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苕溪詩帖》真跡,我在上海博物館國寶展時所攝,能有一面之緣,幸事也。
1.元祐三年的湖州之行
盛情之約
松竹留因夏,溪山去為秋。就在北宋元祐三年,也就是公元1088年的夏秋之交,38歲的米芾應好友湖州知州林希之邀,來到湖州小住,時間不算太短,大約有半年的光景。
夏秋之交的這個季節(jié)讓人陶醉,米芾感慨系之,詩興勃發(fā),這些日子里他作了不少詩。湖州的美景令他流連忘返,看竹,賞花,飲酒,品茶,談天,好客的友朋更是載酒不輟,款待有嘉,而米芾每以小疾約二三密友置膳清談,適時伴壑源清茶一壺,借書而讀,一派悠閑的情致。
米芾到湖州,毫無疑問首先游了苕溪。苕溪,又名苕水,它有兩個源頭,一是東苕,出浙江天目山之陽,東流經臨安、余杭、杭縣,又東北經德清縣為余石溪,北至吳興縣為霅溪。一是西苕,出天目山之陰,東北流經孝豐縣,又北經安吉縣,東經長興縣,至吳興縣城中,兩溪合流,由小梅、大淺兩湖口入太湖。相傳夾岸多苕花,秋時飄散水上如飛雪。米芾游玩的季節(jié)正是這個時候,不知道他有沒有見到這種散雪飛花的景象。我想他不僅被這里迷人的風景所感動,更為這里朋友的真情所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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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希,字子中,福州人。長米芾17歲。歷任集賢校理、中書舍人、寶文閣直學士,知蘇州、宣州、潤州、杭州,宋代元祐年間出任湖州知州。與北宋文人多有交游。米芾的湖州之行,便是他的盛情邀請。米芾得壺嶺硯山,林希有詩見贈:“壺嶺共傾銀霅水,墨皇猶展玉樓風”。
將之苕溪戲作呈諸友
八月八日這一天,米芾情致特別好,他鋪紙研墨,面前的是上好的澄心堂紙,他一連作詩數(shù)首給他的各位朋友,這就是著名的《苕溪詩帖》。名家就是不一樣,隨便一寫,就讓人們當了帖。詩作的署款是“襄陽漫仕黻”,米芾是湖北襄陽人,襄陽漫仕是他的號。黻,是他早年的名字,一直用到現(xiàn)在,大約從湖州回去的三年后才改成了芾。黻、芾通假,音相同,意思也一樣,是古代禮服上黑青相間的花紋。實際上,此時在湖州的他叫米黻,有他這段時期的幾件作品可以為憑。
《苕溪詩帖》有涂改痕跡,顯然是一個詩稿,但書法就是這么神奇,當它不經意而為的時候,反而能將一個人的心境泄露無遺,也最能將創(chuàng)作達到美妙的境界,這正應了米芾自己的一句話“安排費工,豈能垂世!”。這卷書法就這樣在不經意中流芳百世了,書法和詩作一樣清新、自然、真實。
其中有這樣的詩,能反映他當時的情境,我們不妨讀一讀:
好懶難辭友,知窮豈念通。
貧非理生拙,病覺養(yǎng)新功。
小圃能留客,青冥不厭鴻。
秋帆尋賀老,載酒過江東。
仕倦成流落,游頻慣轉蓬。
熱來隨意住,涼至逐緣東。
入境親疏集,他鄉(xiāng)彼此同。
暖衣兼食飽,但覺愧梁鴻。
初秋的湖州,是會時熱時冷的,他被好客的朋友招待得很是愜意。他常和朋友聚集在一起,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他為在這里的暖衣飽食而有些不好意思?!盾嫦姟分杏性娋?#8220;懶傾惠泉酒,點盡壑源茶”,惠泉酒是無錫名酒,壑源茶是福建名茶,這些都是代指酒、茶中的極品,可見朋友對他的盛情。他甚至想到原湖州刺史顏真卿和隱逸文人張志和的交往,又有詩句“漁歌堪盡處,又有魯公陪”,他將林??醋魇穷侓敼?,而他自己就是張志和了。
