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溫州玉蒼山一家旅館房間里,掛著一幅斗方,寫的是唐代賈島的五律:
山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這就是“推敲”那個典故的出處。我還是在小學(xué)國語課本上讀到的,說士子賈島,走路時迷迷糊糊、晃晃悠悠的,還兀自打著手勢,一不留神誤撞了長官韓愈的車駕。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他正捉摸一句詩,用哪個字好。恰好韓愈也愛做詩,問是什么字,答,不知“僧推月下門”好呢,還是“僧敲月下門”好?韓愈當(dāng)即告訴他,“敲門”好,一錘定音,于是千古流傳“推敲”的故事?!植坏煤髞淼奈恼峦魄脕硗魄萌?,最后還都要長官審查定稿。
對不起我們北京房山的鄉(xiāng)先賢賈老,從那以后,我不但沒找詩話核實這個傳說,也沒找全詩認真通讀體味,更沒有讀過賈島的別集。我于賈島所知,終于只限于這兩句詩了。
我的古典閱讀,限于大家中的大家,至于文學(xué)史上概括為“郊寒島瘦”的孟郊、賈島,還有諸如皮日休、陸龜蒙這些處于邊緣的詩人,往往不遑一顧。這怪不得出版家或鑒賞家的誤導(dǎo),是自主的選擇,卻也不是由于勢利眼,而是所謂“抓重點”的思維慣性罷了。
孟郊在我個人閱讀史上,也基本是空白,除了一首“慈母手中線”以外,只是偶然從什么詩話上記下了他的斷句,“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認為“郊寒島瘦”說得不錯就是了。
其實,對一個詩人,只讀他的“重點”,不及其余,難免因刪夷枝葉而得不到花果,對一個時代,如果只挑“重點”,不及其余,也仍然會是刪夷枝葉者必得不到花果。這是人到暮年的見識,補課已來不及了。
回頭再看賈島那首詩,如果不管他這首詩是否有紀實的性質(zhì),而只從營造一個清幽孤寂的意境著眼,那末,我斗膽說一句,似乎還是“僧推月下門”好。“敲”字在這里顯得響亮張揚,不如“推”字低調(diào),更符合夜深人靜的氣氛。孤僧推門,可見門是浮掩著的,表明這山野小廟,只有他一個,即使還有個小沙彌,此刻也睡著了,人睡著了而夜不閉戶,不上栓,除了佛像燭臺,竹床冷磬,別無長物,不怕賊偷。月下推門,頂多孜牙一聲,一切復(fù)歸沉靜,池邊樹上,宿鳥不驚。豈不強似在四周靜謐中,剝啄敲門,雖兩三聲,驚動宿鳥,一片鳥鳴人語,預(yù)示后頭還有節(jié)目,比如詩人接著尋來,跟這位方丈夜話?……詩中這一聯(lián)兩句,在全詩八句中,只是一個夜景的鏡頭,不宜過分鋪陳,橫生枝節(jié),恐怕還是不要再“以動景寫靜”的好。
冥思苦想,也是胡思亂想,不知千年來,在“推敲”故事流傳過程中,是不是也曾有以為“敲”不如“推”的,是為先得我心,當(dāng)引為另一意義的知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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