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五哥經(jīng)過一個月的住院護理之后終于出院了，醫(yī)生說有幾種藥是五哥一生離不開的，每天都要吃，能不能干活還要看恢復的情況，千萬不能吸煙、不能喝酒。五嫂懷揣著滿腔熱情與希望回到了已經(jīng)窮困潦倒的家。但她始終相信：只要五哥身體慢慢好起來，還是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的。
晚上我正在吃飯的時候，突然收到侄子的短信：五叔病危，你等電話吧。我趕緊電話打過去，才知道五哥已經(jīng)入住了縣醫(yī)院，在去醫(yī)院之前，體溫在度以下，心脈在左右！
我一下子驚呆了！再也沒有心思把剩下的飯菜吃完。滿腦子想的都是五哥的身影。
兄妹八人中我最小，兩個姐姐在我和五哥之間。五哥比我大歲，因為年齡上的趨近，所以自從記事起，我童年的很多時光就是與五哥一起度過的。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五哥就已經(jīng)上高中了。后來聽五哥說，那是我們鄉(xiāng)最后一屆高中，所以同學們都不怎么學習。但是，當時的五哥在我的眼里就是我見過的最大的知識分子了：他的學習桌上總是放著很多書。當然，不僅僅是學習方面的書，里面還有我喜歡的文學類的書與雜志，《鴨綠江》算是我當時最喜歡的綜合性文學刊物了，因為它里面的諷刺性小品文總是讓我欲罷不能。后來我上高中時之所以選擇了文科，與五哥對我的潛移默化的文學熏染是分不開的。
五哥未找到女朋友前，與我一直共臥一床。五哥高中未畢業(yè)時，學習還是很刻苦的。很多時候，我半夜里醒來，總是能看到幽暗的煤油燈光下面五哥伏案的身影。有時候，煤油燈沒有油了，五哥就以一種上級命令下級的方式讓我去哥哥們家要點煤油（當時，四個結婚的哥哥已經(jīng)與父母分家，五哥讓我去要煤油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要替父母節(jié)省些吧）。在這時，五哥總是學著革命電影《兩個小八路》，說：韓老六，去向嫂子們要些煤油來！雖然，我不喜歡韓老六這個稱號畢竟那是一個反革命人物，但想到韓老六的哥哥韓老五也不是好人，于是就一邊在心里恨著韓老五，一邊屁顛屁顛地端著煤油燈去向嫂子們哀求施舍了。向哥哥家要煤油，這樣的活可真不好干。有時候嫂子們不在家，這還好說。給哥哥們打過招呼，或者是自己動手，或者是哥哥們親自給斟酌，每次都是盆滿缽滿?？梢巧┳觽冊诩?，哥哥們就沒有發(fā)言的份了，煤油也只好由嫂子們賞了。雖然，每次也都是滿載而歸，但受到嫂子們的戲謔總是在所難免。最常聽的一句就是：喲，狗腿子又來了？！
五哥上學的時候，我和兩個姐姐也都在上學。上高中的五哥和上初中的大姐每天都要帶著煎餅和咸菜作午飯，所以，我們家要經(jīng)常烙煎餅，冬天尤其如此。當然，五更時分離開溫暖的被窩去推磨的活也是我們兄妹四人份內的事，但五哥通常以學業(yè)重為理由推脫不干。于是，很多情況下是我們姐弟三人在皎潔的寒輝下，一邊推磨一邊在心里忿忿不平。當時，我們村一個侄兒輩的但比五哥大近二十歲的人經(jīng)常惡作劇地故意叫五哥為老母豬（老五叔）、花老母（豬）。于是，在受到了五哥的不公正的待遇之后，我們姐弟三人也經(jīng)常不懂事地也暗地里稱呼五哥。我們姐弟三人在不情不愿地推磨時，就常常用這樣的雅號來表達我們對五哥的怨恨。雖然，有時候五哥也能有所覺察，但總是一陣憤怒之后悄然歸于無奈。