《苕溪詩帖》就這樣被保存了下來,不知什么時候,是哪一位藏家將詩稿拿給米芾的兒子米友仁去鑒定,米友仁在卷尾留下了兩行字,認定它不是假貨:“右呈諸友等詩,先臣芾真跡,臣米友仁鑒定恭跋。”此后,此帖進入宋紹興內府,又輾轉流傳。從上面的收藏印來看,曾經明代大鑒藏家項子京所藏,項氏居然蓋了十幾方印,并注有“獨”字編號。又見“乾隆御覽之寶”、“嘉慶御覽之寶”、“養(yǎng)心殿鑒藏寶”、“三希堂精鑒璽”等印章,可見曾在清內府,每一方收藏印都是一個見證,默默地敘述著它的流傳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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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詩帖》,紙本,34.3×189.5cm,35行,294字?!渡汉骶W(wǎng)》《式古堂書畫匯考》有著錄。明代董其昌刻入《戲鴻堂法帖》,清代乾隆刻入《三希堂法帖》。真跡今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米芾與湖州的這份情緣被定格在這里,就算是一段封存的記憶吧。
彩箋書盡剪江波
一件千秋名作的問世有時也是偶然的。九月二十三日這一天,林希向米芾出示了他珍藏了多年的蜀素,請其書寫。
蜀素是一種絲織品,產于四川,上面織著一行一行黑色的界格,用來寫字,人們也雅稱其烏絲欄,更何況這是一卷褪盡火氣的古絹呢。好古的米芾看到自然是愛不釋手,欣然命筆。提到這卷古絹,那是四十四年前,林希的先人于慶歷四年在東川為官時所得,事隔二十多年之后,林希又將他裝裱成卷,并在卷尾題記。他不輕易示人,一直在等他心儀的名家來寫,今天等來了米芾,終于如愿以償。
米芾筆墨稱手,心情又好,加上又是古絹,所謂時和氣潤,紙墨相發(fā),一口氣將古絹寫盡,如果絹再長一點,可能會寫得更多。他用行書抄錄了他的自作詩八首,計556字,后人稱這個卷子為《蜀素帖》。由于古絹名貴,他沒有像寫《苕溪詩》那樣隨意和涂改,他很慎重,作品表現(xiàn)出沉著與爽健。我們現(xiàn)在還能透過墨痕清晰地看到絲的紋路,就好像看到他在行筆時的狀態(tài)。在這個卷子的詩中,有不少詩是這次湖州之行所作,比如《吳江垂虹亭》:
斷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鱸魚金破柑。
好作新詩繼桑苧,垂虹秋色滿東南。
泛泛五湖霜氣清,漫漫不辨水天形。
何須織女支機石,且戲嫦娥稱客星。
還有一首《入境寄集賢林舍人》,就是米芾初入湖州時的感受,那位集賢林舍人就是湖州知州林希,這首詩就是送給他的,詩中“路不拾遺知政肅”是對這位父母官的贊美,他將他揚帆載月到湖州的心情表露無遺。全詩是:
揚帆載月遠相過,佳氣蔥蔥聽誦歌。
路不拾遺知政肅,野多滯穗是時和。
天分秋暑資吟興,晴獻溪山入醉哦。
便捉蟾蜍共研墨,彩箋書盡剪江波。
這首詩寫得很美,他已然被這里的山水景物所感動了,也為在這里捉蟾蜍、共研墨而愉悅,湖州給他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他與朋友的相處也極融洽,這也許就是他能在這兒逗留很長一段時間的原因吧。
一個月前,米芾在給朋友作詩時還稱自己是襄陽漫仕,不知什么時候起,米芾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號,叫“溪堂”,并將他寫在了《蜀素帖》卷子的落款上:“元祐戊辰九月廿三日溪堂米黻記”,是不是米芾已經愛上湖州苕溪這塊美地了呢,我只能作此意會了。卷子寫好后,米芾還特地蓋上一方很大的印章,上面刻著四個字:“米姓之印”,書畫家在自己的作品上鈐印,這在他之前并不常見,據(jù)說他還有可能親自刻印,這在當時的文人書畫家中都是不可能的,米芾真是一個別出心裁的人。
《蜀素帖》流傳有緒,《江村消夏錄》、《平生壯觀》等書都有著錄,很多鑒藏家、書畫家得見。從卷子的收藏印和題跋來看,此卷曾經汪宗道、項元汴、顧從義、吳廷、董其昌、高士其、王鴻緒等收藏,看過卷子的人都表示出由衷的贊嘆,沈周說:“蘇長公論其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今于此卷見之。”董其昌說:“米元章此卷如獅子捉象,以全力赴之,當為平生合作。”好的書法是能夠讀得出來的,因為它里面有隱藏不住的誘惑,有一種光彩四射的魅力,讓人為之感動。
