治,字典里更是沒有“民生”二字,他們整天操心的,是如何侵奪剝削,聚斂錢財,以及花天酒地,醉生夢死。
原川陜總督吳赫,因事獲罪,朝廷派欽差大臣前去查辦,姓吳的竟然用妓女“款待”欽差大臣,氣得欽差大臣審案時,把他與妓女弄來同跪于庭,成為千古笑談。
上官既無善類,下面的官吏更沒有好東西,他們最喜歡干的事情,是加征雜派,多加的,多派的,自然飽了他們的私囊。
如果有一個把官員還沒爛掉,還有點良心,不想跟著一起腐敗,那就等著倒霉吧,不但位子保不住,還有家破人亡的危險。
——大家都在一個茅廁里,憑什么你是條好蛆?
在這樣的大染缸里,好人也會分分鐘變壞。
比如三十年前,陜西大旱,先帝派人去賑災(zāi),一個叫張鵬翮的四川遂寧人,奉命前去辦差,之前那么清廉的這個家伙,差事辦完,走的時候卻飽囊而歸。
朝廷撥的錢糧,大都被類似的貪官污吏瓜分了,后來反叫災(zāi)民償還,其禍比旱災(zāi)尤烈。
西部邊陲用兵,陜西一省的貢賦不夠軍費,通過協(xié)調(diào),其他地方調(diào)來的軍餉,源源不斷而來,一來就是數(shù)百萬兩。
這些軍餉還沒到達目的地,就被督撫以下各級官員,蠶食了不少。
直到總督鄂海去官,年羹堯取而代之,這些弊端才被發(fā)現(xiàn),布政、按察、監(jiān)司等部門的不法分子,皆被彈劾而丟官。
粗略統(tǒng)計,遭彈劾丟官的,知府一級的有西安知府徐容、延安知府孫川、鳳翔知府甘某,同知一級的有榆林之汪元仕、神木之周涌、靖邊之胡昌期,州縣有耀州之王文熙、恢葜之張云瘢、長安之陳昂、咸寧之賈懋實、膚施之于永熹、石泉之賈懋。
這些官員被彈劾的原因,不是虧空,就是貪婪。
這次“整頓”,陜西的官員來了個大換血,之前的官員,幾乎被換盡。
02
那些貪官污吏,還盯上了“火耗”。
“火耗”起源于明朝萬歷年間,原指碎銀熔化重鑄為銀錠時的折耗。
雍正年間,允許州縣火耗加二,這些加征的稅收,去了兩個地方,一是解藩庫佐軍,二是視州縣大小,撥還一定數(shù)量的銀子,作為養(yǎng)廉銀,如果還有盈余的,名叫“積頭”。
對于上司的饋贈,州縣是沒有義務(wù)的,所以不少州縣,在“火耗”上面都有不少積頭。
這些積頭,大多落入了官吏的私人腰包,因此而被參革的,包括知州趙學(xué)泗,澄城知縣崔輔鼎、雒南知縣范理、甘泉知縣杜瑯、米脂知縣尚崇安、淳化知縣汪碧。
當時,總攬西部一切事務(wù)的年羹堯駐在西寧,陜西巡撫范時捷坐鎮(zhèn)西安。
一位叫胡方伯的官員,每當查到一個貪官來向他報告,都要說一聲,完了完了,此人身家立碎矣!
然后,他邊嘆氣邊說,范文正公說,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對這些貪官污吏,上官卻不聞不問,老百姓要想過好日子,簡直是癡心妄想。
他說,這些人橫征苛派,魚肉百姓,導(dǎo)致編戶爭先恐后流亡,如今他們落到這個下場,怎能怨大吏參揭呢?
言外之意,官吏們身家立碎,完全是咎由自取。
經(jīng)過此番“整頓”,陜西官場雖有漏網(wǎng)之魚,但已鮮有罪大惡極之人,全省吏治,得以大大改觀,“大僚與百姓呼吸可通,酷吏貪官幾至屏跡”。
通過鐵腕治吏,數(shù)十年官場陋習(xí)基本上得以洗刷,數(shù)千里之封疆得到整頓,宛若一場及時雨,可謂上不愧君父,中不愧屬吏,下不愧民生。
這,應(yīng)該算是年羹堯為陜西人民立了一功吧?
