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蘇東坡
文/木棉
小序:一直偏愛蘇軾,所以題目非這么嘩眾不可了。既然是偏愛,就說不上理由,或許是心靈深處的先天投緣吧,無需理由。早想寫蘇軾,每一屆講到蘇軾時,都有這份沖動,可惜總沒成文。一直擱下來,等關于蘇軾的文字讀得多了,反而不好下筆了,不知道該寫些什么。蘇軾太厚重了,無論從哪一個側面哪一個細節(jié)去咀嚼,都意味無窮,這使我難以下筆。終于能靜坐下來,寫就寫吧,全當熱愛的證明。
一、被摧折之痛:“世事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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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總會看到一些設問:詞句“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是否反映了詞人消極的人生觀?我臆想,很多老師會帶著學生大談消極積極,唯恐詞中情調影響到年輕人的樂觀向上。
其實,說“人生如夢”消極,是一個滑稽的說法。蘇軾寫這句話,壓根不是要表達什么人生觀,更不是要把一種什么消極的積極的東西傳達給別人,他的詞句,僅僅是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一種真實寫照和感觸而已?!叭松鐗簟?,是蘇軾被摧折之痛的呻吟。
詞作寫于“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的時期。之前,蘇軾差點兒一命不保,他真正體驗到了掙扎于生死邊緣的苦痛,貶至黃州,人生落差太大了,之前之后,遠若天壤,這最真實的體驗,便是恍然如夢的感覺。
提及“烏臺詩案”,人們向來要為蘇軾抱屈,以為那真是一場“莫須有”罪名的陷害,事實并非如此。蘇軾絕不是一個單純的文人,他與政治攪裹太深,被排擠甚至被置于死地,在政治漩渦中,似乎是早晚的事??梢哉f,蘇軾遭遇“烏臺詩案”,是一種必然。因為君王的賞識,因為他的才智,因為性格上的恃才放曠,更因為從未改變的對朝事的憂戚,因為他一直沒有放棄過的直言陳事。
王安石推行新法,蘇軾屢屢上書論新法不利,并且常常不是婉曲泛論,而是不避其嫌,就事論事,針鋒相對。王安石本來已經(jīng)反感蘇軾與自己政見相左了,蘇軾仍然不避其惡,堅持己見,甚至在皇帝下詔叫翰林學士和知制誥、史館、昭文館、集賢院的官員商議政事的場合,也照樣上折發(fā)表宏論,表達對新政的意見。尤其在朝廷任人方面,上書言君王“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與王安石據(jù)理力爭,反對因實行新法驟然晉升新人,致使質樸之風日減,取巧之人日多。陳詞激烈,到了力請“陛下哀憐拯救”的程度。
不僅如此,蘇軾看到王安石輔助神宗處理政務時過于獨斷專行,故意在考試進士策問時出題,以“晉武帝平吳因獨斷而成功,苻堅進攻東晉因獨斷而滅亡,齊桓公專任管仲而成就霸業(yè),燕噲專任子之而失敗,事情相同而效果相反”作為題目,惹得王安石大怒,叫御史謝景溫論奏他的過失,只可惜窮加審查而一無所得。
蘇軾的確是以一種士大夫的責任感對事論事,并沒有與新法對立的主觀意圖,處朝尷尬時,也曾有意避讓,請求外調任職,做了杭州通判。但外調期間,他仍然有抗新法的行為,他深諳令民戶自報田畝數(shù)、據(jù)以征收賦稅的“手實法”無利于民,便拒不遵從,不久,朝廷因為此法不當取締了。在新黨眼里,蘇軾確實一度成了推行政令的一大障礙。
在湖州任職時,因為有些事對百姓不利而不便直說,他便用詩來諷刺,以求有益于國家。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摘取他章表中的話,并且引申附會他所作的詩說是誹謗皇上,逮捕進御史臺監(jiān)獄,想處以死罪。說他誹謗皇帝,無非是想借皇帝之手處置蘇軾。諷刺時政,那倒是確有其事的。好在神宗對他頗為憐惜,加之親友多方營救,保住了性命,貶至黃州,作了黃州團練副使。