五哥高中畢業(yè)后就回家務農了，當時我們家最早有可能通過上學改變自己命運的一個人也不得不重復著父親的軌跡。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初期的偏僻農村，高中學歷算是高材生了。五哥以他的朝氣與活力處處顯示著與眾人的不同。五哥白天做農活，晚上寫一些與詩歌、小說類似的文字。五哥的青春與才華吸引了村上及鄰近村上的姑娘們追逐的目光。由于與五哥共居一室，所以，我經(jīng)常躺在被窩里假裝睡覺，但耳朵卻在警醒地聆聽他們探討人生與理想。五哥通過報紙還交上了一個女筆友，鴻雁往來不斷。
五哥也曾給一些報刊投過稿，但最終都是泥牛入海，單調枯燥的生活蠶食了五哥的文學夢想；五哥也曾想通過種植、養(yǎng)殖、手工等手段幫助我們這個大家庭脫貧致富，但最終總是有始無終，日復一日的重復性的農活勞作漸漸磨滅了五哥的生活理想。不知道什么時候五哥學會了吸煙，這讓我的父母十分郁悶，因為上學時的五哥經(jīng)常給吸煙的父母講吸煙對身體不好，香煙中含有致癌的尼古丁。后來，母親一直用這個事來揭五哥的短，五哥也就無奈地苦笑一下。
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那些與五哥談人生、談理想、談文學的姑娘們最終都沒能變成我的第五個嫂子。五嫂的出現(xiàn)還是媒人介紹的，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五哥是在怎樣的情況下與五嫂見面的，也不知道五嫂給五哥的第一印象究竟如何。五嫂識字不多，相貌平實，眉眼間有透露著一種女性少有的爽朗與利落，是一個很能干的持家好手。五嫂以一種決絕的方式向同性宣示著對愛情的絕對占有，她不惜在新婚之夜與五哥大鬧一場，奮力把五哥女筆友送的門簾扯下扔掉。五哥的文學夢也許從新婚開始就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
沒有了向上飛的沖動，五哥就腳踏實地地生活在泥土中了。后來，五哥家添了一個女孩，再后來，又添了一個男孩，分別起名叫雪梅、雪飛，孩子的名字之中依然充滿了五哥的詩情畫意。五哥家的家庭成員配置就象我們農村常羨慕的那樣：兒子是兒子，閨女是閨女。五哥與五嫂從此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翻蓋了新瓦房，買了彩電、洗衣機、拖拉機。
如果生活就此繼續(xù)下去，我們都將感恩終生。
五嫂慢慢發(fā)現(xiàn)五哥越來越懶，越來越能睡覺，越來越能抽煙喝酒，一任五嫂打打鬧鬧，一任父母嘮嘮叨叨，一任兄弟姐妹們怒其不爭，一任上大學的女兒與讀初中的兒子的批評憤怒，五哥依舊。
不認輸?shù)奈迳┦遣桓市淖屛甯缇痛顺翜S下去的，尤其是在農活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于是，能干的五嫂帶著五哥去了市人民醫(yī)院進行全面的身體檢查，她相信如果人的心與腦沒有毛病就應當能干活。
五哥后來給我說過，當結果出來的時候他自己心里咯登一下。腦部顯示：良性顱咽管瘤?。?！五哥的懶惰表現(xiàn)就是這個瘤子在作怪。五嫂回到家給父母家人說：以前都是我錯怪了他了，讓他受了這么多年的委屈。醫(yī)生說了瘤子是涼性的，沒有大事，如果是熱性的就不好了，醫(yī)生說做手術把瘤子摘下來就好了。
善良的五嫂搞不懂良性與惡性的區(qū)別，只是知道涼性的比熱性的要好很多。
做手術說起來簡單，但真正實施起來要難乎其難?？吹綇V告上說淄博有一家醫(yī)院用伽瑪?shù)肚谐[瘤，不用開顱手術。于是，我與大哥、五哥兄弟三人一起到了那家醫(yī)院。醫(yī)生一看片子說：瘤子有核桃大了不宜用伽瑪?shù)妒中g的，最好先開顱手術再用伽瑪?shù)蹲鲆淮巍?/p>
