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夫（右一）與詩友。圖片提供楊青云
談不上發(fā)言權(quán)，也不敢說是知人論世。我和臥夫原本只是很平常的朋友，并沒有單獨的交往，甚至我也沒有坐過他的車。但我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時，內(nèi)心還是震顫了一下，懷了一絲歉疚。之所以感到歉疚，一方面是“抽象的”原因，總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專業(yè)讀者、作為一個研究詩的人，沒有認真對待過一個詩人，總感覺是有“失職”的，無論作為朋友還是詩人，臥夫之于我，都沒有得到過應(yīng)有的重視，我無法不為這一點感到歉疚。當然，還有一個具體的原因，似乎是在2014年剛開春，有一天譚五昌打電話說海子的母親來了，就在北師大東門，在那兒吃飯，問我愿不愿意過來見一下。我當然就趕緊過來了，到那兒時，他們已經(jīng)差不多吃完了。我坐下大概5分鐘以后，臥夫說，我已經(jīng)把單買過，有事先走了。我就很吃驚，當時我還問五昌，我說怎么回事??？怎么讓人家付賬了。后來我趕緊設(shè)法讓老太太住到了學(xué)校的賓館。
這件事不久后一個月，便突然聽到臥夫走了。想不起是因為什么具體原因，我沒有去送別他。但后來晚上沒事我打開電腦搜他的詩，一看則嚇了一跳，歉疚感油然而生。我覺得他的詩寫得真的很好——不是因為他死了，才有這種感覺。我后悔原來沒有認真細讀過，于是就選了一些，直接就發(fā)給了《鐘山》雜志。《鐘山》雜志主編是我多年的朋友，有時會委托我約點稿子。我發(fā)給他以后，他說你配一點評點文字吧，我當時就想，那就寫幾句話，但拿起筆來，一不小心就寫成了一篇文章。
后來我自己也比較喜歡這篇文字，次年出一本隨筆集時，把這篇文章也收了進去，并給書起了一個《懷念一匹羞澀的狼》的名字。剛才吳老師、林莽老師也都講到類似的意思，一個詩人，他的詩和他的人生、他的生命人格實踐，冥冥之中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有的人是用生命寫作，這種自覺性很強，有的人雖然不是自覺性很強，但是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人生軌跡和他的詩歌寫作之間，有一種特別密切的、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我突然意識到，臥夫是這么一個詩人，所以我就覺得有特別的意義。
今天各位的發(fā)言，同樣把話題集中到這一點?；氐轿业脑挘P夫是一個“有精神肖像”或是有他自己的“文化性格”的這么一個詩人。過去我們沒有意識到這種意義。首先從他取的這個筆名看，“臥夫”是英文“狼（wolf）”的意思，可它對應(yīng)的中文字義，是走向了它的反面。剛才吳老師講到“多余的人”，點到題上了?！芭P夫”其實就是躺在床上的奧勃洛摩夫，一個“宅”在家里的、作為社會局外人的角色；至少他在精神上是迷戀和追求這種氣質(zhì)的。但另一方面，他身上也有比較原始、野性或者男人的一面——我們看見的臥夫是戴著墨鏡、很酷的一個樣子，這表明他和世俗生活，和制度化的生活之間，是有一種自覺的疏離關(guān)系的，雖然無力去對峙或?qū)?，但始終保持了一種距離。
其次是在精神上，他的特立獨行和拒絕規(guī)訓(xùn)的、桀驁的氣質(zhì)，便是在他的“狼性”?？墒窃谖幕烁裆?，他又展現(xiàn)另外一個側(cè)面，假如與俄羅斯文化有聯(lián)系的話，他便是前面說的“多余人”；而如果和中國傳統(tǒng)相聯(lián)系，從李白的詩里說，便是“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中的那種飲者，這種古已有之的大孤獨和大悲催，在臥夫的性格中也隱約可以看到一些影子。這一切匯集成為一種“自覺的自我廢棄”的傾向——它和一般的抑郁癥相比還不太一樣，仿佛有了一種文化人格意義上的稟賦。所以，他的筆名里面其實就隱含了他性格的兩重性，即狂野與自廢的兩重性，這極大地擴展了他的精神空間和文化意義。正因為他的內(nèi)心世界的復(fù)雜，他構(gòu)成了和現(xiàn)實生活的極具價值的對峙關(guān)系，而這竟然被我們習(xí)而不察地忽略了。
這也讓我想起施蟄存先生的一句話——我始終覺得說得太好了，“每個時代的人都在紀念上個時代的屈原，然后又在制造自己時代的屈原”，這就是詩人和時代之間的一個很有意思、也很有深意的關(guān)系。向來詩人和世俗生活之間，我說的是那些優(yōu)秀的或者有自己文化個性和精神世界的那種詩人，他們總是和所處的時代有一種錯位關(guān)系——還不一定是對抗關(guān)系，他只是一個尷尬人，一個生錯時代、走錯房間的局外人。