蘇軾確實是因言出禍的。黃庭堅曾批評蘇軾說:“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薄端问贰酚涊d,(蘇軾)“忠規(guī)讜論,挺挺大節(jié)”,所以“為小人忌惡擠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常因文字之禍,無妄之災,飽嘗貶謫他鄉(xiāng)之罪,領受顛沛流離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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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不僅評說對新政的意見,舊黨上臺,他雖敬重司馬光的人品,但于政事,卻并不是簡單認同,他甚至反對舊黨對新法的全盤否定。舊黨主事,他好不容易升遷中書舍人,司馬光要改“免役”法為“差役”法,蘇軾因差役法多弊,認為司馬光“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直言相陳,令司馬光不悅。后來又在政事堂條陳不可,使司馬光尷尬忿然。蘇軾就是那種秉公直言的率真之人,他見司馬光不高興便說:“(當年)公為諫官,爭之甚力,……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好在司馬光是君子,一笑了之。蘇軾知道自己的言論不會受到舊黨采納,請求外調,讓司馬光很是怨怒,有了逐罷不用的念頭。當時諫官多為舊黨,都厭惡蘇軾太過耿直,爭相尋找蘇軾瑕疵加以病詬,雖然瑕疵很難尋到,尷尬的蘇軾畢竟難于立身朝中。
蘇軾從沒有放棄過進言,越職進言也是常有的事,就算是沒有實權,只作主上侍讀,也常常進讀古訓,反復開導,希望主上有所覺悟,并且在論及時事時,陳說舊當執(zhí)事中的諸多弊端,諸如賞罰不明,善惡無勸,治水不當,賊寇猖獗,還擔心這些事情會“浸成衰亂之漸”。如此這般,當軸者自然恨之。
蘇軾是個獨立的角色。他既不屬于新黨,也不能算舊黨?;蛘哒f,他是兩邊不討其好,只顧言說自己的主張。如果蘇軾在新舊兩黨的爭斗中三緘其口,或許真的可以免去災禍,《宋史》記載有人發(fā)表議論說:“蘇軾稍有隱晦,雖然不被重用,也應免去了災禍?!币饧刺K軾只要管住嘴巴,稍有些韜光養(yǎng)晦,哪怕不被重用,也不至于招致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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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蘇軾會三緘其口不去言說嗎?
當然不會。一方面是才學使然,有見識不能表達,對才俊來說是一種折磨;一方面是性格使然,蘇軾何等人,蘇轍在為兄長寫的《墓志銘》中說:“其于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于敢為,而不顧其害。用此數(shù)困于世,然終不以為恨?!碧K軾自己也在《思堂記》表達過自己的意思:“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人,茹吐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彼毖躁愓f,是真正快人快語,要他三緘其口,必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但我認為,蘇軾的不吐不快,更是因為他把自己的生命嵌入政治太深的緣故。蘇軾這樣的士大夫,掩蔽雙眼逍遙世外不問時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蘇軾是有大志向的人。他年僅十歲時,母親授書,講到漢代名士《范滂傳》,因范滂德義高厚不愿牽連他人而訣別母親慷慨赴死的情節(jié)慨然太息時,蘇軾就問母親:“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否乎?”太夫人說:“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蘇軾小小年紀,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義如此,蘇軾母子的這番對話后來竟成為千古美談。蘇軾勤學奮厲,有當世志,令母親極為欣喜,她贊嘆道:“吾有子矣!”他到了弱冠之年,便能學通經(jīng)史,屬文日數(shù)千言了。
《宋史》記載,蘇軾在少年時代,《慶歷圣德詩》流傳到蜀地,蘇軾就歷舉詩中所說韓琦、富弼、范仲淹、歐陽修等賢人去問老師。老師覺得奇怪,說:“童子何用知之”,蘇軾竟然答:“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若亦人耳,何為其不可!