在湖州之行的短短時間里,米芾就留下了兩件傳世之寶,《苕溪詩帖》和《蜀素帖》,它們成為米芾書法的代表作,這可算作是米芾和湖州的情緣吧!時間過去九百多年了,這兩件作品也數(shù)易其主,成為藏家的過眼煙云,幸而我們今天還能得見,《蜀素帖》今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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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曾在吳江舟中遇大風,吳江緊挨著湖州,是不是就在這次元祐三年湖州之行的途中,我不能確定,但是有這種可能的?,F(xiàn)藏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吳江舟中詩卷》沒有注明時間,也沒有人考證出具體的時間?!秴墙壑性娋怼罚?strong style="BACKGROUND-COLOR: #ff9999; COLOR: black">米芾作于吳江舟中,是一幅大字行書,有五米多長,很是壯觀。內容是一首五言長詩,描述在他在吳江之上逆風行舟的情形。這件墨跡原在清宮內府,后來流出,輾轉流失紐約。
記憶的碎片:一件題跋
在湖州的這段日子里,米芾應該是寫了很多作品的,他說他自己一日不書便覺思澀,可惜因時光的流逝而難覓蹤影,往日的景象是難以再現(xiàn)和捕捉的,但有時也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與米芾湖州之行有關的,還有一件題跋流傳下來,是他為殷令名《頭陀寺碑》作的跋。那是同一年的九月五日,米芾見到唐代殷令名所書的《頭陀寺碑》,有感于殷令名的兒子殷仲容也是一位擅長書法的好手,有感于真跡的秘玩,題了這段跋語。我找出這則跋,細細地讀了一遍,我高興地發(fā)現(xiàn),跋的最后談到了這次湖州之行,說集賢林舍人招為苕霅之游。短短17行,199個字。這件題跋后來刻入《三希堂法帖》,我們看到的是一件清拓本,是米芾現(xiàn)存最早的一件跋尾書。這點零星的記錄就算是湖州之行的一個注腳吧。
順便看看顏公祠
這次湖州之行,米芾盡情地游山玩水,去了很多地方,名勝和古跡當然是最不會錯過的。這年九月的某一天,米芾還到了駱駝橋東能仁寺放生池畔的顏公祠,拜謁顏真卿像。
米芾對顏真卿的書法多有微詞,他說顏魯公的行書可教,楷書便入俗品,又說他的楷書像叉著手腳站在田間的農夫,沒有給他留一點情面。米芾少年時曾經學過顏真卿也是事實,盡管他后來的書法觀發(fā)生了變化,我想米芾對于顏真卿人格的尊崇當是毋庸置疑的。他對顏真卿的一件行書《爭座位帖》曾表示出由衷地贊嘆,說:“此帖在顏最為杰思,想其忠義憤發(fā),頓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書。”元祐元年,也就是米芾來湖州的前兩年,有人告訴他,說有位富豪愿意出售顏真卿的《爭座位帖》,他很是高興,趕去一看,原來是他少時的臨本。他評價顏真卿,硬弩欲張,鐵柱將立,杰然有不可犯之色。這次來顏公祠拜謁,可能是受顏真卿人格魅力的感染,也可能想順便看看放生池的碑還在不在,因為他曾經臨摹過顏真卿書的《放生池碑》。碑現(xiàn)在是看不到了,米芾是有可能看到的,當時應該還在。有人推測現(xiàn)存的顏氏《湖州帖》很可能就是米芾的臨本,我們不在這里進行考證,實際上顏真卿的書法在米芾書風形成的過程中產生過很大影響,米芾自己是很清楚的。
他并沒有像一般人看看就走,而是寫了一篇文字書刻于《顏魯公祠堂記》碑陰,見載于明代嘉靖《吳興掌故集》,看來他是個有心人。
2.閑話米顛
米芾是何許人也
談了半天米芾與湖州,倒是該介紹一下米芾其人了。如果你不知道米芾,那倒是需要了解一下的。米芾是北宋一位特立獨行的書法家、畫家、鑒藏家,名氣很大,脾氣很怪,逸事也很多。他不是一個古板的書畫家,其人倜儻風流,神采奕奕,他的零星逸事,可以傳為茶余飯后的笑談,笑過之后又會覺得如啖橄欖,回味留頰。
