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翟永明
馬莉
1994年春天，我應(yīng)邀參加畫家石虎先生創(chuàng)辦的“石虎詩會”。三月初的天氣，南方依然春寒料峭，詩人南島在省作協(xié)找到了一部車子，那天下午大約兩點半，車子開到南方報社大門口，停下來捎上我和唐軍，一起直奔珠海。車上除了南島，還有楊克、陳朝華等。我清晰地記得詩會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在珠海麗晶酒家吃完晚飯，詩歌朗誦開始了，詩人們一個一個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朗誦，不用舞臺、不要麥克，也不配樂，很原創(chuàng)很原始的朗誦，嚴(yán)力、舒婷、曲有源、王小妮、胡的清、宋詞、海上、瓦蘭、南島等詩人都朗誦了自己的詩，而我，朗誦的是普希金的《紀(jì)念碑》。當(dāng)大家朗誦得正熱烈的時候，翟永明和他的畫家先生何多苓突然出現(xiàn)，坐在我身邊的詩人胡的清悄悄告訴我，他們是從美國來，剛下飛機(jī)……
因為離得太遠(yuǎn)，我看不清翟永明的臉，只見她穿一件藍(lán)色牛仔上衣，戴著鮮艷的花圍巾，漂亮地站在那里。后來朗誦結(jié)束，我們大家去海邊吃宵夜，將近12點回到賓館的時候，我一邁進(jìn)電梯，還沒有看清電梯里的人，就聽見一個聲音向著我說：“馬莉，我是翟永明！”已是深夜，電梯的照明已經(jīng)變暗，朦朧中只看見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對我親切微笑，我們的雙手相互伸給對方，輕輕握著，像久違的好朋友在異地重逢。翟永明指著他身邊的男士對我說：“這是何多苓?！庇謱味嘬哂贸啥荚捳f：“這是馬莉?！?/span>
那時候我們都年輕，精力旺盛，而珠海是一個年輕的城市，有一個說法是，“珠海的空氣可以罐裝出口到外國”，即使回到賓館，我們一絲睡意也沒有，感到珠海像一個大氧吧，到處充盈著新鮮的氧氣，我們使勁地呼吸著、享受著。那次我也是第一次見詩人嚴(yán)力，他剛從美國回來，身邊有很多粉絲，唐軍就是其中之一，她非要我陪她去嚴(yán)力的房間聊天不可，而我偏不想去，正在“去”與“不去”的糾葛中，房間的門被敲響，我去開門，見是翟永明，她拿著一本《翟永明詩集》進(jìn)來，說是最近出版的，邊說邊在我的床邊坐下，拿出黑色簽字筆，在這本精裝的墨綠色封面的詩集上題簽，然后遞到了我的手上。翟永明特別告訴我，這本詩集后面附錄了五篇評論，其中第二篇評論是李有亮寫的，有一段對我、小君、唐亞平、葛根圖婭幾位女性詩人的評點。翟永明翻開這本詩集第252頁，指著上面的文字給我看，那段話是這樣寫的：
“……倒是馬莉引起我的注意，她對詩歌的一些思考有些接近翟永明。只是讀馬莉詩歌發(fā)現(xiàn)她較翟永明更多一點‘不通融’，心理事實在接近詩層時并不如翟永明力求呈現(xiàn)實境，而是有明顯的主動變異（變形），如‘我們/ 像被歷史遺忘的巖石 / 躺在這兒 / 經(jīng)歷著死亡和愛情 / 風(fēng)從我們身上滾過 / 我們像大地的野花 / 盛開不死的熱情。’（《世界的一隅》）這簡單的色調(diào)顯示出詩人的偏執(zhí)。”
我問翟永明：“李有亮是誰？”
翟永明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是一位朋友知道我要出詩集了，就把這篇評論拿給了我?！?/span>
第二天晚上是卡拉OK。詩人們并不怯場，一個個爭先恐后上去唱，舞池里總是滿滿的，而當(dāng)激烈的迪士高舞曲響起時，舞池里的人就少了。但我喜歡跳迪士高，我看見翟永明也喜歡跳迪士高，她把長發(fā)解散開來，跳得很猛。當(dāng)慢三舞曲響起的時候，詩人海上過來邀請我跳，他忽然對著我的耳朵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我好奇問：“什么秘密？”他說：“我發(fā)現(xiàn)翟永明跳舞是左右跳！而你是前后跳！她是橫沖，你是直闖！你們倆一個像螃蟹，一個像鯨魚……”說完他把這個所謂的秘密告訴了他旁邊的唐軍。
石虎詩會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現(xiàn)場觀看石虎揮毫。此時的石虎毫不吝慳，你要他的字，他就給字，你要他的畫，他就給畫，總之很瀟灑大方，我也要到了兩幅字呢！然后我們大家合影，有一張照片是翟永明摟我肩膀照的，很是親密無間。那一刻，我感覺她像我的姐姐一樣。
