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打進(jìn)電話的時間，是在一星期前的一個晴朗的午后。
那天，很熱。是入夏以來少有的幾個高溫天氣中的一天。這樣的熱度，迫使所有的生靈不得不在自然的熔爐中，被炙烤著。我和母親之間，并不向有些母女，長時間沒完沒了地的占用信息通道。我們的談話，通常都很簡短，不會超過三分鐘。她把她想讓我知道的信息發(fā)布之后，基本上我們的談話也就接近了尾聲。她的話語并不是很多，但是，卻短促而有力。這一次，也不例外，而且，與往日相比更簡潔。電話那端，她的語氣顯得有點異樣：有一件事情，你應(yīng)該知道。這是她的開場白。我的耳朵在忙碌的同時，我的視線一刻也沒有停止在電腦屏幕上的搜尋。但是，很快的，我的收索停在一個點上。我說：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不光是我的腦神經(jīng)，我想，我身體里所有的神經(jīng)都被驚醒了，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我握話筒的手開始戰(zhàn)栗。
母親說：她的外甥媳婦，我的二表嫂這一天過世了。
當(dāng)我的外婆以九十五歲的高齡離開人世的時候，我沒有感到巨大的悲痛。那時，她不在我所居住的地區(qū)，當(dāng)她感覺自己將不久于世時，她離開了生活了進(jìn)一個世紀(jì)的北方，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我沒有見到她最后的一面。以她的年齡而言，算是喜喪，所以，我的心態(tài)很平和。我對死亡并未產(chǎn)生過多的憂慮與恐慌。生命是一種循環(huán)的周期過程，死亡是一個人最后的歸宿。那一年，外婆以她緩慢的生命進(jìn)度，走進(jìn)墳?zāi)?。這是我們這個家族中，我的親近的人的最近一次的離開，在五年前。
繁衍生息，血脈的傳承，沖淡了阻止了死亡的陰影的擴散。隨著爆竹一聲脆響，以及新生命的降臨。一個大家族里又有了新鮮血液的進(jìn)入。死亡的陰影，仿佛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我們生活在世俗的勞碌中。呼吸著骯臟的空氣。咀嚼著有害的身體所需品，我們忘記了文明背后的迂腐，簡單的思維，被一種癡迷垂釣，即使成了魚兒，依舊不改善良與隱隱的初衷。傷害最開始即使帶著偽善的笑臉，仿佛也被愚鈍的思維所逢迎，而潛藏在肌膚里的病菌，正在那里竊笑。被攪亂的生活，被捆綁的炸彈，隨時都有被引爆的可能，這個隱藏的魔鬼，一直，以猙獰的面孔，藏于心靈之中，哪怕是最虔誠的膜拜，也沒有迫使它最后放下屠刀。而鬼迷心竅的單純，張牙舞爪，詮釋著人間的渺小與羸弱。我仿佛看到的死亡陰影，一直以來都藏匿于空氣中，在時間里漸漸的被淡忘的是記憶而不是死亡本身。我以為世界形勢一片大好。其實，那只是騙人的表象。在世界的很多的不被人知道的地域，很多的人，在時間里憧憬著，希翼著，療傷。有的人在精神的世界里獲得了再生，連同肉體一起，以嶄新的，或許脫胎換骨的姿態(tài)，重現(xiàn)江湖，而有些弱小的生命，在空氣里，在時間中，在疼痛與火焰的煎熬與炙烤之后，再也經(jīng)受不起命運的百般蹂躪與千般的撞擊，輕輕的松脫了生命的鏈條，緩緩的倒下。
如果可能，我希望讓時間靜止，留住即將遠(yuǎn)去的生命，如果可能，請讓時間倒流，回到，從前舊有的時光?？墒菚r間，既不會停止也不肯倒流。我們只有在時間里留下悲傷的眼淚。對逝去的生命投以深深的眷戀，以在開啟我們記憶之門的時候，讓淚水中涌動著不只是悲傷，還有那么多的美好的回憶。
