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紅樓夢》后四十回的探佚始終是紅學研究里繞不過去的青山綠水,可這青山之隱隱、綠水之悠悠,一直矗立、蕩漾了綿綿百余年,卻仍然以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態(tài),搖曳在歷史虛無主義的迷霧中,顯得那樣妖艷。
如果說后四十回是曾經(jīng)嫁接于前八十回上的“后來者”,在搖搖欲墜中迎接未知的命運,那么百年的春去秋來、物換星移則見證了后四十回頑強的生命力。二者逐漸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雖有云泥之別,倒也“誠惶誠恐”地圓了無數(shù)癡兒情種的紅樓夢。
否定一樣事物,必先要接受它,然后認識它,最后方有資格去評判它。當年,胡適南下逃避戰(zhàn)亂,一生藏書盡數(shù)拋下,只帶了一本甲戌本《石頭記》和一本程乙本《紅樓夢》??梢姾笏氖厥怯幸欢ㄑ芯績r值的,其不論在思想上還是在藝術上都有可圈可點之處。
更何況,后四十回中極有可能夾雜著曹雪芹的原稿。這些原稿多以只言片語的形式鑲嵌在正文中,偶遇一處便讓人喜出望外,倍感珍惜,可謂是“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毫無疑問,如果更多原稿被發(fā)現(xiàn),則其對紅學研究的影響和貢獻將是不可估量的。通過細致的分析和大膽的推測,第一百零一回的整個回目有可能是作者的原稿。當然,此結論尚屬筆者愚見,并非蓋棺之論。
在分析之前,先要了解寫于《凡例》中的一句話“此書只是著意于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也,此書不敢干涉朝廷”?!斗怖废喈斢谑恰都t樓夢》的前言,為曹雪芹或脂硯齋所寫。
所以《紅樓夢》是寫閨中之事的,略涉于別事,而絕非像《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那般明寫陽謀陰謀,綠林好漢甚至舞刀弄槍的。
一、從寫作頻詞上分析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行文風格式和遣詞特點,尤其是對于一個成熟的作家而言,這些習慣就像是筆跡一般,于無意識中形成,卻又無法被他人完全模仿替代。在《紅樓夢》一書中便有一些頻繁出現(xiàn)的詞匯。
有讀者曾將通行本一百二十回共分為三部分,分別是前40回,中40回和后40回,通過對特定詞語在三個部分分布規(guī)律的研究,得到以下結果:
“一面說,一面…”一詞在前40回出現(xiàn)65次,在中40回出現(xiàn)65次,在后40回出現(xiàn)8次,其中5次出現(xiàn)在第101回。
“一語未了”一詞在前40回出現(xiàn)10次,在中40回出現(xiàn)32次,在后40回出現(xiàn)0次。
“素日”一詞在前40回出現(xiàn)63次,在中40回出現(xiàn)101次,在后40回出現(xiàn)11次,其中3次出現(xiàn)在第101回。
“可巧”一詞在前40回出現(xiàn)47次,在中40回出現(xiàn)43次,在后40回出現(xiàn)1次,在第98回。
“因此”一詞在前40回出現(xiàn)92次,在中40回出現(xiàn)70次,在后40回出現(xiàn)15次,其中3次出現(xiàn)在第101回。
“如此說”一詞在前40回出現(xiàn)41次,在中40回出現(xiàn)55次,在后40回出現(xiàn)2次,2次均出現(xiàn)在第101回。
“聽說”一詞在前40回出現(xiàn)144次,在中40回出現(xiàn)113次,在后40回出現(xiàn)20次,其中5次出現(xiàn)在第101回。
“不在話下”一詞在前40回出現(xiàn)36次,在中40回出現(xiàn)27次,在后40回出現(xiàn)4次,其中2次出現(xiàn)在第101回。
通過前、中、后三部分的兩兩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頻詞在前40回和中40回兩部分出現(xiàn)的頻率大致相近,而和后40回有較大差異,值得注意到是,這些頻詞又集中地出現(xiàn)在第101回。
第一百零一回是“大觀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綜合以上結果,我們發(fā)現(xiàn)第一百零一回非常符合曹雪芹遣詞造句的習慣。
且在該回目中鳳姐罵平兒,用到“別扯你娘的臊了”這個詞,這也是非常符合鳳姐的口語,后四十回的鳳姐較前八十回變得木訥寡言,這個詞倒將鳳姐的潑辣刻薄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此外,在該回目的最后出現(xiàn)了“不在話下”這個詞,這也是曹雪芹習慣性的表達,而高鶚慣用的是“不提”,“暫且不提”,“不必細說”等詞。
這些頻詞分布在第一百零一回的前后各個地方,所以整個回目極有可能都是作者的原稿。那么除了這些頻詞,還有哪些證據(jù)能夠證明這一觀點呢?
