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講不了話,每次要表達自己的意思,總是指手畫腳,若別人不明白,他會急的捶胸頓足,面紅耳赤,甚至大發(fā)雷霆。
開始的時候,我會勸他不要著急,慢慢鍛煉恢復(fù),也許會好起來,他總是不聽,次數(shù)多了,我就開始不耐煩,每次他再因講不出話大發(fā)雷霆時,我就會大怒:你自己說不出話,怪誰?當(dāng)初如果聽子女一句勸,怎么會有今天?有幾次說到傷心處,父親躲起來哭了,我也忍不住眼淚。
01
我從小到大的記憶中,父親很少有過和顏悅色,屬于脾氣特別暴躁的嚴父,我們姊妹四個,沒有一個是完好無損地長大的,都挨過父親的棍棒,這是過去農(nóng)村父母對不聽話不懂事的孩子的一種粗暴式的管教,不聽話就打,打到聽話為止,那時候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
父親讀過幾年書,初中畢業(yè),在六十年代出生的他們那一波人里,算是知書識字的,知道知識的重要性,所以小時候即便家里再窮,父親總還是盡力讓我們姊妹四個都入了學(xué)堂讀書。當(dāng)然,如果讀不好,一樣是棍棒伺候,姐姐、弟弟、妹妹都沒有逃過父親的“毒手”。
那時候,父親根本就不可能交得起我們四人的學(xué)費,于是每次總是讓我們的一個本家叔叔先“扛著”,他正好是學(xué)校的會計,負責(zé)收學(xué)費的。整個小學(xué),我們四人一直都是欠著學(xué)費讀書,如果不是這樣,也許我的人生會是另外一種模樣。
我小時候愚鈍,人木木呆呆的,膽小愛哭,但唯一的例外是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因此在學(xué)業(yè)上從未挨過父親的打罵,他在師長鄰里對我的夸贊聲中,找到了一個男人的自尊和臉面,于是把我當(dāng)成是家里的驕傲,開始重點培養(yǎng)我,這給了我很大的壓力,也讓我和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敏感而沉重起來。
02
小時候我體質(zhì)弱,經(jīng)常生病,且有哮喘的病根兒,一旦生病,吃一般的藥都沒有效果,因此每次都是打針,而且是打最好的針,父親就要格外多花許多錢。父親怕我因病影響了學(xué)業(yè),每到周末,就騎著自行車,讓我坐在前面的大杠上,帶著我到處求醫(yī)問藥,各種方法都試遍了,皆不見效。
后來不知道從哪里聽來一個土方,說喝老母雞湯可以治哮喘,于是父親就趕緊去集上買了一只老母雞,讓母親專門熬了湯給我喝。那時候家里窮,一年到頭難得吃幾回葷腥兒,但因為我的病根兒,父親不惜花大價錢,經(jīng)常買來老母雞,殺了讓母親燉湯給我喝。
后來我讀了初中,開始住校,那時候哮喘的病根兒早已好了,但父親依然記掛著這件事,生怕我再有閃失。有次我打電話回家,母親在電話里說,你這周回來吧,你爸又買了一只老母雞,非說等你回來再燉。當(dāng)時我很反感,因為我在讀中學(xué)之前,已喝了兩三年的雞湯。現(xiàn)在想來,父親只是不放心我的病,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買老母雞燉湯給兒子喝的習(xí)慣,如果兒子不喝,他就會擔(dān)心兒子的病。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父親一邊盼望著我能有出息,一邊又擔(dān)心著我的身體。每次回家,他做的最多的兩件事,第一是讓我喝雞湯,第二是問我的成績。這在當(dāng)時看來我極為反感的兩件事,如今卻覺得愧對父親。
03
讀中學(xué)時,我很久沒回家,父親那時候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給人修傘,于是順路就去了我的學(xué)校。
那時候我十三四歲,正是敏感自尊的年齡。父親在我所有同學(xué)的注目下,騎著帶著修傘工具箱的自行車,在學(xué)校門口停下,那是下課的間隙。只聽同學(xué)們嘴里叫嚷著,門口是干嘛的?一個修理雨傘的。一個修傘的,停咱們學(xué)校門口干嘛?找人的吧?
看到父親在到處張望地尋找我的身影,那一刻我恨不得鉆進地縫里。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覺得在同學(xué)面前太丟臉了,讓他們知道了我的父親,原來只是個修傘的。我不想走向校門口,讓所有同學(xué)都看到這是我的父親,但又不得不去,誰讓他就是我的父親呢?