米芾,字元章,號很多,古人給自己取很多號是常事,也是雅事。米芾的號有火正后人、襄陽漫仕、海岳外史、鹿門居士等等,還有在湖州取的溪堂。他生于北宋皇祐三年(1051),卒于大觀二年(1108),活了58歲。他是湖北襄陽人,長期寓居江蘇鎮(zhèn)江。米芾一生只做過一些小官,他母親曾做過英宗皇后高氏的乳娘,承蒙皇恩,米芾得補浛光尉,后來又做過長沙掾、杭州觀察推官、潤州州學教授、雍丘令、蔡河撥發(fā)、太常博士、知無為軍、禮部員外郎、知淮陽軍等等,他似乎對仕途并不在意,也少有作為。他有感于功名皆一戲,而將心力都放在書畫創(chuàng)作和古物鑒賞上了。
中國的書法史,如果少了米芾,那將少了不少奇趣。他有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人們將他與蔡襄、蘇軾、黃庭堅合稱為“宋四家”。他寫字快,口也快,對歷代書法家的批評常常一針見血,讓人覺得狂妄。他對自己的書法也很自負,明代毛晉的《海岳志林》記載了這么一件事,一次,宋徽宗命米芾在屏風上書寫《周官》一篇,寫完后,他將毛筆扔在地上,口氣很大地說:“一掃二王惡跡,照耀皇宋萬古”,他就是這樣的人。
此人有潔癖
米芾有潔癖,這本是個隱私,但現(xiàn)在已經是世人皆知的了,不管他是不是愿意公開。我們離米芾已有九個多世紀了,說起他的潔癖還好像身臨其境。
我們的古人笑話他不愿與人同巾器,這在現(xiàn)在看來,是講究衛(wèi)生的好習慣啊,他們卻不能理解。又說他洗手后不用毛巾擦拭,而兩手相拍至干,實際上也情有可原,如果他看到今天的烘手器,一定會撫掌稱善,看來米芾還有點超前意識。據(jù)說有人想試試他的硯臺發(fā)不發(fā)墨,用口水一試,他勃然大怒,干脆將這方硯臺送了他,這對于嗜硯如命的人來說,倒是要忍著痛的。他的藏品甚豐,常有朋友前來觀賞,他將藏品展示出來,讓人站于一丈之外,惟恐弄臟。他在太常任職時,洗滌官服太勤,致使刺繡圖案磨破而遭到彈劾。更有趣的是他選女婿,當看到一青年的姓名是段拂字去塵時,心中竊喜:“真吾婿也!”潔癖如此,有些讓人出乎意料了。
此人可能還有很多關于潔癖的隱私,我們無從知道,也不去打聽了。我不能想象他在作客湖州這段時間是怎么過來的。
顛名不虛得
人們給米芾取了一個外號叫“米顛”,這個外號他是知道的,但他始終不承認,不承認倒也罷了,他還寫了什么《辯顛帖》來辯解,真是顛得可以了。一次,蘇東坡在揚州,設宴邀請社會名流十多人,米芾也在席間,酒吃到一半,米芾忽然站起來對蘇東坡說,世人都說我顛,我愿請教你。蘇東坡笑著說,我從眾。
身在北宋,他卻喜歡穿唐裝上街,又出言清暢,常引得路人的注目,回頭率極高。米芾好石成癖,一日,見無為州治有巨石,壯奇丑,米芾具衣冠而拜,呼之為兄,此事居然載于《宋史》卷四百四十四《米芾傳》。據(jù)說他自畫《拜石圖》以記事,后來歷代都有畫家以此為題材畫《米顛拜石圖》,實際上畫的就是這件事。米芾在漣水任職時,因靠近安徽靈璧,得以收藏了不少靈璧石,他給每塊石頭都取上名,把玩不輟。楊次公按察使視察漣水時,對其終日玩弄石頭表示出不滿,欲治其罪,米芾卻從左袖中取出一靈璧石,玲瓏剔透,峰巒洞穴俱全,其色也極清潤,有意在手中把玩給楊察使看,楊不看。米芾將石納入袖中,又取出一塊石頭,疊峰層巒,奇巧得很,楊仍不看。米芾又納入袖中,最后取出一石,極盡天劃神鏤之巧,看著楊說:“這種奇石,怎么能不愛?”楊忽然開口:“并非只有你愛,我也很喜歡它。”隨即從米芾手中搶過,徑直登車離去,米芾遂逃過了一劫。相傳米芾有四字相石法, 瘦、漏、皺、透,可見其對石頭的癡迷是有極有品位的。又一日,皇上與大臣蔡京論書法,召米芾去,令他寫一大幅屏風,他左盼右顧,皇上指著御案,讓他用其端硯,書成后,米芾捧著這方名貴的端硯跪請皇上,說此硯經臣濡染,不堪再呈御用,皇上大笑,便賜給了他,米芾蹈舞以謝,抱著硯臺就跑,墨汁雖沾污衣袍,他仍一臉笑容,皇上對蔡京說:“顛名不虛得也!”此事見于何薳《春渚紀聞》。
