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師引路
——深切緬懷恩師湯一介先生
趙建永《 光明日報 》（ 2014年10月31日 04 版）
趙建永（左）和湯一介在一起。資料照片
湯一介 哲學史家，國學泰斗，北京大學資深教授，主要論著收入十卷本《湯一介集》。
趙建永 天津社科院副研究員，曾任湯一介助手。
湯一介先生是中國思想文化界開風氣之先的代表性人物。
湯師道德文章有口皆碑，在湯師身邊18年的耳濡目染，使我感到，盡管湯師對學生一向要求嚴格，但像孔夫子那樣，嚴而不厲，望之儼然，即之也溫。錢穆稱頌湯用彤為醇儒典型，圣之和者。此話用在湯師身上也十分恰當。湯師為人為學大都能在家學中找到淵源。而我與湯師的殊勝緣分正是始自校讀湯用彤的著作。
1996年，我至北大求學，導師是湯一介先生。我此際通讀了湯師父子的著述，并常寫札記呈閱，深受先生嘉許。不久即協(xié)助他整理校訂《湯用彤全集》（以下簡稱《全集》）。為方便工作，在湯師安排下，我從他中關(guān)園書屋搬進其北大研究室，任全職助手十余年，朝夕相處，師恩深重，由是略窺學問門徑。
自校訂《全集》起，除湯師外出，幾乎每周我都將不敢擅自決斷的問題，向他請示處理意見。經(jīng)常從晚飯后開始，不覺已近深夜。后因備齊的手稿等資料太多，湯家書桌擺放不開，先生遂不顧寒暑堅持親臨我校書處所，不厭其詳?shù)亟鉀Q所遇難題。每當此時，湯師專注的眼神便流露出對父親深厚的懷念之情，生動體現(xiàn)出他傳承家風國學“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的精神?！度返慕y(tǒng)稿工作，由我協(xié)助湯師完成，經(jīng)五校才出版，后榮獲“第五屆國家圖書獎”。
我平時還為湯師所寫論著查找、核對資料，校訂其代表作《郭象與魏晉玄學》《佛教與中國文化》《和而不同》等論著，并搜集整理《湯一介集》。我深感這對于弘傳湯學責任重大，為保證編校質(zhì)量，晨昏無懈，至忘寢食。此間，我?？睖珟煾缸又龅母鞣N版本及手稿，并查閱佛藏、道藏及四庫文獻萬余卷。僅重點?？钡臏饕墨I尚且如此豐厚，可見湯師父子治學之深廣。
2003年春，湯師中風住院，剛好轉(zhuǎn)就讓我協(xié)同清理家傳藏書，制作編目，注明版本等信息，以便準備捐贈。我于此文山瀚海中整理出3000余冊善本，其間時見湯霖、湯用彬、湯用彤、陳寅恪、熊十力、梁漱溟、賀麟、顧頡剛、羅常培、唐蘭、朱謙之、季羨林等前輩親筆題記和手稿。這批文獻的發(fā)掘?qū)橹匦抡J識湯師父子、研究文化史提供豐富史料，開拓出新途徑。
我從湯師做博士后期間，他把在燕南園的院長辦公室讓給我使用。這里東鄰冰心故居，西接向達故居，南臨靜園，北靠翦伯贊故居，且與湯用彤故居很近。工作之暇，我在院子里種滿了花果，一到收獲季節(jié)，首先挑出碩果送給恩師。
湯師以耄耋之年主持國家重大項目《儒藏》工程，有40多所高校和海內(nèi)外數(shù)百學者需要經(jīng)常聯(lián)系，并解決相關(guān)問題。他還身兼北大儒學院院長、中華孔子學會會長、中央文史館館員等公務(wù)，休息時間很少。但他百忙中依然親自動手整理先父文稿，為《全集》圓滿完工而殫精竭慮。為不使湯師過于勞累，而有更多精力建設(shè)《儒藏》事業(yè)，也為了能讓湯師在有生之年看到新版《全集》，我竭盡全力投入到《全集》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
近年來，與湯師見面，他總是先談起我的新作，予以點評。當?shù)弥矣兴麤]看到的文章時，還會讓我給他一份。這類來往，湯師在日記中也多有記述。他每天有閱讀各種報刊的習慣，對最新學術(shù)動態(tài)非常關(guān)注，對《光明日報》看得尤為仔細。