結(jié)腸癌，三期。這無疑是對一個活著的人的死亡宣判。即使遮掩，即使涂改，也變更不了冥冥中的宣判。只是，這張判決書來的過于突然，過與早了。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如果有準(zhǔn)備，也許，不會感覺被拋棄，但是，一切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毫無思想準(zhǔn)備混沌中，發(fā)生了。是魔鬼的有意而作，還是隨意而為。一個還沒有進(jìn)入天命的年齡，一個不應(yīng)該淹沒的靈魂，在毫無準(zhǔn)備中，離開。當(dāng)我腦海中左右搖擺的思緒，還沒有在現(xiàn)實中兌現(xiàn)成諾言。有關(guān)她的死亡就以開始。
我感到有些殘酷。當(dāng)我急急出現(xiàn)在殯葬中心一樓大廳時，我的腳步，阻止我向前邁出。我不能走上它旋轉(zhuǎn)的樓梯，那些鐫刻與書寫的文字，讓我感到有些東西，可以失去，有些東西，將永遠(yuǎn)留存。而對于逝去的生命，這些都以毫無意義。這一天，離開的人的名字，在打出的電子顯示屏上，一次又一次的重復(fù)出現(xiàn)，名字最后的代號，成了這一刻，陌生的祭拜者的尋覓的線索。我呆呆的站立，看著閃現(xiàn)的耀眼的紅，還有屏幕下，將他們的哀傷裝進(jìn)白色口袋的人們。我不知道，他們對死亡的含義有多大的深度破譯。
我必須調(diào)整好我此時的心態(tài)，否則，我將難以祭拜逝去的生靈。當(dāng)我在指示標(biāo)的指引下，旋轉(zhuǎn)著走上樓時，我不時的用我的右手，安撫著，輕輕拍擊著我的前胸，我必須讓它安靜，讓它出入的氣息，不要超越正常的節(jié)律，否則，我怕它難以控制，而最終淪陷，如果那樣，我將會讓自己處于難以控制的情緒的傾吐之中。我在那扇門前，在一張單薄的椅子上，輕輕坐下，依舊不時的安撫我的脆弱的心臟。可是，盡管如此，依舊感覺氣流的急劇的在狹窄的通道中撞擊著羸弱的壁壘。十分鐘之后，我走到他的后面，我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我的手在我的兄長的肩上，輕輕的按下，我希望，他不要過于傷痛。我說：太快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目光望向那扇門，我不知道，安靜的躺在那兒的她，是否聽到了我的話。我有點哽咽了。
殯葬中心，與我的工作地隔河相望。偶有同事的長輩過世，我也會偶爾來，但是，我?guī)缀鯊牟贿M(jìn)靈堂。有一次，來祭拜一位高齡的老人，我也僅僅是在門外看著，而沒有進(jìn)入，一股仿佛巨大無形的力，在阻止我的進(jìn)入，在我邁進(jìn)門的一刻，一股巨大的氣息涌來，我感到喉管里有東西往上涌，我不停地拍打自己的前胸，以阻止氣息的噴薄欲出。而后，以極快的速度離開，我不能踏進(jìn)，亦不能靠近。也許是我的懦弱使然。所以，我不得不急急的退出，以抑制像上噴涌的我的不能平復(fù)的氣息。
面對你親近的人，你的情緒只會更加的強烈，而不會有絲毫的遞減。我害怕我的情緒出軌，我害怕，我難以控制的閘門，突然將我自己壓倒。當(dāng)我的胃腸得到了安撫，當(dāng)我的氣息平靜的進(jìn)出他們每日的安全通道。我知道，我必須面對，已經(jīng)沒有氣息的生命。
如果死亡真的是讓我們被一個巨大的容器承裝，而后，就是親朋的瞻仰，我對此感到莫大的憂傷。我希望逝去的生靈安靜的存在，在安靜中接受她的摯愛親朋的憑吊，而不是，如同市場的喧鬧中，難以真正的永久的安詳。死亡究竟是自己的事，還是別人的事？我說：死亡與任何人無關(guān)。與吵鬧與喧嘩無關(guān)。
我以為我會害怕，我想著，如果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是否選擇逃離，可是，當(dāng)我邁進(jìn)靈堂門的一刻，我居然如此的安靜，讓我自己感到莫大的驚奇。即便我離棺木如此的接近，可我依舊沒有感到絲毫的恐懼，仿佛巨大的傷悲與我毫不相干。但是，當(dāng)我坐在棺木旁邊透過透明的遮擋物，面對曾經(jīng)那般熟悉的面容時，我的呼吸卻再也難以平復(fù)。我胸膛內(nèi)涌動的氣流，它終于占了上風(fēng)。我呆呆的看著她。她睡著了，是的，他說過，她現(xiàn)在和平時睡熟了一樣?？