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中說:
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這節(jié)話是說在劉宋初期,詩壇上出現(xiàn)了一種新品種山水詩。它和陶淵明的田園詩有所不同。陶的田園詩在崇尚雕藻的六朝文學(xué)中,是被當(dāng)時文學(xué)之士們所輕視和忽視的。而這種“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的新品種山水詩卻在當(dāng)時十分流行。
它是繼“玄言詩”以后的產(chǎn)物,又和“玄言詩”有著密切的血緣關(guān)系。如被稱為“合道家之言而韻之”(檀道鸞《續(xù)晉陽秋》)的玄言家郭璞描寫山水的詩句就很好?!妒勒f新語·文學(xué)篇》載:
郭景純(璞)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幽思篇》中語)阮孚云:“泓靜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span>
又如玄言家孫綽(興公)自稱“擲地作金石聲”的《天臺山賦》這篇文章,表面上是山水文學(xué),實際上是賣弄玄言哲理。足見山水詩和玄言詩之間,關(guān)系頗為密切。因為真正的玄言家,都是隱跡林壑而且十分懂得山林的雄姿和媚態(tài)的。再加上在那時候,人們已經(jīng)聽膩了那些“柱下之旨?xì)w”、“漆園之義疏”(《文心·時序篇》語)而歡迎新的山水詩,因此,山水詩就廣為流行了。
當(dāng)時山水詩的另一淵源,是“山水畫”。晉末宋初有一個山水畫家和佛教徒,叫宗炳,他寫過一篇《明佛論》?!端螘繁緜髡f他“凡所游履,皆畫之于室,謂人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蹦淆R謝赫的《古畫品錄》把他列入第六品。南齊蕭賁,也是一個出名的山水畫家,《南齊書》本傳說“嘗畫團(tuán)扇,亦為山川,咫尺之內(nèi),而瞻萬里之遙;方寸之中,乃辨千尋之峻。”——這種“山水畫”,雖則具體內(nèi)容和山水詩稍有區(qū)別,但是和當(dāng)時繪聲繪色的新品種山水詩,無疑是有密切關(guān)系的。
這一時期中的詩篇,它們主要的特點之一,是“尚形似”,這在鐘嶸的《詩品》中有很多記載。如稱張協(xié):“巧構(gòu)形似之言?!痹u謝靈運:“雜有景陽(張協(xié))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痹u顏延之:“尚巧似,體裁明密、情喻淵深。”評鮑照:“善制形狀寫物之詞,得景陽之諔詭,含茂先(張華)之靡嫚?!庇衷疲骸百F形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span>
《文心雕龍·物色篇》中把上述情況加以總結(jié)道:
自近代(《文心雕龍》中“近代”兩字,常指劉宋到齊、梁)文貴形似,窺情風(fēng)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yuǎn);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張旭評王羲之書法,有“如錐畫沙,如印印泥”語)不加雕飾,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
這里所講的“形似”:一、主要是指“聲”和“色”。所謂“如見其形,如聞其聲”,也是“維妙維肖”的意思;二、所謂“形似”也包括“神似”?!安患拥耧棧鷮懞两?,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即前面提到的“志惟深遠(yuǎn)”的意思。也即是好的山水詩,能給予讀者的不僅是詩中文字上的“形”。
明焦竑《謝康樂集題辭》在談到謝靈運的山水詩時說,他“棄淳白之用,而任丹之奇;離質(zhì)木之音,而任宮商之巧?!边@就是說大謝山水詩的主要特色,有二個:其一,是善用色彩;其二,巧用聲律。這一評價也適用于六朝其他山水詩人?!段男牡颀垺ぴ榔氛f:
云霞雕色,有踰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至如林籟結(jié)響,調(diào)如竿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
