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印社于清末成立，歷經(jīng)清代、民國、新中國三個政權(quán)交替，歷次變革中他們始終堅守并保持生命力綿延至今。社團賴以發(fā)展的物質(zhì)基礎(chǔ)和精神基礎(chǔ)在它成立的初年就已經(jīng)打下。
20世紀20年代杭州二我軒照相館攝西泠印社舊景
治印之學
中國文人有著結(jié)社的傳統(tǒng)。一直以來，詩社、畫社、琴社、棋社等等都有存在，卻唯獨沒有一個和印學相關(guān)的社團?！熬科湓?，有兩個觀念在許多人心中根深蒂固。一是認為印章最早出于工匠的手藝活，如果成立組織，與其說性質(zhì)是文人社團，倒不如說更像工藝美術(shù)者的行會；二是覺得印章總是書法作品的配角，篆刻的鈐紅，是為配合書法或水墨畫的黑白而專設的。”西泠印社的副社長兼秘書長陳振濂這樣和本刊記者解釋。
其實，自從“文人印”出現(xiàn)以后，印章就改變了之前純粹出自工匠之手且只為某種實用目的來使用的狀態(tài)，成為一門自覺的文人藝術(shù)--篆刻。西泠印社第四任社長沙孟海在《印學史》一書中將“文人印”的創(chuàng)作追溯到宋朝的文學家與書畫家米芾。他的自用印上面的印文和同代文人工整的印文相比要粗糙，所以盡管當時印材用的是牙角晶玉，質(zhì)地堅硬，沙孟海認為他是自己同時完成篆文和雕刻，而不是假手于工人。米芾在《書史》和《畫史》中也記載了他治印、用印的方法。元末的王冕開始用花乳石來刻印?；ㄈ槭|(zhì)地松脆，容易受刀，從寫篆到奏刀都可以一人來完成，從此文人刻印便流行起來。與名字沒有關(guān)系的“閑章”的創(chuàng)作，又使得印章成為一種脫離書畫作品而可以單獨去審美的藝術(shù)。一枚著名的閑章出自明代文彭之手，篆文是“琴罷倚松玩鶴”，記錄了自己和友人風雅的隱士生活。
西泠印社成立之前，在杭州已經(jīng)形成了深厚的印學土壤。隨著“文人印”的發(fā)展，各地出現(xiàn)了風格不同的流派，其中浙派和皖派最為著名。浙派的大本營就在杭州。從清朝康熙中期到咸豐長達150年的時間里，浙派印壇出現(xiàn)了具有師承關(guān)系的八位名家，史稱“西泠八家”。這八人以錢塘布衣丁敬為首，主張篆刻取法秦漢璽印的古意，力復古法，再擷取眾長。杭州文人一度以能集藏這八人的印譜和印章為時尚。19世紀末20世紀初，虛飾與纖巧成為主導印壇的習氣，浙派篆刻有日漸衰敗的趨勢。1904年夏天，在蔣公祠經(jīng)常聚會的丁仁、王禔、葉銘和吳隱幾個人有感于此，有了建立印社的想法，希望回歸“印宗秦漢”，避免矯揉造作，還能夠恢復各個流派本來的風格和面貌。幾位創(chuàng)始人申請土地立社的呈文很快得到了官府的批準：“為保存國粹、研究學問起見……事屬公益，準予立案。”西泠印社的建立，也正好處于晚清西學東漸之時，朝野涌起的保存國粹思潮當中。
1979年，印社75周年大慶期間，社員在柏堂內(nèi)研討印學。左起：唐云、沙孟海、方去疾、葉潞淵、江成之
相互交流印譜和印藏成為西泠印社社員活動中一種很經(jīng)常的形式。西泠印社也組織出版了印譜與印學典籍。印章雖小，但其中境界卻很深邃，印人需要不斷切磋，以加強文字學、書法和雕刻三方面的功力?！笆煜ぷ瓡@種今天已經(jīng)不再使用的文字是最基本的。篆書有大、小篆之分。廣義的大篆是指秦代以前的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和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通行于六國的古文；小篆則指秦始皇‘書同文字’后，在秦代通行的篆書。小篆之后，篆書又有各種變體。最早，印章文字采用篆書是和社會文字同步的。這也是為什么秦漢印最為興盛，因為印章用字基本就是社會用字。后來日常生活使用的文字出現(xiàn)了更加便于書寫的隸書和楷書，由于印章代表了一種權(quán)威和信用，已經(jīng)有了社會的認同，篆書在印章中使用就固定下來。文人將刻章變?yōu)橐环N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依然使用篆書，是認為篆書有圓轉(zhuǎn)，書寫的自由度大，在方寸的空間里可以有無窮變化?！蔽縻鲇∩绺泵貢L孫慰祖告訴本刊。而由于古文字數(shù)量較少，甲骨文可識讀的有1500多個，金文有2500個左右，璽印文字不足3000個，所以篆刻時還要知曉如《說文解字》中歸納的“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zhuǎn)注、假借”的古文字造字規(guī)則，來進行合理的再創(chuàng)造。
