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來就無緣與我爺爺謀面,他在我出生前五年就去世了。對于他,我只是在父輩的講述中烙下片斷印記,諸如他讀過較多的古書、吸過鴉片、脾氣暴躁等,很難說清他在我心中占有怎樣的地位,但只要將他與油坊院子聯(lián)系起來,我的心頭就會隱隱漾起一絲敬意。
油坊院子是我爺爺一手建造起來的。我祖上并不生活在現(xiàn)在的這個村莊,爺爺分家后才遷移到這個小村。擇地安家時爺爺頗費了一番腦筋,最終把地址選在村北一條寬水溝邊的荒灘上,令村上人甚為嘲笑。但爺爺?shù)年駝胚B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臑┰俦笔呛印N业母篙厒兇蠖际鄽q了,我奶奶已英年早逝。爺爺和他的兒子們拉石頭蓋起房子,坐東向西。如果僅憑這點評價他的話可以毫不含糊地送一個詞:愚蠢。但隨后的作為卻讓當初反對他的人恍然大悟而又緊接著肅然起敬。安居之后,他又準備材料,在住房右邊坐北向南蓋起榨油坊,住房左邊蓋起水磨坊,水車正好安在水溝下沖開的大坑內(nèi)。那是方圓幾十里還沒有油坊和水磨,那生意可想而知,足以維持一家生計了。
菜油飄香,水車飛轉(zhuǎn)中時代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沒幾年就迎來解放,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開始,除了住房,油坊和磨坊順其自然的充了公。所幸爺爺并沒有因它們而暴發(fā),夠不上地主富農(nóng)的條件。每天看著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油坊和磨坊為集體服務(wù),指揮和操作它們的新主人進進出出、忙忙碌碌,不知爺爺作何感想,我是不得而知的。
那時,人們便把這里叫油坊院子。等我父親兄弟五人都成了家,樹大分枝,我伯父和三位叔父先后離開油坊院子另遷新居,我父親便成了老屋的主人。
我父親是一個有心人。他在閑暇之際,在門前栽下幾棵杏樹,油坊后荒灘上栽下無數(shù)棵楊樹。那兒水多,沒幾年楊樹成林,杏樹結(jié)果。可惜我出生的遲,杏樹和楊樹的景象毫無記憶,腦海中只依稀留下杏子模糊的酸味和甜味,以及苦澀的杏仁味。而沒隔多久,成片的樹林又像油坊和磨坊那樣被充公,后來我才明白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那尾巴真的被割了,被割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樁。對于樹林被充公,我敢肯定我父親毫無怨言,他一向走在時代的前列的,但我卻猜測當他坐在樹樁上時,曾有過惋惜,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樹林竟毀于一旦!
我的幼年是在油坊院子中度過的。我唯一的遺憾是未能對油坊院子留下較為清晰完整的印象。記憶中能夠復(fù)原的畫面并不多:來來往往榨油和磨面的人;潔白如雪的面粉;飛轉(zhuǎn)的水車;像老牛似的沉重喘息的磨盤;溪上青青草。奇怪的是對吃記憶猶新:一粒粒揀回的麥粒,母親咀嚼后喂給我,滿嘴生香。偶有磨面榨油的人烙了油餅施舍一張,母親望著我狼吞虎咽一臉燦爛的陽光。有時討吃油餅遭受白眼哭著回來母親心疼而無奈地哄我,淚花閃爍。
可惜那時渾沌未開,只留下一些零亂的記憶碎片,否則,那時的油坊院子該是怎樣一副鮮活生動的圖畫??!大自然總是不合時宜地賜予你風光,讓你無法來及捕捉而抱憾終身。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們便也搬家去和叔伯們相聚為鄰了。原因是包干到戶的東風吹進了這個閉塞的山溝。油坊和磨坊被拆散分解的命運成了歷史的必然。我們的房子只拆了木料,留下石墻成了一種見證。我們搬家的另一重要原因是連年的洪水漸漸將荒灘和樹樁沖盡,而逼近我們的油坊院子,危及到我們的安全。
油坊院子在我生命中一閃而過,但我卻對它有某種天然而莫名的情懷。每當路過那兒,我總要駐足良久,在腦海中努力拼湊它的形象,想象我的爺爺、我的父母在這兒留下的足跡和曾經(jīng)有過的生活。我的父母在世時也時常聊起那兒的歷史,時常遠眺或走近它。幾年前修公路時有人提出要買油坊院子的石頭,但我父親只是冷冷地回答:不賣!。
我們搬走的最初幾年,油坊院子還是一片空地,長滿了雜草,時常有小孩去玩耍,后來有精明的人見我父親無動于衷,便不失時機地開辟成了田地。
如今的油坊院子,早已只剩下殘墻破壁、斷石危垣,墻根荒草萋萋。每當至此,總令人追今撫昔,油然而生無限感慨之緒。墻外良田盡失,河床日近,或許過不了多久,肆虐的洪水會將它卷走,連著最后一抹記憶的遺跡也會蕩然無存。而墻邊幸存下來的飽經(jīng)風霜的三棵白楊樹仍孤獨而倔強地挺立著,做艱難而辛酸的最后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