所以我以前不太理解，為什么臥夫每次出席活動，他的角色定位，總是拿著一個照相機在那咔嚓、咔嚓照半天，讓你以為他是一個小報記者，要么夾著一卷宣紙，非常謙恭地請別人留言，也讓人覺得這是不是一個不入流的收藏家？是如此一個容易讓人誤解的角色。但現(xiàn)在我們知道，他內(nèi)心其實是非常高貴的，他內(nèi)心的高貴從他的詩里都體現(xiàn)出來了。但是，他又不是從社會學(xué)意義上給自己什么身份的人，而恰恰是在社會學(xué)上拒絕別人給他身份。所以在文化上，他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個罕見的有意思的“游走者”，本雅明意義上的游走者。
也是因為這點，我覺得他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通過自我廢棄、自我疏離，甚至是自我貶抑，來構(gòu)成一個區(qū)分和對峙關(guān)系的人，一個沒有知識分子頭銜的文化人。這些東西在他的詩里又以反諷的形式寫出來，就顯得非常珍貴和特別。如果正面寫出來他就會是一個“文化英雄”的角色，像海子那樣的“詩歌烈士”。確實我們從臥夫的詩里可以看到大量的“海子元素”，可以看出他的語言、意象、修辭和句式，都與海子有非常豐富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但他又在海子的基礎(chǔ)上戲謔化了，將它的詩意自我矮化和自我拆解，形成了一種“后海子時代的當代性”。他甘當時代的棄子，并以此畫出了自己真正精英的精神肖像。我想這是他一個非常大的貢獻。
顯然，如果臥夫還是以海子式的那種緊張莊嚴，甚至是宏大——以那種原詞和大詞來寫作的話，他就不再具有獨立的意義了。他正是把海子的那些詩歌形象做了戲謔的、解構(gòu)性的、矮化和軟化的處理和轉(zhuǎn)換，甚至刻意體現(xiàn)他的某種玩世不恭性，這才具有了獨特的意義。如果從這個角度，從文化關(guān)系和文化譜系上去作文章的話，臥夫是一篇大文章，能夠把他的文化性格分析出來，然后和他的詩加以對照，與前代詩人的詩歌形象與精神肖像譜系化，他便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一位詩人了。
這方面我們的研究遠沒有抵達應(yīng)有的深度。而且我覺得，臥夫是值得我們反復(fù)細讀、深入閱讀和闡釋的詩人。因為他的詩歌形象太有價值了，在我們的時代。我當然不排除其他類型的寫作，知識分子性的寫作，用生命莊嚴投入的寫作，顛覆性的寫作，民間的、口語的各種各樣的寫作，其實在我們時代都有不可缺少的意義。但是我覺得臥夫在精神上仍是別具一格，別有深意的。
所以我建議，能不能把臥夫的詩做一個“全編”，將少量不適合編入的東西適當予以剔出之后，按年代編出一個相對全面和完善的版本，以供大家系統(tǒng)研究。臥夫作為一個詩人的重要性，必須建立在文本的基礎(chǔ)上，應(yīng)該有一個完整的文本。我通過現(xiàn)有的文本的閱讀，我有種預(yù)感，他的其他文本也一定有可觀之處。一位他是真正面對自己內(nèi)心生活的寫作，他的語言沒有一點點流俗的東西——他的語言完全是他自己的，他沒有規(guī)制化、時尚化、能指化的修辭，非常本色、獨特、有很大的摩擦力，單從文本上就可以判斷其價值。
如果有了這樣一個可靠的文本，參照上文中所說的文化性格與精神肖像的解讀，我覺得就有可能進一步樹立他作為一個重要詩人的地位——我現(xiàn)在不能判斷他到底有多重要，我只能說直覺，我認為他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詩人。假如我們有一天能夠完成這個工作，我們便能夠?qū)Φ闷疬@個善良而可愛的朋友，不再對他懷有歉疚。
我在給他的第一部詩集所寫的《序》里有幾句話，這里還想再引用一下，因為我覺得用口語很難表達：
我想說這是自然的詩篇：輕松但不輕薄，淺白但不淺顯，俏皮但不輕浮，狷介但不狂傲……假如把所有的辯證法，藝術(shù)的辯證法，都鑲嵌到他并不厚重的詩卷上，也不會顯得特別過分。他的每首詩中幾乎都充滿了自嘲而渺小的口吻，但卻讓人感到真實的親切，謙遜而可愛。確乎，用莊嚴而巨大的口氣寫作，在近些年早已不合時宜，但在刻意矮化和渺小的口氣中，也要有自己的聲線和口音。臥夫顯然是用生命找尋到了自己的頻率，獨屬于他的話語風(fēng)格，卑微而幽默，淺白而灑脫，就像一個人獨有的指紋那樣清晰、確切和自然。而這正是一切珍貴的寫作所共有的品質(zhì)，也是我所說過的類似“上帝的詩學(xué)”的一個規(guī)則，即為生命支撐、見證和實踐的詩學(xué)。某一天人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和他的生命已經(jīng)完全地融為一體，互為表里，無法分拆。如果真有那么一個時刻，臥夫可就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詩人了。