米芾好古如命,也視書畫為生命。他的兒子米友仁對他最了解,說他每天都要展玩他的藏品,對書畫真跡也常常臨摹不輟,晚上必收于小篋,放在枕邊才睡覺。甚至外出時也隨身攜帶。在江淮為官時,米芾乘坐的船上豎著一面大旗,上面寫著五個大字:“米家書畫船”,被人們傳為笑談。
米芾晚年學禪有得,先寫好遺書,將他平生喜歡的書畫、古玩一一焚燒,然后預置一口棺材,坐臥飲食其間,到后來,不吃葷菜,更衣淋浴,焚香而坐,遍請郡僚,舉拂示眾說道:“眾香國中來,眾香國中去”。說完拂塵一擲,合掌而逝。
實際上,他的顛狂造就了他獨立的藝術品格,他的書法成就也與他的顛狂分不開。
3.刷出米家風采
臣書刷字
在米芾任書畫學博士時,一次,皇帝召見,讓他談談對當朝書法家的看法,他直言不諱,說:“蔡京不得筆法,蔡卞得筆法而缺乏韻味。”他接著又說:“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皇上問:“那么你的字怎么樣呢?”米芾回答:“臣書刷字!”惹得皇上開懷大笑。這個“刷”字看似謙恭,實際上自負得很。
我們今天論米芾書法的特色時,要找一個確切的字來描述,還真不容易,找來找去,還只有這個“刷”字,米老真不簡單,一個字居然點中了自己的要害。要品味這個“刷”字,可以從筆法、速度、狀態(tài)幾個方面入手。講到用筆,米芾毫不客氣:“善書者只有一筆,而我獨有四面”從他的作品來看,用筆的豐富是不言而喻的,中鋒、側鋒一任自然,他所運用的大量側鋒和鋪毫就有刷的韻味。運筆的方向也隨機多變,自謂八面出鋒,揚州八怪的鄭板橋看了他的字以后,說他神出鬼沒,不知何處起,何處落。刷,還有一個速度問題,只有快速行筆才能體會刷的感覺,我們能從他的書法作品中體會到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的美感。元代學者袁桷評論他“刷掠奮迅”,從這四個字中,見速度,見力度,見氣度,可謂確評。
從“集古字”到“不知以何為祖也”
一個書法家書法風格的確立都有一個逐漸形成的歷程,米芾也不例外。
根據(jù)他的自敘,七、八歲時學顏真卿,字寫得很大,卻不能寫書簡。見柳公權的字結構緊密,就學柳。后來知道柳出于歐,就學歐陽詢。久而久之,感到字寫得越來越刻板,甚至狀如算子,又追慕禇遂良,學禇的時間相對較長,后來又學沈傳師和段季展。有相當長一段時期,他學習的對象多是唐人,唐人的書法嚴謹端莊,以法度見長,大約與米芾的性格不合,他又努力去尋找適合自己性情的對象。
據(jù)說他在黃岡晤蘇東坡,得其點撥,便專學晉人,書法遂大有起色。他給自己的書齋取名“寶晉齋”,以示對晉人的尊崇和寶愛。晉人的藝文,都彌漫著一種散淡玄虛的氣息,自然中透著靈動,輕松中顯出睿智,好一派悠然見南山的風致。難怪他后來大貶唐人,而以晉人為榮,他說:“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聊徒成下品。”至此,米芾的心力放在了晉人上,主觀上偏愛王羲之和王獻之父子,尤其是王獻之。他雖然批評王羲之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但還是從二王中得益很多,他曾自言“自任腕有羲之鬼”,他對自己得王羲之筆法還是有一種愉悅的心情。他口無遮攔,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并且容易激動,常說一些偏激的話,這是他的性格。在湖州之行的六年前,他就已經一心學晉,后來他得到王獻之的《中秋帖》,稱其天下王獻之第一帖,對王氏的很多遺跡,他都精心臨摹,他是善于學習王字的好手。
米芾說他早年的字是“集古字”,這是別人對他的評價,他沒有覺得有什么丟臉,在湖州所寫的《苕溪詩帖》和《蜀素帖》雖已初見個人面貌,但還沒有完全走出“集古字”的影子。直到后來,才逐漸形成他自己獨特的米家風格,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這大約在要到五十歲以后。