我們總是這樣不期而然地相遇。1998年秋天，我去北京參加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我的散文集《懷念的立場》獲獎。在頒獎會上我又見到了翟永明，一見面我們就擁抱起來。她把頭發(fā)剪得超短，高于耳朵之上，像個假小子，我好奇地問：“為什么剪得這么短呵？”翟永明說“只是想換換感覺”（后來才知道她跟何多苓分手了）。那天她自己帶了相機(jī)，請一位朋友給我們合影。她本來個子就高，加上又剪了一個男仔頭，就顯得更高了，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這張親密無間的照片，后來被我收在了散文集《夜間的事物》的扉頁上。
頒獎典禮結(jié)束后，我回到廣州，不久就收到翟永明的信，這是一張請柬，帶來了她的白夜酒吧開張的信息。我馬上找出電話打給她，祝賀她并順便向她約稿，她并沒有談有關(guān)寫稿的事，倒是和我聊起“男女關(guān)系”，她既像認(rèn)真又像戲說地感嘆道：“你的老公朱子慶對你那么好呵？你是用什么手段拴住男人心的呵？我怎么就拴不住啊？”話音未落就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起來。我說我也沒有用什么手段呵，只能說朱子慶這個人好唄！她又說：“哎，我怎么就沒有遇到一個像你老公一樣好的老公呵？”說完她又哈哈笑開了，我很開心，但我不知道她這話是開玩笑呢，還是真的和我要探討“男女關(guān)系”問題。最后，她扔下一句話，你們來成都一定要來我的白夜吧玩！
再次與翟永明相遇，果然是在她的白夜吧。2005年5月初，四川籍的東莞詩人龐清明組織了第三條道路的“枇杷詩會”，邀請我和子慶參加，我們一行四人（另外一位是詩人侯平章）乘火車到達(dá)成都宏運(yùn)賓館，在大廳聚集后，就去詩人凸凹的家鄉(xiāng)桃花村，參觀詩歌墻，游覽枇杷溝，還舉行了篝火詩歌朗誦晚會。在詩會快要結(jié)束的前一天晚上，我打電話給翟永明，約好去她的“白夜”玩。那天我和子慶，還有龐清明、侯平章打的到玉林西路白夜吧時，看見她已經(jīng)站在那里等我們了——長長的無袖白底的碎花裙子，仔細(xì)卷過的披肩削發(fā)，寶石綠胸墜掛在脖頸，很是漂亮。她問我想見誰？我一時說不出想見誰，她就問我見過鐘鳴沒有？我說沒有見過。她馬上打手機(jī)用成都話喊鐘鳴過來。不一會兒鐘鳴就到了，翟永明從酒柜里取出一瓶紅酒給我們每人斟上，還擺上了花生米等幾樣干果，我們聊起詩歌和那些過往的事情……龐清明舉起相機(jī)，為我和翟永明又留下一張親密無間的合影。
2010年秋天，我正在緊鑼密鼓地籌辦今日美術(shù)館的個展?！懂嬂取冯s志的主編何金芳從北京出差回來，她興沖沖給我打來電話，第一句就說：“馬莉呀，這個世界太小也太有趣了！我在北京參加新星星畫展的記者招待會時，你猜我旁邊坐的是誰嗎？”我說猜不出。她說：“是翟永明！”她急切地說：“你知道她一邊開著會一邊埋頭寫的是什么文章嗎？”我好奇地問：“寫的什么文章？”她說：“是寫你的畫評呢！”世界上真有這么巧的事情！
記得多年前石虎詩會結(jié)束后大家各奔東西，不久我收到翟永明寄來的詩集，里面就夾著一封信，我不經(jīng)意間保存至今。前不久為了畫翟永明的肖像，從書柜取下《翟永明詩集》，竟然又看到了這封信，一股久遠(yuǎn)的溫暖涌上心間……這封信我當(dāng)年是用一個透明的塑料薄膜封存起來的，十七年過去了，信紙和字跡依然鮮潔，猶如當(dāng)年翟永明那股明媚的青春氣息：
字句和語氣也像翟永明的為人，大方，坦誠，漂亮，我忽然想起“詩人們就像兄弟姐妹一樣”這句話，不錯，是西川說的，是他在今年1月7日我的詩人肖像畫展上的發(fā)言時說的，他說：看見馬莉把八十年代的詩人畫在畫中，掛在墻上，我一個一個辨認(rèn)，都能辨認(rèn)出來，感到很溫暖，這些“詩人們就像兄弟姐妹一樣”……西川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眼睛一直有些濕潤，但后來我又被西川的另一句話逗樂了，他悄悄對我耳語：“馬莉，在你畫的所有詩人肖像畫中，我覺得你畫得最好的還是我，你說是不是？”有好幾位詩人也這樣對我耳語了，我常常為此竊喜，我畫筆下的詩人都不約而同地覺得我畫他們畫得最好。
我很想、很想提示朋友們記取西川的這句話：“詩人們就像兄弟姐妹一樣”，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寫到這里忽然想起2005年從成都回來后，我曾經(jīng)寫過一首十四行詩，是寫給翟永明的，我一直沒有給她看，更沒有公開發(fā)表過，這里稍事修改，抄在下面：
2010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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