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宣公三年》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楚莊王率兵北伐陸渾之戎至洛水,陳兵于周疆,向周王朝炫耀武力。周定王不得不派王孫滿前去犒勞楚軍,而楚莊王竟驕橫地向王孫滿詢問周朝傳國之寶九鼎的大小輕重。王孫滿以“在德不在鼎”的堂皇之辭勸退了楚莊王,暫時維系了周王朝的尊嚴。從商周至春秋戰(zhàn)國,青銅時代的王朝禮器象征著中央之國的權力歸屬。擇吉金以作器,在殷商時代的甲骨卜辭中更有體現。
《合集41866》,也叫《金511》或《英2567》,原骨藏于英國劍橋大學。
最下面一段卜辭讀為:
王其鑄黃呂奠血,叀今日乙未利?
這句卜辭中有“鑄黃呂”這樣的字眼,“鑄”字的甲骨文
與金文幾乎一樣,而且非常形象,上部為雙手倒置一個器物,把一些東西倒入下部的器物中。在殷墟的青銅器鑄造遺址中,出土了一種叫“坩堝”的陶制熔銅工具,就是這個字形中上部的倒置之器。字形下面的器物就是青銅器的范具,字形整體表現的就是熔銅澆鑄這個圖景。
坩堝澆鑄模具的鑄造方式最大的優(yōu)點是熔化出來的銅料沒有一丁點兒雜質,銅器表面表面光滑無比,大家如果博物館近距離觀看殷商的青銅器,就會有所體會,這種鑄造工藝屬于當時青銅冶煉的最高水平。坩堝的大量使用提高了煉銅效率,促進了青銅冶鑄業(yè)的發(fā)展。而這個甲骨文和殷墟出土的實物工具,就是殷商青銅鑄造高水平發(fā)展的有力證據。
那么卜辭中的“黃呂”又是指什么呢?有的學者把這句卜辭和后世的音律進行關聯,認為“鑄黃呂”是指鑄造類似曾侯乙編鐘那種具備音律系統的鐘镈,卜辭中的“黃呂”是指代音律之名。這種假設雖然很美好,但是沒有任何根據?!包S”字在這里依然指代顏色,“呂”,不是音律名稱,而是鑄造銅器用的原材料 —— 即由礦石冶煉而成的鍊鉼錠塊,也就是初步加工好的銅塊。
怎么知道甲骨文
字就是銅塊,而不是《說文》所釋訓的脊骨骨節(jié)或是其他東西呢?我們還是要從真實的文物中去確鑿這個結論。在西周時期曾伯簠[fǔ]銘文中有這樣一句話“余擇其吉金黃鑪[lú],余用自作旅簠”。
西周 曾伯簠鑪,本又作鑢[lǜ],金名,音慮[lǜ],鑪與鑢通,“慮”、“呂”音同。在《玉篇》中,鑢和鋁為一字。所以曾伯簠中的“鑪”字亦可以釋讀為“鋁”字,“擇其吉金黃鑪”就是“擇其吉金黃鋁”,意思是用好的銅料作器。再比如春秋時期的諸侯國莒[jǔ](筥)國,在出土銅器的銘文中,“筥”都寫作
、、、。從字形上的金文例證有很多,如
、,在銘文語境中同樣是制作青銅器的原料之意。而“金”字在銘文中多寫為、、,以(呂)形為銅塊之意非常明顯。在諸多青銅的銘文里,還有“赤鑪”、“非(緋)呂”、 “鐼呂”等,都是指不同顏色的粗銅料。金文(呂)、(呂)在銘文語境中的意思,除了作地名人名外,就是作器之原料。所以甲骨文卜辭中的“黃呂”之,即為金文、、
的本字。意思即為作器用的銅塊。《說文》訓“呂”為脊骨之節(jié),又是屬于在篆文基礎上的主觀按需解釋。比較一下篆文、繁體、簡體的字形:所以“呂”這個字形應為簡體漢字的寫法。本不該連在一起的東西,連在一起就會遮掩本意。
那么作器的銅塊和音樂律呂又有什么關系呢?古人為何要把十二律稱為“六律”和“六呂”?我們可以按“呂”之本意,從《漢書律歷志》中找到答案。《漢書律歷志》載:“律以統氣類物……呂以旅陽宣氣……”,雖然這種解釋依然建立在陰陽分類法則之上,但是意思很明確,陰呂是陽律的輔助品,就像粗銅塊原料輔以成器的關系。