這段話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繪聲繪色”。在“文學(xué)”逐漸進(jìn)化為一門獨立的學(xué)科過程中,山水詩的“繪聲繪色”,無疑是一大進(jìn)步。它是不斷地前進(jìn)著的。茲舉山水詩的開辟手謝靈運、成熟手謝朓,和善于在樂府民歌中吸取有益營養(yǎng)的鮑照為例,談?wù)勆剿娺M(jìn)化的過程。
謝靈運是第一個擅長以山水作為題材的詩人。他也是一位玄言家,寫過一篇《辨宗論》。關(guān)于他的詩篇的主要特色,焦竑在其《題辭》中總結(jié)為:一是“聲”,二是“色”。鮑照(一說湯休)也說他的詩“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绷汉單牡凼捑V也稱:“謝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但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中,對自然景物的描摹,以抒發(fā)作者的情感,已成為普遍的現(xiàn)象。故《文心雕龍》說:“物色相召,人誰獲安!”“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屈平之所以能洞監(jiān)風(fēng)、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薄对娖贰穭t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吟諸舞詠?!薄叭裟舜猴L(fēng)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鄙线咍U照和蕭綱的那些評論,顯然都是指的大謝《登池上樓》中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兩句。這兩句若不經(jīng)意,隨口道出。它們通過外界自然界的變化,表達(dá)出作者久病乍起的心情,是歷來傳誦的名句。鐘嶸《詩品》把謝靈運詩列為“上品”,評道:“名章迥句,處處間起,典麗新聲,絡(luò)繹奔會,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足以貶其高潔也。”作為山水詩的開辟手,他開創(chuàng)當(dāng)時的山水描寫,是有很大功績的。但是,一種新生事物,也難免有粗糙的缺點,用大謝自己的話來說:“每對惠連,輒得佳語?!薄按苏Z有神助,非吾語也。”足見他自己也承認(rèn)這類詩句,在他的詩中是不多的。姚范《援鶉堂筆記》中說:“(靈運詩)多六代強(qiáng)造之句?!别ㄈ弧对娛健氛f:“(謝詩)風(fēng)流自然,正未易識?!比~夢得《石林詩話》也說:“初曰芙蓉,非人力所能為,而情采華麗之意,見于造化之工;靈運之詩可以當(dāng)此者亦無幾!”——我認(rèn)為以上諸評,是切中大謝山水詩不足的一面的,只消讀一讀他的《登池上樓》整首,便可了然。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yuǎn)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進(jìn)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疴退空林,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初景革緒風(fēng),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幽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整首寫病起登樓,滿懷抑郁,據(jù)我看來,這詩的主要缺點有二:第一、首句即是所謂“六代強(qiáng)造之句”,比較生澀,不似“池塘”兩句順口道出,頗嫌雕鑿。第二、整首“情”與“景”沒有充分的“融合”,似覺說理太多。寫山水詩最好是通過“模山范水”以寄托作者的感受,使“情”與“景”有機(jī)地融合。
離開大謝將近五十年左右,山水詩向前跨越了一大步。南北兩齊,各有專門,北齊斛律金的《敕律歌》被稱為:“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律川(元好問《論詩絕句》)?!泵C5娜憋L(fēng)光,全入眼底,被刻劃無余?!帮L(fēng)吹草低見牛羊”,寫得何等形象與氣魄!
