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前，秦王朝利用曲江原隰相間、山水優(yōu)美的特點開辟了皇家禁苑宜春苑。
到了唐代，每逢曲江大會，唐明皇即攜百僚登臨芙蓉園紫云樓與民同樂，唐長安城萬人空巷，皆歡聚游宴于曲江。
而今日，俠客島帶著戴建業(yè)老師來到這紫云樓上，看看霓裳羽衣舞，品一品那些“浪漫得要死，狂得要命”的大唐詩人和盛唐萬象。
開場先來段霓裳羽衣舞
以下為戴老師講座實錄，供未能到場的島友解饞：
非常榮幸受俠客島的邀請和大家見面。我第一次來西安的時候，在座的大部分朋友都還沒有出生。
當(dāng)時對西安的第一個印象就是——碗特別大。看到西安的biáng biáng面，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寬的面條，真的把我嚇了一跳，我才知道什么叫北方人，知道什么叫大唐精神。吃biáng biáng面才能感受我們的盛唐氣象。
今天和大家聊聊盛唐詩歌，看看宏偉、壯大、開放、浪漫的盛唐精神是怎樣培育出來的，是在什么樣的文化土壤中形成的。
大唐帝國
大唐帝國可以說是“真正的開放”，它的開放包括對內(nèi)開放和對外開放兩個方面。
魯迅先生說過，大唐帝國是“拿來主義”，因它國力強(qiáng)盛，對統(tǒng)治充滿自信，人民對自己的民族和國家充滿自信，所以它有一種勇氣迎接所有外面的文化。
越是衰弱的朝代，它對外來的人越是排斥，強(qiáng)大的時候它能夠接受外來的人民，這一點極為重要。
大唐帝國，我和大家講，在這個地方，有很多外國的公務(wù)員，大概有近10萬外國人在這里經(jīng)商，這就是極度的開放。
大唐芙蓉園紫云樓
大唐帝國的權(quán)力還對內(nèi)開放，就是所有的讀書人機(jī)會均等。所謂的進(jìn)士考試，我們現(xiàn)在很多人認(rèn)為不好，我在這里告訴同學(xué)們，進(jìn)士考試，其實就是公務(wù)員考試，從最高官職到最低官職都拿出來競爭，你去考試，考上了就當(dāng)官，考不上就滾蛋。
我們眼光和心胸open，就是接受外來的文明，來豐富我們的民族，我覺得這一點上唐代人給我們樹立了榜樣。
由于社會給讀書人提供了大體公平的機(jī)會，所以大唐帝國的讀書人，尤其是盛唐的讀書人，普遍比較狂。現(xiàn)在有個成語叫揚(yáng)眉吐氣，是李白說的。
“揚(yáng)眉”什么意思呢？就是眼睛朝上面翻。什么叫“吐氣”你知道嗎？就是長長地舒一口氣，“哈……我總算是出頭了。”這就是揚(yáng)眉吐氣。
再講個故事，唐玄宗手下有個比較好的宰相叫姚崇，歷史上說，姚崇死后，子弟多貧寒，也就是說他死之后，兒女都比較窮。
這說明一個什么問題呢？他是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死了以后子弟居然都是貧寒的，說明了兩點：
第一，當(dāng)時的官是比較清廉的，第二，權(quán)力不能世襲。
所以大唐帝國的讀書人，個個都自我感覺良好，而且都很愛國。為什么愛國？因為國家給他們提供了公平的機(jī)會。你看，無論是文章中間，還是詩詞中間，都說“活要做大唐人，死要做大唐鬼”。
盛唐像岑參、高適這樣的，尤其是岑參，二十多歲就考上了進(jìn)士；大唐帝國中，像李白杜甫他們這些人的自信，會讓人感覺很“恐怖”。
李白自我感覺好，天下沒有什么事情他搞不定。他說“文可以變風(fēng)俗，學(xué)可以究天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這種自我感覺好的不是一點兩點。
我們想象之中的杜甫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其實杜甫在自我感覺好的這點上，跟李白不相上下。
我們看他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首詩就是給一個副宰相的自我介紹，大家看看人家是怎么求職的：
他說“甫昔少年日”，就是說丞相啊，我杜甫從小就了不起，“早充觀國賓”，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每次國家大典都要親自請我，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講，唐玄宗每次到芙蓉園都要請他上來。
