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晚秋時節(jié)，在北方已是萬木蕭疏了，而在江南海寧卻仍是雜花生樹層林盡染，濃濃的綠蔭掩映著紅頂樓房，一派幸福安詳?shù)木跋蟆?/p>

    海寧是個神奇的地方，我曾三次登臨百里長堤觀潮，白光耀眼，驚濤裂岸，聲如萬馬奔騰，狀若山傾海翻。我因而理解了：是海洋文化和潮文化，在海寧人聰穎細(xì)膩的文化性格中增添了大氣、瀟灑與果敢，所以這里才會誕生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訓(xùn)詁大家朱起鳳、語言學(xué)大家許國璋、書法大師張宗祥、佛學(xué)泰斗太虛、紅學(xué)家吳世昌、金石家錢君匋、軍事家蔣百里、電影藝術(shù)家史東山、詩人穆旦、作家金庸等等。

    海寧又是詩人徐志摩的故鄉(xiāng)，他以博愛精神、青春氣息和人性光彩譜寫出情韻悠長的詩章，它們恒久的藝術(shù)魅力穿越時間的幛幔，至今仍輻射光芒。我來到位于硤石鎮(zhèn)的徐志摩故居，重溫他短暫而又瀟灑浪漫的一生。

    這座略帶淺紅的灰色樓房約600平方米，周圍是一片美麗的草坪，圍繞著鐵鑄柵欄，是典型的花園洋房。1926年徐志摩與陸小曼結(jié)婚，徐父盡管反對這樁婚事，卻擰不過兒子的韌性，為之修建了這座典雅的住宅。庭院和廊下均由名貴大理石鋪就，一層廳堂是西式地板和吊燈，擺設(shè)著中式桌椅，二層徐志摩與陸小曼的臥室則一派西式陳設(shè)。徐志摩十分喜愛這座中西合璧的宅第，稱其為“香巢”，又將他與陸小曼的起居室題名“眉軒”。每天清晨他都去買一束鮮花送給妻子，新婚燕爾嬌寵之至。

    徐志摩確是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人，林徽因的清純雋美、風(fēng)華絕代，陸小曼的能歌善舞、柔美嬌艷，都令他奮不顧身地追求，誠如他對恩師梁啟超坦言：“我之甘冒世之不韙”，“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靈魂得以救度，生命卻歿于英年，他是為趕赴北京聽林徽因講演而在空中遇難的。一年之后他熱戀的“徽徽”痛定思痛，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現(xiàn)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茫：/你仍要保存那真！/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光，/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你向黑夜要回/那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而喚作“眉”的小曼在多年之后有《為志摩掃墓》一詩：“腸斷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嶠。年來更識荒寒味，寫到湖山總寂寥?！眱晌徊排?，前者情深意切，后者痛斷肝腸。

    瞻視櫥柜中的種種實物和墻壁上的許多照片，眼前仿佛有朗朗新月冉冉升起。他是“新月派”的靈魂，那些沐浴過歐風(fēng)美雨的才俊，胡適、聞一多、朱湘、孫大雨、邵洵美、林徽因、陳夢家、沈從文、卞之琳等都圍繞著他，如群星拱月。徐志摩一生追求愛、美和自由，此亦是他詩歌美學(xué)的精髓。由于歷史的傾斜和觀念的偏頗，他在半個世紀(jì)中受到貶損，但其美麗的文學(xué)光焰無法遮攔。伴隨著新時期的到來，他的詩又重暖人間。有人說他是過分西化的，殊不知他的文化之根植于中國沃土，他自書楹聯(lián)“山高水長中有神悟，風(fēng)朝雨夕我思古人”。因此他的詩才有優(yōu)美的意境、鮮明的節(jié)奏、和諧的音韻和精湛的語言。一篇篇抒情短章廣受讀者的喜愛，那首僅有五行的《沙揚(yáng)娜拉》美輪美奐，堪稱短詩極品，而他的代表作《再別康橋》更是家喻戶曉歷久彌新：“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他走了，卻把詩歌的精神財富和藝術(shù)財富留給了中國和世界。

    站在徐志摩故居的庭院，仰望湛藍(lán)的天空，我想起他乘飛機(jī)時的感言：這座飛機(jī)帶著我的靈魂飛過高山、飛過大潮、飛在叢林間。我當(dāng)時就望這樣飛出這空氣的牢籠，飛到整個宇宙里去……這隔世的玄思和遐想，已成為現(xiàn)實，如今有多少詩的后繼者，在更廣闊的時空里飛翔。

    （作者為中國詩歌學(xué)會名譽(yù)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