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方為早春,今日突如初夏,一長串本應該循序漸進的日子就在這樣雖有預報卻難把握的驟變中一躍而過。白天艷陽熱烈,晚間朗月清明,滿街滿巷的紅燈籠,像早開的梅那樣,在春天來臨的當口悄然謝了。
散步,回家。一只蛾子,但也許是一只甲蟲嗚地一聲自我眼前飛過,身形碩大。循聲望去,卻不知所終。樓宇漆黑的剪影威嚴、莊重。樓宇的背后,顯然有很亮的月正在升起來,月亮尚未露臉,樓宇剪影的邊緣,仿佛有月亮放出的芒。
真亮啊,那月光!
多虧,高高樓房里的住戶都未開燈,平生第一次才看見原來月光也會有芒。當然,也許是此刻各家屋內都沒有人,有些是暫時無人,有些早已經(jīng)是長久無人。總之,許久不見東面那幢樓內華燈大放了,雖然在白天也曾看見有人從樓道里出入,卻很少。無月的晚間似乎也曾亮過幾盞燈。今夜月滿,東樓正好全都無燈,或許僅有的人此刻正好都不在家里。樓宇漆黑的剪影異常清晰,由它映襯的天空出奇的明朗,尚未露臉的月真的有芒。
有些房子已經(jīng)幾易其主。最初的住戶走了又走,陌生的面孔不斷地來。裝修,再裝修,電鋸和空壓機的鳴響時斷時續(xù),但都是一樣的聲名遠播震耳欲聾。一晃就過去了十二年,我家已經(jīng)成了僅剩的幾家原住民之一。覺得那些換了房的人宛如燕子一樣在遷徙,也像離群的野狐一樣在不停地流浪又覺得這樣的比喻不甚恰當燕子們的遷徙大致有相對固定的起點和終點,流浪的野狐也有一個固定的洞穴,頻頻換房的人的確是在無休無止地漂泊了。
住在同一小區(qū)的某一家人,在這個院子里住了兩三年就去了蘭州,去了又受不了蘭州冬日里戶外的沙塵和干冷,那家主人又是一個極愛戶外運動的人,因而,一年以后又賣掉蘭州的房子去了四川省的綿陽市,理由是那里比蘭州更溫暖一些也濕潤一些。但又據(jù)說,現(xiàn)在又不堪忍受綿陽的濕熱沉悶了,又開始對著中國地圖尋找下一個理想的去處。他們的漂泊真是夠辛苦的。
我呢,不像寄居蟹,也不想蝸牛,雖然也如寄居蟹和蝸牛一樣整天守著自己一成不變的房子,但又不能背著房子四處行走。從家到單位再從單位到家來回震蕩,十余年如一日,估計以后依然如此,不操心遷徙或漂泊的事情,倒也覺得心安理得一些。
從我眼前飛過去的那只蛾子或者甲蟲,不知去了哪里。
如今天氣開始轉晴變暖,從節(jié)令變化的意義上說,那只蛾子或者甲蟲應該沒有性命之虞,可是,其他方面的旦夕災禍誰又能料得。無論是蛾子還是甲蟲,剛過去的那位,應該屬于身體素質好一些的,或者是屬于性子比較急一些的,或者是生育能力相對強一些的,率先蘇醒,開始覓食和求偶了。但也有可能是感到天氣驟然轉暖就迫不及待要出來大顯身手的那種冒失鬼。但不管怎樣,反正那只蟲子已經(jīng)出來了,并開始意氣奮發(fā)地飛行了。我的心里,在一瞬間對它竟然生出由衷的欽佩之情來。
蟲子的樣子也在我眼前開始放大起來,它好像朝樓宇的高大陰影飛了過去,似乎想要超越樓宇的頂,飛到皎潔的月光里去或者干脆想要飛到月亮上去。那只可愛的蟲子飛行的樣子十分壯美,仿佛莊子自豪地夸耀過的鵬,或者,原先的鯤和后來的鵬,其實就是莊生自己。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莊生真的就是吾生也有涯而樂也無涯了。
我想,對季節(jié)和氣溫變化極其敏感的蛾子或甲蟲,它們的沉睡和蟄伏原來是多么的有意義。在嚴酷的冬日里蟄伏,把生命力降到最低,是為了地熱天暖以后再次奮飛、覓食和交配,生兒育女以后,默默無聞地告別這個世界。它們告別世界的方式極其低調,也很簡單,悄無聲息,輕悄悄的甚至連風都不知道。它們的遺骸,也許變成了別的鳥和蟲子們的食物,卻沒有追悼會,沒有葬禮,沒有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的悲哀和茍且。塵來塵去,到另一個世界里去和更多的蟲子們相聚,代代相襲,是蟲子們的宿命。如若尚不至于此,那么,作為卑微的蟲子,只要這個世界是平安的,它們的種和類就是平安的。
它們悄悄離開這個世界的過程就是最好的葬禮。
我卻不敢貿然斷語他們因此一定就很快樂。快樂僅僅是人對自己感性正面價值觀的集中表述,是對自己莊嚴理性的個別萃取,歸根結底還是符號意義的東西。這些符號又無法得到證明或論證,原因很簡單:人可以說自己活著的時候是快樂的或者不快樂的,人永遠都無法證明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類的生命終結以后到底是快樂的還是不快樂的。合規(guī)律的存在才是普遍的、永恒的。越簡單的生命越?jīng)]有多余的負累,特別對于沒有理性精神擾亂的蟲豸。人的感性,不會永遠是一池又純又靜的水,它會動,會流轉,會蒸騰,會改變形態(tài),關于水的理性層面的東西即從中來,意義又從理性中來可是,這些又怎么得到確證呢?