經(jīng)過了一番斟酌之后，五嫂認為手術摘除了瘤子之后五哥就會變得健康，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就不會坍塌，這個家庭的未來依然光明。于是，五嫂破釜沉舟也要為五哥做手術。賣了家里積蓄三年的糧食，賣了家里與五嫂朝夕相處的牛與羊，賣了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為的只是能盡量少向親友借一點。五嫂樂觀地跟我說：我們現(xiàn)在欠點債不算啥，只要手術治好了你五哥的病，我們又不老，我再和你五哥一起慢慢掙錢慢慢還。
終于拼湊了近五萬元錢手術費，我與大哥、五嫂一起去見證五哥的手術。在經(jīng)過兩天的調整之后，五哥就要上手術臺了。在手術室門口，我問五哥緊張不，五哥笑笑不說話?？赡苁俏迳┲牢甯绲男乃?，就像哄小孩子似的說：沒事的，一會出來就會好了。
在手術室外等待的時間真是一種煎熬！五嫂始終不離開手術室的門口，雖然我們都知道手術的時間要很長，雖然我們也在主刀醫(yī)生的臟兮兮的白大褂口袋里塞了五百元的紅包。
我至今不知道做一名醫(yī)生要具備怎樣的心理素質。冷峻、冷漠、木然？在醫(yī)生的眼里，接受手術的病人是人還是實驗品？我也不知道打開一個人的頭顱要用什么樣的硬硬的冷冰冰的工具，主持手術的醫(yī)生要有一顆怎樣的堅硬的心。
五哥被推出來的時候，還在麻醉中?？囍钡纳眢w上蓋著白色的訂單，只留出一張蠟黃的臉。雪梅看到這樣早已經(jīng)忍不住低聲哭了起來。五哥被送到重癥病房后不久就醒了過來，主治醫(yī)生把我們逐個叫進去讓五哥辨認，以證明手術的順利與成功。五哥很爭氣地都認了出來。
第二天早晨，我們去重癥病房看望五哥的時候，小護士說給五哥說：你昨晚把我們折騰得夠嗆，還給我們說英語呢。五哥很不好意思地虛弱地笑了笑。
五哥經(jīng)過一個月的住院護理之后終于出院了，醫(yī)生說有幾種藥是五哥一生離不開的，每天都要吃，能不能干活還要看恢復的情況，千萬不能吸煙、不能喝酒。五嫂懷揣著滿腔熱情與希望回到了已經(jīng)窮困潦倒的家。但她始終相信：只要五哥身體慢慢好起來，還是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的。
五哥天天吃藥，天天睡覺，天天記憶不太好。他說：有時候看到村子上的一些人，感覺很熟悉就是記不起來了。五哥的記憶只限于身邊的熟人！有些事也是經(jīng)常剛給他說過他就忘記了。五哥的記憶出了問題！五嫂打電話問主治醫(yī)生，他怎么天天這樣不記事？他怎么天天不見好轉？醫(yī)生說這是正常的，恢復得要一兩年的時間。
原來的生活計劃逐漸泡湯了。五嫂欲哭無淚。
村子上的人都用一種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五哥，家人也都把五哥視作病人。五哥被孤立了，鮮有人愿意與他進行正常的對話。
五哥也仿佛漸漸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一如繼往地吸煙、喝酒，根本無視五嫂的哭訴與父母的責罵。我曾經(jīng)勸過五哥：你試試堅持不吸煙不喝酒一個月，看看效果到底怎么樣。你就不能學著對自己狠一點？你怎么能這樣沒有一點毅力呢？五哥苦笑了一下：如果那樣，還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五哥已經(jīng)在自我放棄了，他在用他最喜歡的方式給自己生命的最后增添著些許亮色與快樂。
住在醫(yī)院的五哥啊，如果我們兄弟倆有默契的話，你應當能聽到我的鍵盤在為你低沉而遲緩的淺吟低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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