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tǒng)籌/執(zhí)筆 本報記者 劉學斤
兩天后,就是除夕了。又來到了一年的終點,也又來到了一年的起點。
自古至今,除夕在中國都有非比尋常的意味。每個家庭,每個人,站在新與舊的交界點,會沉浸于“守歲”的氛圍和心緒當中,“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不只唐朝詩人高適在除夕之夜拿起過詩筆,寫下心靈噴涌出的句子。
河北或許不是他們出生的地方,但他們與河北有著穿越時空的血脈聯(lián)系——— 或祖籍河北,或郡望在河北,他們都是“河北人”。本期我們再回大唐,回到詩人中間,和他們一同“守歲”。
張說:歌舞留今夕
長安初,受張易之兄弟誣構,張說流放欽州。
那年的除夕之夜,他身在偏僻的欽州,心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故歲今宵盡,新年明日來。愁心隨斗柄,東北望春回。
正值壯年,他的人生尚在上升期。他不甘于政治生命就此一蹶不振,他盼望朝局發(fā)生春天般的變化。
在欽州守望京城的張說懷著無限想望,寫下《欽州守歲》。此前他大概讀過的太宗李世民“共觀新故歲,迎送一宵中。冬盡今宵促,年開明日長”的守歲詩,也是五言絕句,詩味卻差強人意,他這首寫實,也更蘊藉。
十多年后,張說宦海再經(jīng)波折,他又到遠離京城的岳陽守歲了。
除夜清樽滿,寒庭燎火多。舞衣連臂拂,醉坐合聲歌。至樂都忘我,冥心自委和。今年只如此,來歲知如何。
迎接他的是一個飄溢酒香的除夜,有些清冷,但燭火通明,歌舞曼妙,令守歲的人兒沉醉。
任岳州刺史時,張說已年過半百,心已填滿風塵風色。在在有歡樂,便沒憂愁。桃符,爆竹,難忘的不眠之夜啊……再拿起詩筆,人謂他“得江山之助”,“詩益凄婉”,實則別有情味。我讀過的還有兩首:
(一)夜風吹醉舞,庭戶對酣歌。愁逐前年少,歡迎今歲多。
(二)桃枝堪辟惡,爆竹好驚眠。歌舞留今夕,猶言惜舊年。
劉長卿:舊客共沾衣
這個冬天我沒見到雪。那個除夕之夜,雪卻一直在下。
那是寫出“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自許“五言長城”的劉長卿的除夕之夜。
大歷六年即公元771年,劉長卿以轉運使判官身份,出使湖南,滯留長沙,迎來獨自一人的除夕之夜。
從日暮開始下的雪,下到天徹底黑了都沒有停下的意思。這樣的雪天,又是萬家團圓的時刻,不會有人來了吧?他心里嘀咕,卻盼著有人來。
恍惚間,他聽到了叩門聲,一聲,兩聲,他拉開房門……
站在面前的兩個人,一個叫魏萬成,一個叫郭夏。他們相約一起看望他這個獨在異鄉(xiāng)的異客來了。
他們的身上落滿了雪。他幫他們撣掉身上的雪,他看到他們的衣服被雪沾濕了。
那夜,他掩飾不住驚喜,感動于朋友的深情厚誼,吟出“歲夜喜魏萬成、郭夏雪中相尋”:
新年欲變柳,舊客共沾衣。歲夜猶難盡,鄉(xiāng)春又獨歸。寒燈映虛牖,暮雪掩閑扉。且莫乘舡去,平生相訪稀。
不想告別啊,朋友聚在一起多好。可哪有不散的聚會?外面的雪仍沒停,已掩住了門。他使勁推開門,想這雪該是像他一樣,也想把朋友留下,不想讓朋友乘船離去啊。
他把他們送出門來。雪落在他和他們身上。他感受到雪融化時的清涼。回頭,看見那盞孤燈在風雪相伴的寒夜中閃爍,他仿佛一下子就感到了風雪的溫暖。
這樣的情形,一生能有幾回?