關于蘇軾的文字記載中,幾乎都要提及他的科考事跡,一篇《論刑賞》,叫當時的主考官歐陽修驚喜稱異,竟以為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曾鞏所作,為避嫌疑才評其第二。后來再以《春秋》對義時,穩(wěn)居第一。歐陽修見到蘇軾復試文字后,大加贊嘆:“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font>
蘇軾深受幾代君王賞識,宣仁后與哲宗起用他時說,“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必嘆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耳。”一番使蘇軾不覺失聲痛哭的話中,可見他深得君王之心。
蘇軾絕非只會紙上談兵的文人,他一生屢被謫遷,幾乎每到一任,都勤政恤民,政績斐然,深受愛戴。蘇軾是有政治抱負和政治才能的,政治也幾乎成了蘇軾一生的情結。
蘇軾也絕不只是一個寫寫詩詞文賦聊以消遣的文人,他以務取實用、不為空言的精神,對中國古典之文化、人物一一立論,據(jù)《本集》考索,計有:《易論》、《書論》、《詩論》、《禮論》、《春秋論》、《中庸三論》、《伊尹論》、《周公論》、《子思論》、《孟軻論》、《宋襄公論》、《秦始論》、《漢高論》、《管仲論》、《孫武論》、《樂毅論》、《荀卿論》、《韓非子論》、《留侯論》、《賈誼論》、《晁錯論》、《霍光論》、《揚雄論》、《士燮論》、《諸葛亮論》、《曹操論》、《韓愈論》、《思治論》、《正統(tǒng)論》、《續(xù)朋黨論》等等,繁不勝載。(木齋《蘇軾評傳》)
這樣一個蘇軾,能三緘其口韜晦不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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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這樣一個胸有韜略,又心存抱負的人,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從恃才放曠的無限優(yōu)越,從親近帝王之側的備受賞識,從受人追捧的炙手可熱,突然被命運推向死亡邊緣,掙揣著撿來性命,攜老帶雛,寄身于偏僻之地,旁落荒寂之所,這樣的境遇,怎能不給人一種恍然如夢的感慨呢?!蘇軾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場大夢,夢醒之痛,痛何如哉!
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為什么三國英雄如此眾多,他卻偏偏只寫周瑜?固然因為赤壁之戰(zhàn)是周瑜絕作,更為重要的是,周瑜這個年輕才俊儒將,其才智其風光其豪情,與被謫貶詞人何等相似,嘆乎其才,英雄相惜啊!可是周瑜赤壁建功,留名于世,自己卻在最好建功立業(yè)的年紀,被摧折幾死,這又是怎樣的殘酷和傷痛??!
人生如夢的詞句,是天壤落差的感慨,這份感慨在《西江月》里,表達得更單純明白: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涼北望。
人生如夢,與其說是悲觀心態(tài),不如說是蘇軾被摧折之痛。令蘇軾自己也沒想到的是,這份疼痛并沒有在黃州結束,相反,黃州只是一個開始,蘇軾歷典八州的一生,一直在品著人生如夢的酸楚凄涼。
二、處逆境之韌:“一蓑煙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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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
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的《定風波》同樣寫于黃州期間。道中遇雨,同行皆狼狽,獨他不覺,逍遙漫步,雨后緣事而發(fā)寫下此詞。這首看似輕描淡寫的小詞,是蘇軾一生處逆境之韌的最好寫照。蘇軾一生屢遭風雨,但他逆風而行,渾然不怕,鎮(zhèn)定自若,悠游自得。“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體現(xiàn)出世人少有的生命之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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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按常理想象蘇軾,總以為他遭遇黃州之痛后,高呼“人生如夢”,從此沉淪。人們想象中的蘇軾,是詩詞文賦書畫才情高絕的蘇軾,正是這些想象掩蓋了對他政治才能的了解。讀者稍作留心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宋史》,還是蘇轍寫的《墓志銘》,記錄蘇東坡時,并沒有太多渲染他的遭遇,也沒有渲染他的文學造詣,更多的是記錄他的政績,他的言論,他對朝廷政事的憂戚。他的心靈世界更多的表現(xiàn)詩詞文賦,那是無意中留給后人的財富;他的行動一直在踐行士大夫的政治作為,在詮釋士大夫身處逆境中一種不屈不撓的堅韌。
在朝中,他不顧利害,屢屢上奏進言;外調離朝,還不忘留下言辭懇切的書表;外調任職,幾乎可以說每到一任都政績卓著,深受黎民愛戴。
新政盛行“青苗、免役、市易”等,浙西還兼行“水利、鹽法”,法令太多,也頗急切,蘇軾注重“法以便民”,使百姓賴以少安。
任通判杭州,處事得體,吏民敬畏愛戴,等他離任時,吏民仍稱之學士,不直言其姓。
徙知密州時,司農(nóng)下令實施新法,不時施行者以違制論,蘇軾知其不利于民,不以實施,沒有多久,因為此法不當,便被朝廷廢除了?!懊苋怂揭詾樾摇薄T诿苤?,還巧使小計,欲擒故縱,鏟除暴卒,安定一方。