人對自身生存環(huán)境的確認和變化都是人的理性活動的結果。人,因此會有對于生命的留戀,也有關于生命的恐懼。最清楚的理性結論是人無法回到昆蟲狀態(tài)中去,而必須像人一樣享受生命的歡愉,也像人一樣面對生命的恐懼。
人的嬰兒時代遠勝于昆蟲的幼蟲時代,因為人最終進化成為了人。但是,人的嬰兒階段遠不如昆蟲的幼蟲階段,因為人已經(jīng)具備了作為人的全部特征和最大能力,人的嬰兒已經(jīng)無法像昆蟲的幼蟲那樣憑自然天性和本能生存下去。
不知道那只蛾子或者甲蟲現(xiàn)在到了哪里,我卻知道它們一定正在做著它們必須要做的事情,而那些事情的所有意義僅僅就是為了生存。作為昆蟲,它們的家又在何處呢?應在就是自然造化這個自足的大系統(tǒng)了。
穿過樓房的陰影,上樓,仿佛還想找尋那只蛾子或者甲蟲。站到陽臺上,東望,月亮豐滿而皎潔。剛才還是一片漆黑的那幢樓上,有幾個窗口亮起燈來,卻并不影響我觀賞美輪美奐的月亮,那是又一個年頭皎潔之月的第一副嬌容忽然,一道黑色閃電從我眼前迅疾劃過,應該是一只蝙蝠,居然有來得這么早的蝙蝠,我簡直有些驚了!
也許是出現(xiàn)了月出驚山鳥那樣的意外吧。
又一想,蛾子或者甲蟲都出來了,蝙蝠也應該是應時而動,很合理的。只是,那只蛾子或者那只甲蟲,在長長的食物鏈上也許因此具有另一種價值和意義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它不會過早而過快地投身于整個自然規(guī)律的演化過程之中而讓它的生命突然中止,那么,它一定會完成以后的生命進程。作為種群數(shù)量極其龐大的低等生物,它們的個體可能意義無多,它們必須依賴群體的數(shù)量來取勝,先驅者多捐軀,當然合理。
作為有家的昆蟲,人的生命歷程中有太多空乏的等待和消磨,也有大量多余的盲目,因為無關乎生命的本相,所以,太多空乏的等待和消磨同樣沒有意義,遠不如動物的冬眠和植物的休眠那樣是必須的生命環(huán)節(jié)。
莊生只有一個,這無疑是很遺憾的事情,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世界上就不會有太多的庸碌和昏聵。所以,那只蛾子或者甲蟲提前醒來,提前飛行,提前覓食,提前求偶,提前生兒育女,雖然這樣的做法有些冒險,但是相比于人的盲目與沖動,相比于人的委曲求全和急功近利,蛾子或者甲蟲的創(chuàng)舉簡直就是超然物外了!
月上中天。對月來說,樓宇甚至大山的高度全都失去意義。倏忽之間,我的心里閃過一個念想:也許像蛾子或者甲蟲一樣依賴群體的弱者們并不知道它們還有可為依賴的群體,也許應節(jié)而變就是它們生命的全部邏輯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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