墒?，我知道，這一次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旋轉(zhuǎn)的風(fēng)，仿佛阻礙著空氣進(jìn)一步的惡劣，純凈的存在，干凈的來去，只是，干凈的有些無色，而所有的存在都應(yīng)打上或輕或重的曾經(jīng)來過的痕跡。我無淚，我的淚，流在心里。也許，她知道，我恐懼靈堂的焦灼，也許，她知道，我誠心的祭拜，所以，她的靈魂在靈堂里盤旋，驅(qū)趕邪惡，驅(qū)趕所有的濁流，所以，坐在她已經(jīng)飄出的靈魂的軀體面前，我沒有絲毫的害怕與恐慌。我安靜的看著她，仿佛我們從前對坐著，一起聊天，一起說話，只是，這一刻，說話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她只是安靜的聆聽，沉浸在永遠(yuǎn)的安寧中。
有人說過，面對逝去的親人，摯愛的人，不會有恐懼與害怕。因為，他們曾經(jīng)彼此很熟悉。很親近。我想之所以沒有感到難以抑制的喘息，也許源于，我們曾經(jīng)離的如此的近，而又如此的熟悉。
我想收回我曾經(jīng)說過的話，但是，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將不可逆轉(zhuǎn)。我想到了那一天，她第一次入院時，我去看她時的情景。那一天，在一年以前，那時，所有的希望都在空氣中漂浮，那時，盡是陽光，那時，烏云在很遠(yuǎn)的地方休息?？墒?，那一天，我邁進(jìn)那家醫(yī)院的一刻，我的心就開始遏制不住的在叫囂，當(dāng)我推開病房門的一刻，我看到放著六張床的病房里，空空蕩蕩，只有她自己一個病人一張床，我的眼淚在眼圈里暈轉(zhuǎn)?？吹剿业难蹨I，幾乎就要掉落。我不是第一次，到醫(yī)院看望病人，可是，那一次，很奇怪。因為，在這之前，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的病。我的同事，有這樣的病例，但是，他們現(xiàn)在依舊很好的活著，所以，我相信，她也會好，也能好，可我的眼淚還是引不住要涌出來。也許，它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不妙，我不相信，它是先知，但是，那一刻，它看到了我的肉眼沒有看到的死亡。
我經(jīng)歷了送葬的幾乎整個過程，但是，我沒有看到肉體的最終的離去，我知道，那一刻，是我疏忽的緣故，或許，那有些慘烈或是殘酷，我沒有親歷。于是，我在熊熊的火焰中，將一疊打著特殊印記的紙，投入到熊熊燃燒的火海中，而且，我的嘴唇開始蠕動，吐出一個個我從來沒有說出的禱文。
當(dāng)邪惡纏身的時候，我們的執(zhí)拗讓我們難以走進(jìn)繁復(fù)的自然拯救。我們的單純的理念，讓我們無暇眷顧我們?nèi)松飞系娘L(fēng)景，也許我們溜一溜號，也許，我們的生命，就會改弦易轍，但有時，我們做不到，所以，死亡提前開始了它大面積的圍剿，于是，你被選中。
我只是覺得，你不應(yīng)該走的這么早，這么急，可是，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我知道，沒有人可以違抗死神的旨意。
如果面對毫不相干的人故去，我會很輕松的說一聲，死亡是一種解脫，可是，面對，你，我難以那么輕松的說出口。如果我們能很輕松的談?wù)撍劳?，也許，我們生命就不會那么顯現(xiàn)出沉重?？墒菬o論如何，我感覺這一刻，我沒那么輕松。
讓我的咒語和著我的禱文一起，融化在燃燒的火里吧。
死亡，讓你的人生歸于純凈，你放下了你的所有，與生活徹底講和了，而我們正在談判的路上。
天空堆積著大片大片的肥厚的云朵，那是否是你的靈魂在，做最后的告別。
遠(yuǎn)去的靈魂，安息吧。
日午后與家中草
后記：日，我的同輩人，我的表嫂過世，享年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