自密州調至徐州,大水圍城期間,蘇東坡奮不顧身,搶救城池,為治水患,身先士卒,幾十天過家門而不入,與士卒們一同住在城墻上的棚子里,筑長堤,安民心,令徐人感念至深。
徙知湖州,蘇軾因外補之職不便言事,看到不便于民之事,不敢漠視,“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庶幾有補于國”,憂戚朝政,心切如此。
奔赴筠州看望弟弟子由后,北上經(jīng)金陵,會晤賦閑鄉(xiāng)間的王安石,自己都已無法言事了,竟然還與安石議論時事,建議王安石上奏言事。其憂戚朝事,心誠如此。
蘇軾再次執(zhí)事杭州時,遭遇大旱,饑疫并作,蘇軾奏請朝廷,免供米,降米價,使民免大旱之苦。還募錢捐款,建造治病場所,積貯錢糧,防備疫病。秋天大雨,西湖泛溢,蘇軾帶領百姓取葑田積之湖中為長堤,以通南北,便利行者。堤成,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圖畫,成就一番美景,杭人名之“蘇公堤?!笨芍^政績斐然。在杭州任職期間,奏請朝廷,整頓市場,遏制庸僧猾商招誘外夷邀求厚利,民獲交易之利,而無侵撓之害。二十年間兩度執(zhí)事杭州,百姓感激其功德,家里掛有蘇軾畫像,飲食間必祝頌,還造了生祠以報答,其深受百姓愛戴如此!
執(zhí)事惠州,率眾造橋,以濟病涉;推廣秧馬(種植水稻時,用于插秧和拔秧的工具),建造水磨;施醫(yī)散藥,救死扶傷;深受惠人敬愛。
即便被置于死地貶至儋州,仍輻射能量,留存福祉。王國憲在《重修儋縣志敘》中評價蘇軾說:“儋耳為漢武帝元鼎六年置郡,閱漢魏六朝至唐及五代,文化未開,北宋蘇文忠公來瓊,居儋四年,以詩書禮樂之教轉移其風俗,變化其人心。聽書聲之瑯瑯,弦歌四起,……辟南荒之詩境也?!?/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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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路的坎坷險境之中,蘇軾有過猶豫和彷徨嗎?有過,“歸去來兮,君歸何處?”(《滿庭芳》)蘇軾無時無刻不在經(jīng)歷出世入世的困獸之斗,后《赤壁賦》里的那個“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的自己,不正是一直涉身險境的自我嗎?那“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的孤鶴,不正是心靈深處那個渴望超拔世俗的自我嗎?那個“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的神秘道士,不正是“道”對自我心靈的呼喚嗎?
蘇軾的孤寂,是歷經(jīng)喧嘩之后的深刻孤寂。《卜算子》里的幽人與孤鴻,便是置身荒野的刻骨之冷,是心靈無處投放的徘徊悵惘: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所幸的是,蘇軾并沒有在顧影自憐中沉淪,沒有在自怨自艾中頹敗,更沒有在看破紅塵中混世,他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堅韌,抵御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不僅沒有因愈來愈遠的流放呼天搶地,相反,卻活出了別樣人生。
《宋史》高度肯定了蘇軾的大用之才:“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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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之堅韌,還表現(xiàn)在他因文字出禍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書寫心性,并以此為樂。更為難得的是,一次次的打壓,將他的生命一次次沉淀,坐冷板凳的他,更多了一份沉靜練達,讀書作學問,使他的學術,達到了別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蘇軾抵達儋州(今海南儋縣),生活之苦難,更超過黃、惠二州。初到時,暫租公房蔽身,公房年久失修,下雨時一夜三遷。后來他在桄榔林中自己動手搭茅屋,自命為“桄榔庵”,他在庵中“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在“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的海南,蘇軾沒有停止過寫作,據(jù)《海外集》統(tǒng)計,蘇軾居瓊期間工寫出詩一百七十四首,散文一百二十九篇,賦五篇,頌十八篇,銘四篇,平均近兩天寫出一篇(首)。蘇轍《墓志銘》中有記,他完成了父親遺命作《易傳》9卷。自己又作《論語說》5卷,居海南,又作《書傳》13卷,《志林》5卷,蘇轍說他“推明上古之絕學,多先儒所未達”。既成三書,蘇軾撫之嘆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當知我矣。”至其遇事所為詩、騷、銘、記、書、檄、論、撰,率皆過人。
好個打不垮的蘇軾!好個活著自己的追求和志趣的蘇軾!《宋史》有一句話說的真好:“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如果蘇軾因為避禍而韜光養(yǎng)晦三緘其口,如果蘇軾因為輾轉流離而怨天尤人易其心志,蘇軾便不是蘇軾了。
蘇軾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格外清醒。蘇轍太了解自己的兄長了,他說,“孔子謂伯夷、叔齊古之賢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實有焉。”蘇軾的結果,是自己明白的結果,是自己追求的結果,哪怕山高路險,哪怕百折九回,哪怕死寂荒涼,哪怕柔腸百結!