二、筆法嫻熟、前后呼應
不管是支持后四十回為原著的讀者,或是不支持的,幾乎都承認一個現(xiàn)實,那就是后四十回整體讀之不如前八十回那么自然、精彩,少了神韻,低了境界。
那么后四十回里就沒有精彩的篇章了嗎?當然不是,平心而論,后四十回還是有許多神來之筆的,這些章節(jié)雄奇如同險峰一般與其他平庸蒼白之處共同構成了起伏波瀾的后四十回“畫卷”。而一百零一回毫無疑問是這份畫卷里的奇峰。
比如該回目上來便寫到王熙鳳于大觀園遇到秦可卿的幽魂,單論筆法,這一段僅用寥寥數(shù)筆,便將詭異的意境營造得非常成功,毫不拖泥帶水,且呼應了第十三回秦可卿對王熙鳳的立基業(yè),保無虞的托付,指出鳳姐沒有照做,為后文的落敗鋪墊。
接下來提到賈璉桌上的抄報里犯事獲罪的人,分別提到了“鮑音”(報應),“賈范”(假犯),“裘世安”(求事安),“時?!保ㄊ掣#?,“賈化”(假話),這種諧音梗是曹雪芹最喜歡用的,后四十回很少出現(xiàn)。而且這些犯人都與姓賈的人家有關系,如此伏筆,也暗示了賈府將有大難,或將被牽連。
下文又寫道鳳姐問賈寶玉去王家吃酒為何不穿雀金裘,呼應前晴雯補裘之事,而賈寶玉只簡單回了一句“穿著太早些”,有人認為這時的賈寶玉癡癡呆呆,說的話自然也沒頭沒腦,其實不然。這句回答寫得非常巧妙,因為第五十二回賈寶玉穿雀金裘去王家是在冬天,而這一次王家為了擺酒斂財,故意提早時間,所以賈寶玉才說穿著太早些。
寶玉人雖癡傻,可事情大體都還記得,這句簡單的回答既符合此時賈寶玉的心智,又能不留痕跡地呼應前文,可謂是妙筆。果然,賈寶玉這么說了之后,王熙鳳便自悔失言,沒好意思。
該回最后王熙鳳求簽于散花寺,系因大觀園遇幽魂一事,簽是上上大吉之簽,簽簿上寫著“王熙鳳衣錦還鄉(xiāng)”,并附上解簽之語“去國離鄉(xiāng)二十年,于今衣錦返家園。蜂采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
表面看此簽極為吉利,旁人也如此說道,可唯有薛寶釵認為這“衣錦還鄉(xiāng)”四字里頭還有原故,至于是什么原故,那就是后回了。不過從后回內容和王熙鳳的判詞來看,此簽應該是反語,所謂物極必反,暗示了鳳姐悲劇性的結局。
一百零一回行文精煉,前后照應無一閑筆,多處“曹雪芹”的風格明顯,語言較為自然熨帖,雖然幾處尚有疑點,但瑕不掩瑜,為原稿的可能性較大。
三、若為原稿,可得到哪些信息?
如果第一百零一回真的是原稿,我們又將獲得哪些信息呢?這些信息又將為我們揭示什么呢?
首先是賈府和王家已經(jīng)日薄西山,危機四伏了,賈璉抄報里那些罪犯的身份正應了探春那句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王家也因為虧空被御史參了一本,所謂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繁華已過,興盡悲來。
另外,賈寶玉后期的確變得癡傻過,并和薛寶釵結為夫婦,林黛玉也已經(jīng)去世,而且癡傻的寶玉和寶釵也像普通新婚夫妻那般恩愛,這究竟是不是賈寶玉真實的情感我們不得而知,不過這倒也符合寶玉“舉案齊眉”和最終“懸崖撒手,棄而為僧”的批語。
寶玉的癡憨也呼應了通靈寶玉丟失那一節(jié),通靈寶玉對賈寶玉很重要,賈母也曾說過這是他的“命根子”,所以玉丟了,賈寶玉不可能一點變化都沒有。而且賈寶玉的癡傻也是為后來大徹大悟,遁入空門埋下伏筆。
林黛玉曾在生日宴上對寶玉說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此語很快一語成讖,寶玉隨后不是裝瘋,而是真的瘋了。
四、總結
脂批千千萬,不如真正結局一小段。批語原來只是為了幫助讀者閱讀《紅樓夢》,卻越俎代庖般地比現(xiàn)有的結局還要珍貴,這是脂硯齋的幸運,也是千萬讀者的不幸。
所以,如果能夠發(fā)現(xiàn)作者原稿,哪怕僅僅只有一個回目,也是劃時代的發(fā)現(xiàn),將對停滯不前的紅學研究產生革命性的影響和突出性的貢獻。比如,如果一百零一回能夠被確定為原稿,首先它便從根本上否了以癸酉本為首的許多續(xù)書的真實性。并且也將輔助后四十回其他回目真實性的評判。
不過,即使有以上探究結果的支持,一百零一回為原稿也只是一種猜測。即便頻詞分析得再有道理,畢竟可能存在著“幸存者偏差”。另外,回目寫得好也不能與是作者原稿直接劃上等號。歸根到底,還是缺少直接的證據(jù)。
這也是為什么這些年網(wǎng)上和民間出現(xiàn)各種關于《紅樓夢》的研究成果,有些看上去十分有道理,邏輯融洽得令人拍案叫絕,可紅學協(xié)會卻并沒有輕易吸收采納,十分“懶惰”,歸根結底也還是因為沒有確定性的證據(jù)。
可沒有大膽的猜測,也就沒有偉大的發(fā)現(xiàn),一些公認的結論,也是由最初的假設錘煉而來。筆者相信,不放棄對《紅樓夢》的探索,便是不放棄對《紅樓夢》的愛。
作者:夏之銘,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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