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七十九回。
大觀園中,紫菱洲一帶,寶玉因迎春即將出嫁而傷感不已,忽然遇到了香菱,于是向她詢問薛蟠娶親的事,并為香菱擔(dān)憂,怕薛蟠娶了新人,香菱會失寵。不料香菱聽了此話卻翻了臉,說寶玉是個親近不得的人,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書中寫道——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wěn),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作熱。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風(fēng)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于逼責(zé)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只吩咐眾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yī)生來診脈下藥。......
所謂“眾奶娘”,是因為寶玉有李、趙、張、王四個奶媽。
不枉是賈府“活龍”、“鳳凰”,三春和黛玉、湘云都只有一個奶媽(賈琮可能有兩個),寶釵、寶琴姐妹還一個都沒有,他一個人卻有四個,都可以組成一個團隊了!
奶過活龍、鳳凰自然不得了,所以寶玉的奶媽地位都比較高,其中數(shù)李嬤嬤最張揚跋扈,她就是寶玉奶媽的頭兒,自個兒把那個“奶”字去掉了,就是一副“寶媽”——寶玉媽的架勢,對寶玉管天管地,也兢兢業(yè)業(yè)為寶玉服務(wù)。
寶玉在薛姨媽處喝酒李嬤嬤要阻攔,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寶玉要見什么種樹的云哥兒雨哥兒了,她嘴里叨叨著“明兒叫上房里聽見,可又是不好”,卻又冒著風(fēng)險拄著拐杖去叫。
后來寶玉大了,奶媽們好像沒有隨侍在身邊了,李嬤嬤卻還是隨時往寶玉屋里跑,關(guān)心他的飲食起居,有時不免令寶玉屋里的丫頭們厭煩。她還大喇喇地吃了寶玉給晴雯留的豆腐皮包子,喝了寶玉的楓露茶,后來又吃了他給襲人留的酥酪。
大家人戶的奶媽,主要職責(zé)就是照看小主子,小時候要喂奶,長大了還要管日常生活,教育言行。
寶玉大了,不吃奶了,但他的“媽媽”們都在榮府里富養(yǎng)著,平時閑居,但有了大事是會出面的。比如紫鵑試探寶玉,一句林妹妹“要回蘇州去”,把個寶玉弄得癡癡顛顛,死了大半個,襲人便差人去請了李嬤嬤來。賈璉“更大”,已經(jīng)二十來往娶妻生女了,他的奶媽趙嬤嬤也依舊在賈府里。
又比如抄檢大觀園后,寶玉因為羞辱驚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風(fēng)寒外感,釀成一疾,臥床不起,奉王夫人之命,眾奶娘便進怡紅院好生伏侍看守。
二十四回,寶玉去探望賈赦,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哪里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看來不止一個,但絕不會超過寶玉),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哪里像大家子念書的孩子!”可見即便不吃奶了,奶媽子也要負責(zé)少爺小姐的飲食起居,這是職責(zé)所在。
二十六回,寶玉進了瀟湘館,見黛玉裝睡,就走上去要搬她的身子,黛玉的奶娘和兩個婆子便跟了進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來。”這守護不可謂不嚴(yán)。
湘云曾對寶釵說自己的苦楚,在家里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而就是這樣的湘云,也隨身帶著乳母。
三十一回,湘云來了,釵黛等笑談湘云女扮男裝和玩雪的故事,引得眾人發(fā)笑。寶釵笑向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是那么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娘也笑了。說明周奶娘是隨侍在湘云身邊的,便是去賈府也帶著。
若要寫一篇“論奶媽子的重要性”的文章,紅樓夢文本里有的是現(xiàn)成的材料。可為什么王夫人就覺得她唯一的孫子賈蘭可以不要奶娘呢?
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告訴鳳姐攆逐晴雯等事,又說:“怎么寶丫頭私自回家睡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喬,我也不喜歡她。我也說與你嫂子了,好不好叫她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
書中寫得清楚,王夫人嫌賈蘭那位奶娘妖喬,所以不喜歡,叫打發(fā)了了賬。她所謂的妖喬,不知是看到那位奶媽子罵小丫頭、或是眉眼像林妹妹、抑或是衣冠不整下堂來?顯然都不是——你年輕,你漂亮,那就是你的錯。
而“我也不喜歡她”,一個“也”字,自然是有參照物的。前有晴雯“這妖精似的東西”,四兒那水秀聰明“不害臊的”,還有芳官那種唱戲而“自然是狐貍精”的,王夫人通通不喜歡,然后才是蘭小子的這位“妖喬”的奶媽子。
都說隔輩親,奶奶愛孫子女那是天性,看賈母多愛寶玉啊!當(dāng)然她也愛賈蘭,否則怎么會讓李紈和自己享受同等待遇,還什么事都照顧著,比如幫李紈出份子錢,善待其寡嬸堂妹等。一本正經(jīng)的賈政,不以俗務(wù)為要,疏懶于家務(wù),平時對寶玉冷言厲色的,對賈蘭卻一副慈愛的模樣。正月里一眾小兒女在賈母處猜燈謎,他發(fā)現(xiàn)賈蘭不在,便問:“怎么不見蘭哥?”中秋夜看了寶玉賈環(huán)的詩,嘲笑這弟兄倆是“二難”(難以教訓(xùn)),卻對賈蘭是詩作喜不自勝(肯定不如寶玉的好),并講與賈母聽。
仍然說奶媽。王夫人可沒說賈蘭這個奶娘她看不順眼,把她打發(fā)了可以另外找一個,而是說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蘭小子大還是寶玉大?怎么寶玉就用得著四個奶媽,而賈蘭就一個都不需要?“也大了”是和誰比呢?不是寶玉?畢竟大觀園中就寶玉、賈蘭叔侄兩個男孩子么!
一個兒子一個孫子,皆非奶娃,孫子輩分年齡皆比兒子小。兒子有四個奶娘隨時待命,病了更是圍床守護著,孫子卻用不著奶娘了!這肯定是親媽,但能確定是親奶奶?
不知道賈蘭若是像寶玉那樣病得臥床不起,王夫人會否專門派人去好生服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yī)生來診脈下藥?或許“借用”一下寶玉的奶娘去照顧一下這唯一的孫子?
吃齋念佛的王夫人,對年幼喪父的孫兒不聞不問,卻還“細心”地挑剔遣發(fā)他新進來的奶娘。對親生骨肉都這么冷漠的人,所以才會不顧賈府寬柔以待下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辣手摧花,葬送一條又一條美麗鮮活的生命,并做出抄檢大觀園這樣自殺自滅的事,也敲響了自己家族的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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