父親沒有什么事,他說只是路過,順便來看看我。當(dāng)時的我,心里正不自在,于是氣鼓鼓地跟父親說:“你以后別來我們學(xué)校了!”父親“哦”了一聲,再沒說什么,交代了幾句讓我好好讀書的話之后,就騎上車走了。烈日下,看到父親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后悔,不該對父親那樣說話。
后來母親委婉地跟我說,父親回到家說兒子嫌棄他,他給兒子丟人了,一邊說一邊喝酒,說著說著就哽咽了。母親說,你不該那么對你爸說話,他是你爸,掙錢供應(yīng)你讀書,不容易?,F(xiàn)在每次想到這件事,我就后悔不已。父親雖然只是個修傘的,但他修傘掙來的錢,都供應(yīng)我讀了書。年少不懂事,一句話傷了一個父親的心,真的是“惡語傷人六月寒”這件事,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
04
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成為我們村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大學(xué)生之一,父親那段時間到哪都是一副笑臉,我知道我為他爭了氣,他是個特別好面子的男人。
親朋好友都來祝賀,父親訂了幾桌酒席,忙前忙后的說話應(yīng)酬,布菜添酒,一說三笑,他自己其實沒有吃到什么。因為來的同學(xué)不少,當(dāng)天很多都沒回去,就在我家歇宿,但因為床少,父親最后就緊著我的同學(xué)先休息。我知道家里再也沒有睡的地方了,我問他怎么辦,他說不用管他,沒事的,我也就沒有再問。
那時候正是盛暑之際,天熱的不行,蚊蟲又多。第二天我才知道,父親一個人找了幾個尼龍袋子,就鋪在剛剛建成的西邊土坯房潮濕的水泥地板上將就了一夜,連蓋的東西都沒有。家里暖瓶少,晚上只燒了兩壺水,父親白天喝了不少酒,晚上口渴,但開水都在我們這邊,他生怕吵到了我們,晚上自己爬起來喝井水。
同學(xué)都走了之后,父親就生了病,好些日子才好。那時候母親在上海,后來她知道了這事兒,就數(shù)落我不懂事:你怎么能讓你爸睡在水泥地板上?受了涼怎么辦?現(xiàn)在想想,我為當(dāng)初的高興過了頭而忘記了父親的存在,深深地自責(zé)。
05
父親前兩年出了車禍,險些要了性命。此前,他是家里的頂梁柱,雖然我也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可以養(yǎng)活自己,但一家人的開銷,蓋房、買車這樣的大開支,還是父親出錢,我們有他在前面遮風(fēng)擋雨,難免有些偷懶,甚至不成熟,總覺得有棵大樹可以乘涼,我們能舒服一天就舒服一天。
看到手術(shù)后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滿身插滿了管子,打滿了繃帶,我把淚水咽進了肚里。我不能哭啊, 我是家中長子,一切主意都靠我來拿。我若哭,母親、姐姐、弟弟妹妹就都沒了主意。那段日子,我到處借錢,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能把人救活就好,我不管他以后還能不能勞動,我也不管他會不會殘疾,能不能走路,甚至?xí)粫侵参锶耍抑皇窍胫?,要把這個人救活,花多少錢都行。
我還記得父親做手術(shù)的那個漫長的夜晚,我跟弟弟妹妹從夜里十一點等到了凌晨兩點,三個小時的時間里,我躺在寂靜無聲的手術(shù)室門外,把一切后事都想好了。如果父親真的救不回來我該怎么辦?要先通知誰?如果救回來了,我該怎么辦?住院估計要二十萬甚至更多。
也是那一夜,我忽然發(fā)覺,自己長大了。不再依賴父親,相反,這個家開始依賴我,父親的生死開始依賴我。我的一切決定,都會直接關(guān)系到整個家庭的命運。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jīng)做好了一個準(zhǔn)備:從前是父親養(yǎng)這個家,養(yǎng)我們姊妹四人。以后是我來養(yǎng)這個家,養(yǎng)為子女辛勞半生的父親。
06
父親小時候是窮苦出身,挨過窮,受過餓,因此生活中格外地節(jié)儉,掙了錢從來不舍得吃穿在自己身上,但對子女卻很舍得。記得讀大學(xué)時,每學(xué)期父親總是一次性給夠我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我跟父親一起去賣貨,父親帶我下飯館,自己只要了一碗素面,卻讓老板給我多加了兩個荷包蛋,還有許多肉。
他總是這樣,哪怕是生病住院,也總是吵著要提前出院,生怕多待一天,就要花費很多錢。車禍讓父親失去了勞動能力,語言能力,只撿回了一條命,他覺得子女不容易,不愿意讓子女因為他的病多花錢,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省錢。要給他買衣服,他說什么都不讓買,但如果買來了,他會穿,而且會告訴別人,這是孩子給買的,很貴呢。
我想著父母辛苦了一生,哪都沒去過。就跟母親說,暑假帶著她跟父親一起去南京和北京看看,母親說一定得花不少錢吧?你爸未必愿意去。我說,你放心吧,他一定會去。我知道父親其實一直都想出去看看,過去是為家庭所累,根本抽不開身,也不舍得出去玩。我?guī)麄內(nèi)ツ暇ケ本?,他是愿意去的?/p>
父親喜歡歷史,喜歡看新聞,因此對南京,對北京都特別喜歡,但卻沒去過,我跟母親說,我?guī)銈內(nèi)ツ暇┐笸罋⒓o(jì)念館,北京毛主席紀(jì)念堂看看,父親在一旁聽了,臉上現(xiàn)出了笑意。
父親出事后,村里人都說我是孝子,家里除了那么大的事,花了那么多錢,不吱一聲,就挺過來了,不容易了。我說,為人子女,能為父母做的其實不多。我情愿自己餓著肚子,穿的差點,也不想讓父母再受罪。我可以去世界上看看,也會盡力帶他們?nèi)ナ澜缟峡纯矗绕涓赣H,他為這個家付出了許多,該是為人子女報恩的時候了。
紅樓夢“好了歌”唱到: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我也許給不了父母多好的生活,但做一個孝順的孩子,我想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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