“讀書破萬卷”，那是說他學(xué)問大，“下筆如有神”，是說他才氣高。上大學(xué)之前我就知道這兩句是杜甫寫的，但我原以為他說的是別人，上了大學(xué)之后我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
你看他又說“賦料揚(yáng)雄敵，詩看子建親”，意思是估計只有揚(yáng)雄的賦才能跟我匹敵。
我們都知道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漢賦最了不起的兩個作家第一個就是揚(yáng)雄，第二個就是司馬相如，他們兩個人是并列No.1。
杜甫說我寫的賦估計只有揚(yáng)雄的賦才能跟我匹敵，我寫的詩我看大概只有曹子建才勉強(qiáng)能跟我碰得上邊。曹子建何許人？我們現(xiàn)在有個成語叫“才高八斗”，就是說曹子建的。在我看來那簡直是太狂了。
我一直說古人吹牛都比我們吹得有水平，即使他這么有才的人，他也承認(rèn)曹子建的才比他高八倍，沒想到杜甫還要狂一些，直接說“詩看子建親”。
我們大唐當(dāng)時高度的開放、包容、自信，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正因為這種高度自信，才有了盛唐氣象的宏偉博大。
我們看王之渙的《登鸛雀樓》，就是有一天傍晚，王之渙一上鸛雀樓，他朝西邊一看，“白日依山盡”，就是太陽冉冉落山了，他又朝東邊看，“黃河入海流”。
當(dāng)時的黃河入?？谠诮裉斓纳綎|和河北之間，他在山西，越過了河南，再越過了山東，一直看到黃河入海流，看了幾千里。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長了千里眼嗎？但我又一想，當(dāng)時沒有霧霾，可能真的看得遠(yuǎn)一點。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我們總說境界擴(kuò)大，可以看出目光的遠(yuǎn)大，胸懷的博大。這樣他還不滿足，還要怎么樣，“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太牛了。
我們的后代從小就背這樣的詩歌，可以養(yǎng)吾浩然之氣。盛唐氣象宏偉、博大、開闊。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講，它是典型的正能量，目光遠(yuǎn)大、胸襟開闊，無窮無盡的追求，永遠(yuǎn)都不滿足。
真浪漫的盛唐
再說大唐帝國的浪漫。盛唐的浪漫真叫浪漫，它是浪漫到骨子里面的。我們現(xiàn)在的人都不浪漫，要浪漫就畢不了業(yè)，再浪漫就找不到工作，你怎么浪漫？
我告訴大家，杜甫的浪漫，可不是他的現(xiàn)實主義。杜甫20歲的時候，他漫游五岳，到今天的江蘇、浙江一帶。你以為他像旅游一樣，找個旅游公司糊弄一下，照個相就回來了？
他漫游多長時間你知道嗎？從20歲一直玩到了24歲，又過了兩年，他又往今天的齊趙去了，趙就是河北，齊就是山東這一帶，玩了多長時間，大家知道嗎？他說“快意八九年”，這叫浪漫精神。
孟浩然，你們知道“春眠不覺曉”對吧，那叫浪漫。我舉個例子，他40歲跑到這個地方來考進(jìn)士，他當(dāng)時是揚(yáng)名天下的大詩人。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講，他的微信群里那些人都是李白、王維這些人，都是一流的精英。
孟浩然這個人，40多歲還在考進(jìn)士，他以為他考不上了，人生無常，他沒有考取，但他家里比較富有，就回到湖北老家襄陽，活了60多歲，他就沒干活了。
他寫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我們現(xiàn)在是把它作為小孩子一二年級讀的詩。
我告訴同學(xué)們，這首詩根本就是讀歪了，小孩子根本就讀不懂。他寫的是封建士大夫的閑情逸致。什么叫閑情逸致？就是沒有事干，才寫出這種詩來。