受益的不僅僅是陜西,還有山西。
年羹堯幕僚汪景祺經(jīng)過山西時,就親身感受到,山西的吏治也已經(jīng)今非昔比,以逢迎為吏治清明、政績卓著,以刻薄為才能等現(xiàn)象,都大大減少,哪怕收來的耗羨盡歸藩庫、養(yǎng)廉銀給得很少,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官員們也不敢怎么樣了。
——因為百姓告訐之門已啟,官員們?nèi)绻€像以前那樣胡作非為,那就是不想要命了。
03
官員們胡作非為,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萬泉縣令瞿某,江蘇常熟人,以私派激起民變,導(dǎo)致數(shù)千百姓圍城。
“亂民”們斬關(guān)而入,燒了公堂,瞿某和慕客、家奴翻墻逃跑,女眷們來不及跑,滯留在縣衙。
“亂民”們涌入衙門,搶了女眷們的內(nèi)衣和繡鞋羅襪,把她們脫得一絲不掛,張開四肢,綁在樹上,然后一哄而散。
第二天,瞿某回到縣衙,叫吏人家奴上樹解縛。
樹高,家奴們爬上爬下,人還沒救下來,門外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吃瓜群眾,圍觀的有慨嘆者,有嘲笑者,有詬罵者。
巡撫諾敏接到報告,立即上書彈劾,瞿某丟官。
然后,諾敏給平陽府發(fā)文,命令他們逮捕為首的“亂民”。
太守董紳不敢怠慢,立調(diào)守城參將兵及壯民兩百,前往抓捕。
來到“亂民”所在的堡子,“亂民”打開堡門,以火器弓刀“迎接”后者,后者損失慘重,幾乎傷亡殆盡。
太守親自出馬,來到其地,指天發(fā)誓,不將爾等繩之以法,誓不為人!
“亂民”怕了,交出三人給太守,“且約不得令之死”,太守帶回去后,殺了其中一人,另外兩人教訓(xùn)幾句后放了。
后來,朝廷調(diào)臨縣杜庭珠到萬泉,汪景祺在洪洞縣孔傳忠衙齋逗留,杜庭珠從萬泉到太原,路過洪洞時孔傳忠留他吃飯,得知汪景祺在那里,杜庭珠請求見他,停留了兩天才走。
兩人深夜擺龍門陣,談到瞿某家婦女受辱之事,杜庭珠憂慮地說,當初得知我要調(diào)去萬泉,我就讓家眷南還,不要跟我去,她們都不愿意,我說你們難道也想私處向外,赤身裸體被人綁在樹上嗎?
對于瞿某的遭遇,汪景祺的看法是,瞿縣令以貪婪激起民變,確實應(yīng)該罷官,甚至應(yīng)該殺了以謝百姓,但若以他臨陣逃走而斥逐,就不太合理了。
汪景祺認為,“亂民”一下子聚集數(shù)千人,簡直是無法無天,城門是天子的城門,怎么可以說毀就毀,公堂是天子的公堂,怎么可以說燒就燒?
所以在他看來,為首的“亂民”都該抓捕,公開處決,以為“亂民”之戒,“亂民”如果拘捕傷人,哪怕屠堡也不為過。
如此狠毒,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汪景祺認為,婦女無罪,卻遭如此侮辱,那才叫過分!
04
導(dǎo)致“民變”的,還有陜西郃陽(或為“合陽”)縣。
郃陽縣鹽引,民運民銷已經(jīng)很久了,從未出過問題,西安太守金啟勛卻想玩兒新鮮的,到任后改為官運官銷。
食鹽貿(mào)易歷來都有利可圖,甚至是暴利,金啟勛這么搞,顯然是想吃干喝凈,不讓百姓得利。
作為下屬,郃陽縣令高佩自然得聽上司的,對金啟勛搞的那一套,不遺余力地執(zhí)行。
以鄉(xiāng)紳范光宗為首的老百姓不干了,他派家人李德率眾人毀城而入,把官府的門打得粉碎。
胡方伯原本就不主張官運官銷,當金啟勛以民變向他匯報,他說,我早就知道不能這樣搞,你們都說出了問題你們負責,你們保證無事,如今怎么樣?
金啟勛無言以對,俯首而已。
胡方伯急調(diào)三水令周文澤到郃陽去處理,差點被百姓打死。
周文澤來到城隍廟,與郃陽縣令一起發(fā)布文告,對老百姓說,鹽引不官運官銷了,仍然民運民銷,事情才擺平。
只管與民爭利,不管百姓死活,這是陜西吏治腐敗的又一種表現(xiàn)。
類似因素導(dǎo)致民變、百姓圍城之事,豈止一兩件,簡直屢見不鮮。
有人說,此類惡性事件的發(fā)生,主要責任在州縣。
老百姓再兇頑,也不會無緣無故圍攻衙門,民變的發(fā)生,大多是有司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