說他善于學習王字,還在于他能不受王字的束縛,在他來湖州前后的元祐年間,就曾發(fā)有一番感慨,認為王獻之以來的千年書壇,沒有人能夠繼承遺緒,如果不自名一家是不明智的。到了晚年,他在給朋友的唱和詩中又見到“老厭奴書不玩鵝”的句子,這里有個典故,王羲之以愛鵝著稱,老米從此不再玩鵝了,此中含義不言而喻,于是跳出了二王窠臼,活脫脫一個老米形象留給了世人。清代書家王文治說他“一掃二王非妄語,只應釀蜜不留花”。從“集古字”到“不知以何為祖也”是一個博采眾長而又自成一家的過程,是一次蛻變。
曹寶麟先生說米芾是借用眾人的彩絲,按照自己的紋樣,織出了一端天機云錦。很精辟。
意足我自足 放筆一戲空
宋代書法家均以行書為擅長,米芾也是。他不喜歡唐人法度森嚴的楷書,也不喜歡唐人過于狂放的草書,他喜歡悠閑自得的行書,大概是因為行書既不受束縛,又能表現(xiàn)人們的情感世界吧!這種以行書為主的創(chuàng)作給北宋書壇形成了一個總的印象,就是注重意趣的表現(xiàn),人們所說的“宋人尚意”大約如此。
米芾存世的作品有篆書、隸書、楷書、草書,但還是行書最多。除了在湖州寫的幾件行書作品以外,要數(shù)他的信札最有特色。讀一讀《彥和帖》《篋中帖》《伯充帖》《竹前槐后帖》《臨沂使君帖》,這些都是他寫給朋友的信。有人說,古人真是奢侈,一封封信件都是藝術品。從這些不經意的信札中,最能反映一個人的涵養(yǎng)和才華,最能泄露一個人的底蘊和氣質。米芾的這些手札,運筆流暢自然,沒有刻意造作的痕跡,閑適中透出優(yōu)雅的氣度,舉首投足間的精神在不大的尺牘中顯露無疑,并且彌漫著如山林般清新的氣息。古人寫信,習慣在開頭或結尾寫上“頓首再拜”,相當于現(xiàn)在的“此致敬禮”,是出于禮貌的書面表達,當我們寫到這四個字時是不會真的站起來敬個禮的,據(jù)說米芾在寫到“頓首再拜”四個字的時候,居然真的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我每每讀到他的這些信件的時候,腦海里都會浮現(xiàn)那種叩拜的情景。
宋人取意,這個說法來自董其昌,是十分確切的。蘇東坡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黃庭堅說,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象,未嘗有一事橫于胸中。米芾更是崇尚自然,對于書法創(chuàng)作的心境是輕松的,他有詩說:
何必識難字,辛苦笑揚雄。
自古寫字人,用字或不通。
要知皆一戲,不當問拙工。
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
這就是米芾的尚意精神。他講究意,抱著放筆一戲的心態(tài),沒有功利之心,注重復歸自然和發(fā)揮個人意趣。他又有高論:“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振迅天真,出于意外”他的這種出于意外,實際上是厚積薄發(fā),如果我們都學他的意外,是會出笑話的。他主張意外,卻又十分注重古法,他的認識,實際上是意與法的和諧統(tǒng)一。米芾作書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不假思索,而是很講究的。米芾有一套口訣: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他曾說他寫《海岱詩》,寫了三四次,其中只有一兩個好字是自己滿意的,可見在他的放筆一戲背后還是有一番酸甜苦辣的。但是我們從他的作品中讀到的信息是抒情的,是感情激蕩的,他將情與理調配得恰到好處,或許,這就是藝術的真諦。
米芾的心態(tài)是放松的,他寫字的狀態(tài)是放松的,他的書法給人的感覺是放松的,這就足夠了。
一襲唐裝端坐在轎子里的老米向我們走來,他的帽子正露在沒有頂?shù)霓I子外面。
原載黃朋主編《經典湖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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