你看他第一句話，“春眠不覺曉”，渲染出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情調(diào)？懶散，這就是睡覺睡到自然醒。“春眠不覺曉”，就是外面太陽爬得老高老高，露珠在太陽底下晶瑩閃亮，我們的孟浩然還在夢中逍遙，第一句是說他沒有醒。
第二句說“處處聞啼鳥”，第一句是他沒有醒，第二句是他醒了，他是怎么樣醒的？這句就告訴了我們，是鳥叫醒的。
這就間接告訴我們寫詩的心境，春天的鳥兒歡快地叫個不停，擾了我們孟浩然的清夢，卻依然心情大好。既交代了怎么醒的，也交代了醒時的心情，輕松愜意。
第三四句就寫“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寫的是什么東西？寫的是醒后的所思所想。這時候他起床了沒有？沒有。他睡眼惺忪，馬上就想到昨天夜晚，刮了一夜的風(fēng)，下了一夜的雨，外面的花吹掉了幾朵呢？
好在哪個地方？我告訴大家，他這個時候四五十歲，是在他中晚年寫的，一個四五十歲的大男人，早上一醒來，睜開眼睛，就馬上關(guān)心花掉了幾朵。
我們學(xué)校里有個桂子山，山上有花有鳥。我現(xiàn)在都活了60多歲，從來沒關(guān)心過花掉了幾朵，花掉了關(guān)我什么事。那首詩寫的什么東西？閑情，什么事都沒有。這才叫人的生活，這叫內(nèi)在的浪漫。
書法家張旭，他說“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在大唐帝國，在長安這個地方，李白的詩歌，張旭的草書，把我們民族當(dāng)中的狂熱、浪漫、奔放的一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李白”也來聽李白
李白一輩子愛玩，我在這里告訴大家，李白一輩子就沒有干過一件正兒八經(jīng)的事。他基本上就在玩中間度過。
他有一年春天玩到了桃花潭。汪倫聽說李白來了，特別高興，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他是李白的粉絲。
他每天釀酒給李白喝，聽懂了沒有，唐朝人跟我們今天不一樣，唐朝人一般喝酒都是喝新酒，喝陳酒是不好喝的。
李白有首詩中“金樽清酒斗十千”——它比茅臺還貴。李白很感動，臨走之前就寫了這首《贈汪倫》表示感謝。汪倫這個人，真是走了狗屎運(yùn)，就是那幾杯酒就搞的他“永垂不朽”。
你看他寫的什么名堂，“李白乘舟將欲行”，“將欲”就是正準(zhǔn)備，“行”，就是離開。這句詩是欲揚(yáng)先抑，因為李白和汪倫是萍水相逢，他根本沒想到汪倫會來送他。
他準(zhǔn)備一個人悄悄地走，就是徐志摩說的，“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這是欲揚(yáng)先抑。他內(nèi)心里希望有人來送他，“李白乘舟將欲行”，而且這種語言只有李白能寫出來，這是真正的盛唐詩歌的語言，脫口而出，一派天然。
“忽聞岸上踏歌聲”，“忽聞”寫出了意外的驚喜，突然聽到踏歌，汪倫邊唱歌邊給李白送行。
“桃花潭水深千尺”，讀到第三句，你對第一句才恍然大悟，哦，原來他的船停在哪個地方？桃花潭。“不及汪倫送我情”，讀到第四句，第二句才完整。
“桃花潭水深千尺”緊承第一句，“不及汪倫送我情”緊承第二句。這種結(jié)構(gòu)像鏈條一樣環(huán)環(huán)相扣。
“桃花潭水深千尺，恰似汪倫送我情”也好，但是我們用“恰似”，第三句和第四句就是平行的，看到了沒有？他突然轉(zhuǎn)了這一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他就把平行的關(guān)系轉(zhuǎn)折成了遞進(jìn)的關(guān)系。
天才和蠢才，只隔著那兩個字。唐朝這樣的天才詩人層出不窮。
我們?yōu)槭裁匆x唐詩，讀唐詩使我們變得敏感，對語言的敏感，培養(yǎng)我們的知覺，培養(yǎng)我們的想象。
總之，唐詩的好太多了。長安，是說不完的長安，今天有機(jī)會和長安的年輕朋友們一起，度過了快樂的一點多鐘，謝謝大家。
這么氣派的大合照還有李白亂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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