我們再來看《漢書律歷志》中對十二律中的“大呂”、“中呂”、“南呂”的解釋:“大呂:呂,旅也,言陰大,旅助黃鐘宣氣而牙物也”、“中呂:言微陰始起未成,著于其中旅助姑洗宣氣齊物也”、“南呂:南,任也,言陰氣旅助夷則任成萬物也”,很顯然,陰呂存在的意義就是旅助陽律。即使在陰陽分類法則下的解釋,也和脊椎骨這個按需比象沒有任何關系。而“鑄黃呂”這等重要事情,在殷周時代必然是要伴隨祭祀手段。甲骨文
(奠),字形為置酒尊于地,即置而為祭?!暗煅敝?,就是置牲血以祭之。在傳世文獻的記載中,就有用牲血祭新造銅器的事例。比如《孟子梁惠王上》有這樣一句:王坐于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釁鐘,就是用牲血涂抹新鑄之鐘以祭,和甲骨卜辭里的 “奠血”是一致的。從商周到春秋戰(zhàn)國,鑄造青銅器是個大事,除了奠血之祭,當然還要選擇吉日,這在青銅器的銘文中也多有體現。“王其鑄黃呂奠血,叀今日乙未利? ”這段卜辭的后面一句“叀今日乙未利?”,無疑是商王在問占擇日。整段卜辭意思就是:“王要鑄銅作器并置以牲血祭祀,今天乙未日是個好日子嗎?”從這句卜辭中,我們可以得出,商王選擇了黃色的銅料準備制作青銅器并血祭,還要選個好日子。
再來看一個類似的例子,《合集29687》,也叫《甲1547》,屬于三期甲骨,何組二類,商王廩辛康丁時期,原骨藏于中央研究院史語所。
卜辭讀為:“丁亥卜,大貞:其鑄黃呂乍(作)凡(盤),利叀……?”這里“鑄黃呂”同樣是鑄銅作器的意思,“乍凡”為“作盤”。甲骨文“凡”的字形,取象自一種高圈足的承盤,這種器形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和夏商遺址中大量出土。甲骨卜辭中“凡庚”,即為商王“盤庚”?!胺病弊忠暌廨^多,加上字形不斷訛偽,變?yōu)椤爸邸毙巍?/span>
這段卜辭中的“凡”就是商王準備用黃色銅塊作的銅盤。
這段卜辭的意思是:丁亥日占卜,貞人大貞問,用黃色的銅塊鑄造銅盤……吉利嗎?
眾所周知,中原地域并無銅礦。商王為了得到“黃呂”這樣的原材料,勢必對產銅區(qū)展開兇狠的征伐。事實上,從武丁至帝辛,殷商的所有對外征伐幾乎都圍繞著對青銅原料和青銅貿易路線的控制所展開。西周亦然如此,曾伯簠銘文中的“金道錫行”就是西周征伐淮夷后控制了原料的運輸路線。曾伯家族在打通這條路線的戰(zhàn)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在甲骨卜辭中,我們依然可以見到商王“取呂”并伴隨征伐的占卜記錄。
比如《合集6567》,也叫《北圖2335》或《文捃1024》,武丁時期,原骨藏于國家讀書館。
這幾段卜辭中,“取呂”就是要取得鑄造青銅器的原材料,并伴隨著對(氵歬)方的征伐戰(zhàn)爭,足以證明商王對青銅原料的無盡渴求。(氵歬)方的具體地望雖然無從考證,但一定擁有銅礦,這是毋庸置疑的。從殷商王朝對東方地區(qū)的經營到紂王帝辛對人方的長途征伐亦是出于此種戰(zhàn)略目的。如此,我們可以通過這類甲骨卜辭還原出一個真實地歷史圖景:王欲煉化金呂作寶器,貞人連續(xù)用正反對貞的卜辭對“取呂”和“??方”謹慎問占,殘酷的征伐戰(zhàn)爭后,黃呂在青銅作坊的爐火中熔萃成器。在一個吉日,牛、羊、豕、犬、人牲之軀奠血以祭,新鑄的銅器在鮮血的印染下透出了華麗無比的獰冽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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