這幾句話我都是在“寸著說”，今天我更加相信我的理解和判斷并沒有很冒失。最后，我想引用他的一首叫作《我將死無葬身之地》的詩來做結(jié)尾：
我的心臟
是我的墳塋
我曾深情地躺在里面睡過懶覺
偶爾覺得一陣疼痛
那是過往的車輛
把我碾成兩節(jié)
長著雙腳的部分向樹蔭的方向走去
我選擇了和腳在一起
于是，眼睛離我越來越遠
我的溫暖的墳塋也越來越遠
路燈忽明忽暗
也許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只好用腳
懷念一個空酒瓶子
這首詩寫得太好了！和海子的很多寫死亡的詩歌一樣，他也寫出了自己的死亡預(yù)設(shè)，并且通過這充滿痛苦的身首異處與泰然自若的甘愿承受，他把自己的人生，命運，把自己的自我理解、自我肖像都刻在這里了，非常輕松而質(zhì)感地告訴我們，他就是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寫作者，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臥夫，作為一個詩人的重要性，必須建立在文本的基礎(chǔ)上，應(yīng)該有一個完整的文本。我預(yù)感，通過現(xiàn)有的文本，原來只是零星看，后來集中搜了一下看，《臥夫詩選》這么看上去，我有預(yù)感，他的其他文本也一定有可觀之處。剛才兩位老師講的，他是面對自己內(nèi)心生活的真實寫作，他的語言沒有一點點流俗的東西。他的語言完全是他自己的，他沒有規(guī)制化的、流俗化的、時尚化的修辭，非常本色、非常獨特，這個單從文本上很有價值。
在這個基礎(chǔ)上，因為他獨特的生命人格實踐和我們時代的復(fù)雜關(guān)系，和前代詩人之間的譜系關(guān)系，構(gòu)成的我剛才說的他的精神肖像和文化性格。這點如果在他的文本基礎(chǔ)上做深入闡釋，就能夠進一步樹立他作為相當重要的詩人，我現(xiàn)在不能判斷他到底有多重要，我認為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詩人。我們?nèi)绻軌蛲瓿蛇@個工作，我們能夠?qū)Φ闷?，不再對他有歉疚?/p>
我的序里有幾句話還想再念一下，口語很難表達：
我想說這是自然的詩篇：輕松但不輕薄，淺白但不淺顯，俏皮但不輕浮，狷介但不狂傲……假如把所有的辯證法，藝術(shù)的辯證法，都鑲嵌到他并不厚重的詩卷上，也不會顯得特別過分。他的每首詩中幾乎都充滿了自嘲而渺小的口吻，但卻讓人感到真實的親切，謙遜而可愛。確乎，用莊嚴而巨大的口氣寫作，在近些年早已不合時宜，但在刻意矮化和渺小的口氣中，也要有自己的聲線和口音。臥夫顯然是用生命找尋到了自己的頻率，獨屬于他的話語風(fēng)格，卑微而幽默，淺白而灑脫，就像一個人獨有的指紋那樣清晰、確切和自然。而這正是一切珍貴的寫作所共有的品質(zhì)，也是我所說過的類似“上帝的詩學(xué)”的一個規(guī)則，即為生命支撐、見證和實踐的詩學(xué)。某一天人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和他的生命已經(jīng)完全地融為一體，互為表里，無法分拆。如果真有那么一個時刻，臥夫可就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詩人了。這幾句話我自己在寸著說，今天我更加相信我的理解和判斷并沒有很冒失。
我念他最后的一首詩“微信上的一首詩”《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我的心臟
是我的墳塋
我曾深情地躺在里面睡過懶覺
偶爾覺得一陣疼痛
那是過往的車輛
把我碾成兩節(jié)
長著雙腳的部分向樹蔭的方向走去
我選擇了和腳在一起
于是，眼睛離我越來越遠
我的溫暖的墳塋也越來越遠
路燈忽明忽暗
也許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只好用腳
懷念一個空酒瓶子
這首詩寫得太好了！他把自己的人生，把自己的自我理解、自我肖像都刻在這，確實是一個特立獨行的、獨一無二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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