尼采說:“要愛命運。”讀者大可不必為蘇軾嘆惋,他的人生,苦難與韌性交織的生命,正是他一切魅力所在。
三、胸襟之曠:“是處青山可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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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示子由》中有兩句:“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焙笠痪洳幻馄鄾?,我更喜歡第一句,甚至覺得,用它來形容蘇軾的曠達心胸再確不過。
我熱愛蘇軾,其中很大一個因素是蘇軾的豁達超拔。
蘇軾的豁達個性似乎與生俱來,此個性在《賈誼論》中表露無遺,他認為賈誼“其后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并大加感慨,“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他極其欣賞賈誼的才智,卻否定他的黯然自傷。
黃州一難,生死之劫,蘇軾既未消沉,又未怨世,他親自蓋房,家徒四壁而謂之“雪堂”,寫下有滋有味的《雪堂記》;住地偏僻,坡陡路滑,他取白居易《東坡種花》詩,自號東坡居士,居其自樂;生活拮據(jù),缺糧少菜,他便親為農(nóng)夫,開荒種地,維持家人生計;大麥紅豆為飯,別人苦不堪言,他卻作詩《二紅飯》,食之自香;黃州豬肉賤價如泥土,“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東坡偏把它做成一道佳肴,美其名曰“東坡肉”,留下永久佳話;煮一道蘿卜白菜薺菜大頭菜雜燴菜羹,名曰“東坡羹”,自覺有味;有肉無酒,親自釀造,作詩《蜜酒歌》,不飲自醉;生活貧寒,缺衣少食,他不以為苦,作《節(jié)飲食說》,趁勢養(yǎng)生。如此隨遇而安隨緣自適自得其樂,天下之大,有幾人能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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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惠州(嶺南)期間,只帶著兒子蘇過,“瘴癘所侵,蠻蜒所侮,胸中泊然,無所蒂芥”。(《墓志銘》)還詠出了《惠州一絕》:“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全不見遠謫蠻荒之苦。
以瓊州別駕安置昌化,“昌化,非人所居,食飲不具,藥石無有”,艱苦如此,人不堪其憂,蘇軾卻“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時從其父老游,亦無間也”。(《墓志銘》)其心無塵滓透明澄澈如此!一句“攜兒過嶺今七年,晚涂更著黎衣冠”,簡直就把自己當成了黎族一員了。在儋州,與黎族百姓親密無間,“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辦學吟詠,不亦樂乎!
這就是蘇軾,一個所到之處創(chuàng)造快樂、盡享快樂的樂天派,一個在任何絕境中都活得浪漫快活的悠游才子!
他吟詠“橫看成嶺側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題西林壁》),這不僅是一種哲理,更是一種智慧,一種心胸。
他吟詠“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水調歌頭》),是一種冷靜坦然,更是一種自我勉勵與自我超越。
他吟詠“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水調歌頭》),是一種瀟灑快意,更是一種浩然大氣。
他吟詠“白發(fā)蕭蕭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是一種超然安適,更是一種心無塵滓的寧靜。
他吟詠“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定風波》),那個面含微笑的人,竟然就是飽經(jīng)滄桑磨難的蘇軾;那個遠涉嶺南的遷客,正是心胸放達四海為家的蘇軾。好個“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好一番恬淡自適的雅趣閑情!好一份無愧生命的深厚與熱烈!
