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農(nóng)村的春節(jié)是熱鬧而祥和的。一進入臘月，各種過年的準備就開始了。

    喝了臘八粥，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到了臘月的最后十天，每天都有準備過節(jié)的安排。買年貨自然不用說，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屋，二十五蒸饅頭，二十六炸麻糖，二十七八的時候，性子急的已將大紅的春聯(lián)貼上，屋里屋外煥然一新，等著除夕夜放鞭炮。放寒假回家的我，也早已忙碌了近十天，為鄰里鄉(xiāng)親們寫了很多春聯(lián)了。

    冬日的北方農(nóng)村一片枯黃，院子里，門窗上，大紅的春聯(lián)一加點綴，頓時顯得喜氣洋洋。春聯(lián)的內(nèi)容自然是表達農(nóng)民心中的期盼，大多是七言聯(lián)，如“一年四季春常在，萬紫千紅總是春”“五湖四海皆春色，萬水千山盡朝暉”“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等。有時也寫當時流行的毛主席詩句“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橫批，也叫門頭，就更多了，有“窮對富頭”之說，如“萬象更新”“吉星高照”“國泰民安”“紫氣東來”“辭舊迎新”“財源廣進”“春回大地”“萬事如意”“福滿人間”“春意盎然”“人勤春早”等等。院子里的樹上要貼“植樹造林”或“綠化祖國”，大門口要貼大號的“出門見喜”或“迎喜納?！?，架子車或拖拉機上要貼“出行平安”或“一日千里”，面缸要貼“五谷豐登”，水缸要貼“川流不息”，連雞窩也要貼“多多下蛋”。

    貼了春聯(lián)，就等著除夕迎接新年。天色黃昏的時候，母親帶著姐姐們包好餃子，煮好了肉，點上蠟燭，焚上香，撈一碗餃子放在堂屋中間擺著祖先牌位的八仙桌上，讓祖先們品嘗餃子和肉的馨香。父親先在院子里點上一大盆劈柴炭火，再把兩只平時不用的大燈籠掛到大門口，接上電燈，大門口一片明亮。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回到家中，圍坐在堂屋，小孩子們換上新裝，一片喧嘩。鞭炮聲在村子里此起彼伏，伴著縷縷寒風，空氣中開始彌漫著淡淡的火藥味和香燭味，過年了！

    寫春聯(lián)原來是父親的事。父親小時候跟鄰家的老師上了兩年私塾，《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一類略能上口，卻很有藝術天賦，毛筆字寫得端正而大氣。解放以后數(shù)十年，村子里雖然也有幾個高中生，卻大多不會拿毛筆。過年需要貼春聯(lián)的時候，父親就發(fā)揮特長盡義務，為半個村子的鄉(xiāng)鄰寫春聯(lián)。由于窮困，鄉(xiāng)鄰們不舍得花錢買現(xiàn)成印好的春聯(lián)，就買來紅紙，抱到我們家，往桌子上一放，寒暄幾句，掉頭就走。父親裁紙、疊紙、寫字，一氣呵成，然后分別堆好，等各家的人自行來取。春聯(lián)內(nèi)容不外乎以上所列，都是父親早已寫熟了的。父親寫的是顏體，點畫雄厚，頗耐觀賞。

    父親給人寫春聯(lián)的時候，我總是站在旁邊看著，偶爾給父親抻一下紙?？茨伭?，就跑出去玩，等玩膩了回來，見父親還在那里寫字，粗糙的大手握著細小的筆管，寫出一行行雄渾秀雅的書法。來家里取字的人和父親聊著天，前腳走后腳來，一個挨著一個。年年如此，父親早就習以為常。等大哥高中畢業(yè)，也能寫毛筆字，父親就讓大哥替他寫，自己在旁邊指點。

    我初中畢業(yè)在家沒事干，大哥給我找了本柳公權的字帖讓我練。沒練幾天，就忙于高考。等到了大學三年級，學習比較寬松了，又想起練毛筆字來，開始買字帖練。我練的是顏真卿的《顏勤禮碑》，練了兩三年，稍微像點樣，大哥就不愿意寫了，讓我來寫。我也年少氣盛膽子大，從此開始為鄉(xiāng)鄰們寫春聯(lián)了。父親自然高興，就教我怎樣疊紙，七言聯(lián)這樣疊，五言聯(lián)這樣疊，九言聯(lián)這樣疊，等等。

    每年臘月我放假回家，父親就開始準備，查看墨汁是否夠用，毛筆是否能用。臘月二十以后，到我家求寫春聯(lián)的鄉(xiāng)鄰們就早早把紅紙備好，開始排隊。每天早上起來，將八仙桌擺在堂屋中央，我就開始疊紙揮毫，一副副、一對對，寫好的大紅春聯(lián)擺滿屋子。寫完一家，又寫一家。父親從廠里下班回來，坐在旁邊看著，不時加以點評。從臘月二十一直忙到臘月三十下午，別人家的春聯(lián)都已經(jīng)貼上了，我們家的還沒有寫。直到黃昏的時候，我才匆忙把自家的春聯(lián)寫完貼好。等干完活，迎接新年的鞭炮聲已經(jīng)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地響起，家家炊煙裊裊，香燭輝煌，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一家人團團圍坐，迎來新的一年！

    父親讀書少，卻對文化充滿尊敬。為鄉(xiāng)鄰們寫春聯(lián)完全是盡義務，父親堅持了幾十年。我離開家鄉(xiāng)讀碩士、讀博士、參加工作之后，常年在外，只有放寒暑假的時候能回家與父母團聚。為鄉(xiāng)鄰們寫春聯(lián)，成了我唯一能代父之勞的事情。

    父親已去世多年，母親也離開了深愛著她的子孫們。他們粗糙的雙手，勞碌的身影，只能在夢中追尋。近些年，沒有了父親的鼓勵，沒有了母親的關愛，又很少回鄉(xiāng)，為鄉(xiāng)鄰們寫春聯(lián)，對于我也成了遙遠而美好的回憶。只有越寫越好的字，能夠告慰二老的在天之靈。

    （作者為本報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