也是因為鉆研篆刻涉及文字流變，印人平時的涉獵對象就不僅僅是印章?！吧献远σ捅伲轮劣…t泉刀，無不博采旁搜，藉資考古。”《西泠印社成立啟》中這樣寫道。西泠印社的立社宗旨是“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就是讓印學能夠以更為寬廣的金石文化為后盾?！霸S多印人，慢慢從篆刻這門‘小道’，進入到金石學的領(lǐng)域。”孫慰祖說。
保存金石方面，西泠印社最重大的舉措就是對漢三老碑的搶救和保護。在滿眼青瓦白墻紅窗欞的西泠印社社址中，有一個全部以青石為原料建起的寶筪印經(jīng)塔樣式的石室，它是漢三老碑所藏地。這座石碑記載了一個東漢人三世祖先的生辰、忌日和名諱，因此被稱作漢三老碑。1852年，余姚嚴陵塢村農(nóng)民在山上取土時無意挖出了漢三老碑，該碑被余姚富紳、“金石癖”周世熊購得。太平天國運動中，周氏家族毀于大火，日漸沒落。1919年，上海古董商人陳渭泉以3000大洋購得了石碑，之后有意賣給日本古董商人。聽聞國寶就要流失國外，西泠印社的社員們都很焦急，積極呼吁社內(nèi)外同仁來捐助。最終65人募集捐款1.127萬大洋，其中8000大洋向陳渭泉贖碑，余款建石室將碑安藏。西泠印社社長劉江這樣介紹它的價值：“在文字演變的過程中，它是一枚最好的物證。它既有篆書的筆法，但又是隸書，有些寫體又是楷書的形式。所以石碑雕刻的年代，正處于從隸書向楷書的過渡當中?！?br>與刻印相關(guān)的印泥和刻刀，印社成員也有創(chuàng)造。早期社員張魯庵是杭州張同泰藥店第五代掌門人，家境殷實。祖上留下的基業(yè)有人幫他打理，張魯庵的全部精力都花在篆刻上。張魯庵的兒子、今年81歲的張永敏老人向本刊記者回憶：“父親有個特點，善于用西方技術(shù)來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早在上世紀30年代，張魯庵就買了一臺德國萊卡的照相機以及阿克發(fā)的放大機，用來拍攝印章，再放大照片去研究其中的細節(jié)。當時的印人普遍使用鐵條刻刀，既粗且沉。張魯庵從德國進口了一種刀片，用竹片夾住，外面纏繞絲線再涂抹清漆。這種刻刀輕便又鋒利，廣受印人喜愛。印泥研制方面，張魯庵聘請復旦大學化學、物理專家陳靈生教授，把史籍中記載的印泥制作方法逐一進行分析。他反復研究朱砂、蓖麻油、艾絨三種印泥主要原料的質(zhì)量標準和最佳配制比例，琢磨相關(guān)輔料的合理添加和加工要求，最終創(chuàng)造的“魯庵印泥”具有冬天不干，夏天不出油，顏色幾十年能夠保持鮮亮的特點。如今這種印泥已經(jīng)申請為國家文化遺產(chǎn)和世界文化遺產(chǎn)。
孫慰祖就告訴本刊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有的印人潤筆（出售篆刻作品的價格）已經(jīng)相當高。以西泠印社創(chuàng)始人王禔為例，他1930年從北京去上海，成為獨立藝術(shù)家，1936年刻印379方，全年名義收入為2274元。王禔住在延安中路一處三層連亭子間，他贍養(yǎng)的人口漸次達到包括夫人、兒女、媳、孫輩在內(nèi)共9人，另外雇有一傭工，日常開支可以想見。作為對照，30年代上海中學教師的月收入為50～140元，報社主筆為200～400元，商店的店員為10～30元?！坝∪四軌蝈魉嚍樯疑畹煤懿诲e。這就說明，篆刻作品儼然成為許多滬上人士追逐收藏的對象，也是民國藝術(shù)品交易市場一個新的門類。”孫慰祖說。
“文人印”的出現(xiàn)，為印章帶來了獨立的審美品格，但從社會接受的角度講，長久以來人們并不認為篆刻能夠不依附于書畫而獨立出一套藝術(shù)體系。西泠印社的成立，以及隨后一系列或集體或個人的研究活動展示了篆刻藝術(shù)本身的魅力，也向世人普及了印學的概念，使人們不再將實用性的“刻字社”與作為藝術(shù)的篆刻相混淆。不斷開拓印學的深度和廣度，就成了印社繼續(xù)發(fā)展壯大的動力與使命。
“這是個絲毫不功利的目標。和西泠印社同時期成立的還有個更出名的南社，它有文化上的主張，更重要的是有推翻清王朝統(tǒng)治的政治目標。等到民國建立，這批人想要再找到一個聚集起來的理由就沒有了，因此慢慢分散掉。而‘保存金石，研究印學’這個目標永遠存在著，文人雅集永遠都會有?！标愓皴フ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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