蘇軾的豪放曠達,得益于他思想的博雜。據(jù)記載,蘇軾弱冠時期,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他智慧通達,融匯三教,而以儒為骨。他悠游于儒道佛三教之中,雖然看透人生之空漠,但又始終善處人生;勘破紅塵,卻始終不舍紅塵,始終保持著對人生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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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悠游超然的心境,在《赤壁賦》里,得到了突出的顯現(xiàn)。
《赤壁賦》中的主客問答,與其說是主與客,不如說是蘇軾的兩個自我,一個遭遇煎迫悲觀怨嘆的自我,一個超越怨尤曠達豪放的自我,兩個自我打架,兩個自我講和,最后達成了心靈的和諧通達。
悲從何來?源自扣舷而歌,歌子的內(nèi)容與屈原騷賦大有淵源,一些詞句化用楚辭而來,吟者失意,悲從中來。悲者有三:其一,彼時孟德,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盛衰無常,功業(yè)湮沒于世,生命價值虛無;其二,人生如小小蜉蝣寄于天地,如滄海一粟渺小無助;其三,人生苦短,長江無窮,欲永恒而不得。
何以解憂?也有三。其一,唯“我”之存在,方覺萬物之美,變換視角,審視萬物,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其二,“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盛衰有定,不強求,順天命,棄患得患失,取淡定坦然;其三,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乃造物者無盡寶藏,寄情山水,享受自然,自得其樂。
如果說,遭遇困頓的那個自我對生命進行否定,把一切推向虛無,那么,另一個自我則能轉換眼光,辯證處世,忘懷得失,超然物外,隨緣自適,抵抗虛無。理性的自我把失意的自我從人生無常的悵惘中解救出來,這正體現(xiàn)了蘇軾豁達的宇宙觀和人生觀。
蘇軾一生“歷典八州”,“身行萬里半天下”,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英州(嶺南),惠州(廣東),儋州(海南),北回途中病逝于常州。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寬慰舒展,沒有博取各家的圓融通達,無論如何也不能在絕境中把生命活到66歲,且活得那樣光華四射!
四、歷練之深:“九死南荒吾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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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詩賦傳千古,峨眉共比高?!边@三父子,就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三父子:蘇洵,蘇軾,蘇轍。他們“共比高”的著名篇章是《六國論》。父子同題為文的時候,還是蘇家春風得意的時候,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那時的文章,姜是老的辣,文是爹的好。蘇洵《六國論》論六國之事,刺當世之弊,妙語連珠,警句迭出,史料翔實,論理充分,一句“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有補時政,耐人尋味。蘇轍的《六國論》縱觀天下諸侯形勢,著眼軍事戰(zhàn)略,議論韓、魏兩國軍事上的戰(zhàn)略地位,提出論點:“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庇欣碛袚?jù),令人服膺。唯有蘇軾《六國論》,讀來無甚高論,甚至滿篇是少年得志的優(yōu)越感,高高在上,精英意識強烈,鄙視賤民才智,認為把人按三六九等“區(qū)處條別,使各安其處”,尤其“智、勇、辯、力”這四類“天民之秀杰”,“分天下之富貴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至于那些耕作奉養(yǎng)官府的,都是一些愚蠢而沒有什么作為的人,即使想反叛,沒有人去領導他們,也是做不成事的。
蘇軾的這些議論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在我看來,三父子的《六國論》,唯他的最上不了臺面拿不出手。
當然不是說蘇軾早期的所有文字都不好,但一定可以說,不經(jīng)過苦難的歷練,絕不會有歷史上那個不朽的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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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很奇怪,毀棄一個人的東西,與此同時也在成就著一個人。蘇軾因新舊兩黨政治斗爭而攪裹碾壓,斷送了他的政治前途,但歷史將他拋向荒野的同時,也賦予了他常人難以想象的歷練,一番鍛造,一番蒸餾,蘇軾便成了文學史上的純粹和永恒。
烏臺詩案之前,蘇軾何等受皇帝器重,何等受人追捧叫人艷羨,但日甚一日的謫貶,將他從眾人聚焦的簇擁中拋向荒野僻壤,他在巨大落差帶來的巨大痛苦中,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孤獨與寂寞。
“漂零江海,身非己有,未知歸宿之地,其敢必會見之日耶!臨紙哽塞,言不盡意?!边@是《與友人范元長書》中的傾訴,那份飄零中的心酸哽咽,難以自持。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這是《與李端叔信》中的記載。寫信時,蘇軾未必能料它會傳下來。那不為人知的孤獨,侵染在字里行間。因為落難了,怕有牽連,再無親友頻繁的書信問候,自己扁舟草履,與農(nóng)夫漁樵無異,常常被醉人推搡辱罵,心里卻暗自高興,終于沒有人認識我蘇軾了。蘇軾似天上明星降落民間,終于肉體凡胎沾滿泥土味素樸真實了,唯有這一番降落,讓他真誠反省?!捌缴淖譃槲崂郏巳ヂ暶粎挼?,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黃州》)他心平氣和,接受現(xiàn)實。
“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边@是《與友人王敏仲書》中的絕望,一個一直心懷夢想的人,終于在垂老之年仍投置荒野,怕是生還的希望都沒有了,于是已經(jīng)和兒子交代后事了,這是怎樣的慘痛啊。
“衰病枯槁,百念已忘?!边@是《與謝民師書》里句子,與“心似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是同樣的心情,同樣的感慨。人生何止一夢!蘇軾一生,多少次起落升降,又多少次夢醒斷腸??!