今年春，人民出版社告知，希望能把我整理發(fā)表的名家遺札編成專輯，并請我向湯師轉(zhuǎn)達他們出版《湯用彤書信集》等著作的誠意。起初，湯師擔心影響正在全力進行的新編《全集》，而不便明確表態(tài)。他去世前不久對我說：“等新編結(jié)束，如果原出版社不準備出全本的《全集》，就讓更有優(yōu)勢的出版社來出吧，書信集也可出單行本。我做不動了，就由你來接著干?！苯Y(jié)合稍早前湯師為我整理發(fā)表湯用彤未刊稿而簽署的授權(quán)書來看，此言可視為他對我的臨終囑托。歷此十八載校訂，唯愿上千萬字的全本《全集》出版工程早日告竣。
我在學術(shù)成長道路上多蒙湯師關(guān)愛提攜。先生學識淵邃，魚漁俱授，使我不僅學到新型知識結(jié)構(gòu)和方法，而且還明曉許多為人處世道理，受益無窮。湯師于我著述架構(gòu)頗費匠心，文中每一進展無不凝聚著恩師心血。實際上，這些年來的拙作基本是在與湯師反復討論中寫成的，說成是師生合著亦不為過。
我運用做湯師助手時總結(jié)出的“讀作者所讀之書”的研究方法，所寫學位論文獲“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提名”，還著成《湯用彤傳》《湯用彤與宗教學研究新證》《湯用彤年譜》《學衡派重估》諸書。湯師對此煞費苦心和深心。為便利我查找珍稀文本，他給武漢大學郭齊勇教授鄭重修書，托我?guī)?。湯師逝世后，郭教授即發(fā)表了該信，并撰文解讀。
上述系列著述的完稿，并非我研究湯學的結(jié)束，而是全新的開始。今后擬在盡快把湯師父子遺稿整理出版的同時，以研究其學術(shù)思想為切入點，延伸到相關(guān)哲學文化領(lǐng)域：一是在湯師父子對早期儒、道、釋研究的基礎(chǔ)上，進而梳理三教互動關(guān)系史；二是通過對湯師父子及其師友的研究，而擴展到近現(xiàn)代文化領(lǐng)域。如今，在新起點上，衷心祈盼這項研究能為中國文化的繁榮發(fā)展，以及文明交流互鑒規(guī)律的總結(jié)提供有益資源。這也是學術(shù)良心的“無上命令”要求學人必須負起的責任。
今年8月初，中央電視臺等媒體把湯師作為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學者代表，就其傳承家風、弘揚國學進行了專題報道。此前湯師已病重，采訪受限而使節(jié)目制作稍為耽擱。我雖略通中醫(yī)，但面對晚期絕癥，無力回天。見到湯師健康每況愈下，備受病痛折磨，我常向湯師推薦些養(yǎng)生術(shù)，他也認真地試圖掌握。我還表示想努力學醫(yī)，為湯師康復盡弟子之義。他欣慰地說：“醫(yī)學保障生命健康最為重要，也適合你研究，可以是很好的治學領(lǐng)域。”因當時各種編校任務(wù)甚緊，我唯有盡力協(xié)助先生做好有關(guān)工作。湯師雖公務(wù)繁忙，但即使在臥病中，仍手不釋卷地校閱我整理的文稿。
與恩師相處時光之優(yōu)厚，是我的幸運。我與湯師所談問題，數(shù)年來記滿了兩大本，其中部分內(nèi)容為先生親筆所書。還有他寫給我以各項編纂工作為主的數(shù)百封手札，我都珍藏至今，永為紀念。
先生走了，但他組建的團隊還在，夢想還在，完成先生遺愿，才是最佳紀念。我們會拭去眼淚，為更好地弘傳國學，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而奮力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