在南齊有謝朓的山水詩,寫的是江南風(fēng)景,他的詩不僅在當(dāng)時為劉孝綽、沈約等名家所贊美,而且被唐代詩人李白所推崇。唐子西《語錄》:“江左諸謝,至玄暉(謝朓)而語益工。如‘秋草春更綠’二句,‘大江’二句,皆得《三百篇》之遺韻。是以古今以為奇句。”方東樹《昭昧詹言》亦云:“玄暉詩如花之初放,月之初顯,駘蕩之情,園滿之輝,令人魂醉。只是不肯說煞說盡,至其音響亦然?!北娝苤x朓是“永明聲律”的推波助瀾者之一。他自己也說過:“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卑旬?dāng)時流行于閭里之間的“雙聲”、“疊韻”、“四聲宮商”和作詩結(jié)合起來,使他的詩更其有繪聲繪色之妙。小謝詩實比大謝為勝,他的詩篇避免了大謝的晦澀、強(qiáng)造的缺點,其名句如“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保ā锻淼侨竭€望京邑》)“朔風(fēng)吹飛雨,蕭條江山來。”(《觀飛雨》)“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都是氣象廓大,盡“繪聲繪色”之能事。小謝的山水詩,深為李白所推服。試觀李白的詩句“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保ā缎葜x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即可見。李白不少詩歌受小謝的影響,而他的《登宣城謝跳北樓》一首,則完全是繼承小謝的“繪聲繪色”之作:
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人煙寒桔柚,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臨風(fēng)憶謝公。
小謝的山水詩,繪聲繪色,以“氣韻”見勝。這較之大謝,也前進(jìn)了一大步。他的“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他的“朔風(fēng)吹飛雨,蕭條江上來”,他的“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從“氣韻”講,遠(yuǎn)遠(yuǎn)超過大謝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span>
但是鐘嶸《詩品》卻把謝朓、鮑照列入“中品”,稱小謝:“善自發(fā)端,而末篇多躓,此意銳而才弱也?!睂Υ耍愳衩鳌恫奢奶霉旁娫u選》云:“玄暉詩句幽尋,亦鏗湘瑟,而《詩品》以為‘末篇多躓’,理所不然?!?/span>
被杜甫稱為“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的鮑照(明遠(yuǎn)),是“才秀人微,故取湮當(dāng)代”(鐘嶸《詩品》中語)。所以,《南史》中沒有他的傳,而把他的生平簡況附于劉宋臨海王道規(guī)傳之后,甚至連他的出生地點也眾說紛紜。《昭昧詹言》中評他的詩說:
李、杜皆推服明遠(yuǎn),稱曰“俊逸”,蓋取其有“氣”,以洗茂先、休奕、二陸、三張之靡弱。今以士衡所擬樂府與明遠(yuǎn)相比,可見。又引王漁洋云:“明遠(yuǎn)篇體驚奇,在延年之上,與康樂可謂分路揚鑣?!庇衷疲骸懊鬟h(yuǎn)詩令人不可斷截,其思清意屬,句重有味,無懈筆敗筆也?!?/span>
以上諸評,切中鮑詩(包括山水詩)的特色。其所以能如此,主要原因在于他能吸收樂府中的有益營養(yǎng)。這只要把他的《還都道中作》中的“鱗鱗夕云起,獵獵曉風(fēng)遒;騰沙郁黃霧,翻浪揚白鷗”,和他的樂府《出自薊北行》中的“疾風(fēng)沖塞起,沙礫自飛揚”略加比較便可知。按鐘嶸在《詩品》收有“古詩”四十五首,比《昭明文選》所錄十九首要多。鐘嶸稱之為“總雜”。所謂“總雜”者其中有混雜著樂府的意思。足見從樂府中吸收新鮮血液,已非一朝一夕。鮑照能有意識地做到這一點,因而給山水詩開辟了一條新的途徑!
無論作山水畫,寫山水詩,要求通過繪聲繪色來顯示“氣韻”,一點也離不開游山玩水的實踐。謝靈運就有這種豐富的實踐?!端螘繁緜鞣Q他:“尋山陡嶺,必造幽峻,巖障千重,莫不備盡登臨。又常自始寧南山,伐木開道,直至臨海,從者數(shù)百人。”
除上述詩人的代表作外,其他如張協(xié)的“庭草萋以綠”(《雜詩》)、張翰的“黃華如散金”(《雜詩》)、潘尼的“綠蘩被廣隰”(《迎大駕詩》)等皆是。足見“繪聲繪色”是當(dāng)時山水詩普遍的主要的特色。
2014.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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