“芒鞋不踏利名場,一葉輕舟寄淼茫。林下對床聽夜雨,靜無燈火照凄涼?!保ā队暌?,宿凈行院》),是滿含遠謫蠻荒、風雨飄搖中的孤獨、冷寂與凄涼。
“鶴骨霜發(fā)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箇回?”(《贈嶺上老人》),是兩鬢如霜心似灰的無奈與滄桑。
“心似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保ā蹲灶}金山畫象》)是一生顛沛流離、心如死灰、不堪回首的自嘲和對命運的深徹嘆惋。
這些歷練,使蘇軾的生命更多了幾分韌性和通達,他大赦北還渡瓊州海峽時寫了這首詩《六月二十日夜渡?!罚?/font>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詩中“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尤令人感佩,被折磨得如此之慘烈了,竟然不生怨恨,也不覺遺憾,反覺得自己此生有幸一覽天下奇絕風景呢!這是怎樣的氣度???這是顛沛流離賦予蘇軾的一種大氣魄!
這一切,表現(xiàn)在文字上,便是蘇東坡文學的成熟和深厚。蘇轍在《墓志銘》中提到,蘇軾曾對他說:“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毙值芏说脑娢牟幌嗌舷?,等到蘇軾謫居于黃之后,“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這便是歷練的結果。
宋代的朱弁在《曲洧見聞》里寫道:“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后,人莫能及,惟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雖魯直亦瞠若乎其后矣!或謂東坡過海雖為不幸,乃魯直之大不幸也?!濒斨弊约阂嘣疲骸皷|坡嶺外文字,讀之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來也?!?/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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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被歷史怎樣定位?我們看看這兩段文字:
其一:蘇軾(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世人稱其為“蘇東坡”。北宋著名文學家、書畫家、詞人、詩人,美食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詞人代表。其詩,詞,賦,散文,均成就極高,且善書法和繪畫,是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罕見的全才,也是中國數(shù)千年歷史上被公認文學藝術造詣最杰出的大家之一。其散文與歐陽修并稱歐蘇;詩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書法名列“蘇、黃、米、蔡” (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北宋四大書法家之一;其畫則開創(chuàng)了湖州畫派。
其二:蘇東坡的詩,蘇東坡的文,蘇東坡的字,蘇東坡的畫,在當時所造成的“轟動效應”,“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宣傳中外,孰不嘆驚” 。帝王都成了他的追星族,放下美麗的后妃,陶醉在他的詩文中,讀到激動處,夜起徘徊。當時的高麗人,日本人,派人常駐都城開封,不惜重金,高價收購有關蘇東坡的一切出版物。公元9世紀的后半葉,那是一個文學上的蘇東坡時代。“東坡之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士大夫不能誦蘇詩,便自覺氣索”,而且“禁愈嚴而傳愈多”,“傳于人者甚眾”。一直到今天,900年來,像一塊兀立不動的文學基石,支撐著中國文學史。(李國文《蘇東坡之死》)
這就是留存千古的蘇東坡了。
每讀東坡,感慨萬千。要多少坎坷,才能驗證出生命的豁達與韌性?要多少磨難,才能鋪墊出一種生命的厚重與高度?走近東坡,感受生命的堅韌;對話東坡,領略生命的豁達;讀懂東坡,仰望生命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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