盧仝:殷勤惜此夜
對自號玉川子的盧仝,韓愈有過這樣的描寫: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辛勤奉養(yǎng)十余人,上有慈親下妻子……
很多人知道盧仝喜歡喝茶,他曾經(jīng)把對茶的態(tài)度寫成著名的詩歌。
生活中盧仝高古介僻,是一個有態(tài)度的人。他常把對生活的態(tài)度用詩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他寫過兩首守歲詩:
(一)去年留不住,年來也任他。當壚一榼酒,爭奈兩年何。
(二)老來經(jīng)節(jié)臘,樂事甚悠悠。不及兒童日,都盧不解愁。
還有兩首題為“除夜”的詩:
(一)衰殘歸未遂,寂寞此宵情。舊國余千里,新年隔數(shù)更。寒猶近北峭,風漸向東生。惟見長安陌,晨鐘度火城。
(二)殷勤惜此夜,此夜在逡巡。燭盡年還別,雞鳴老更新。儺聲方去病,酒色已迎春。明日持杯處,誰為最后人。
唐朝之前,人們守歲時酒已是必備品。魏收有首臘節(jié)詩說,“凝寒迫清祀,有酒宴嘉平。宿心何所道,藉此慰中情”;酒能“慰中情”,茶也能“慰中情”,但“語尚奇譎,讀者難解,識者易知”的盧仝,守歲時,終沒有選擇茶,而選擇了酒。
盧仝的命運在一場不期而遇的政治風暴中戛然而止。這四首詩作于哪年不可知,我猜當是他晚年所作吧?
劉禹錫:念昔同游者
人到暮年的劉禹錫,那年除夕,陡然想起過去一年又有朋友逝去,心緒復雜,留下一首“歲夜詠懷”:
彌年不得意,新歲又如何。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幾多。以閑為自在,將壽補蹉跎。春色無情故,幽居亦見過。
劉禹錫卒于會昌二年即公元842年。此前跟他有過交往的同輩,如韓愈、柳宗元、元稹等人,都相繼離開了人世。
暮年的劉禹錫和同歲的白居易關系最密,時號“劉白”。
兩人多有唱和。
這次,在歲夜寫詩最多的白居易讀了老友的詩,是否有唱和之作?
我想應該有吧,只是我不敢確定而已。
盧貞:莫嘆步趨妨
我讀到盧貞和劉禹錫的一首詩:
文翰走天下,琴尊臥洛陽。貞元朝士盡,新歲一悲涼。名早緣才大,官遲為壽長。時來知病已,莫嘆步趨妨。
加入“劉白”朋友圈前,盧貞已是“元白”朋友圈中人。
元稹死后,白居易感今傷昔,寫過“早聞元九詠君詩,恨與盧君相識遲。今日逢君開舊卷,卷中多道贈微之”的句子贈盧貞。
白居易有兩個叫盧貞的朋友。會昌五年即公元845年,舉行“九老會”,兩個盧貞都參加了。兩個盧貞相差十幾歲。年長的盧貞做過內(nèi)供奉官,已八十多歲;年輕的盧貞做過河南尹,也已過了花甲之年。
李德裕:寒暄一夜隔
讀了劉禹錫的歲夜詩,據(jù)說牛僧孺也和過一首。
惜歲歲今盡,少年應不知。凄涼數(shù)流輩,歡喜見孫兒。暗減一身力,潛添滿鬢絲。莫愁花笑老,花自幾多時。
——— 是這首題為“樂天夢得有歲夜詩聊以奉和”嗎?
政治上,牛僧孺跟李德裕是死對頭,唐朝所謂的“牛李黨爭”,指的即兩人為首的“牛黨”和“李黨”。
兩人最后都遭遇了流放的命運。
李德裕走得最遠,到了今天的海南。
冬逐更籌盡,春隨斗柄回。寒暄一夜隔,客鬢兩年催。
這首“嶺外守歲”,凝重沉郁,宋朝人蒲積中編的《古今歲時雜詠》和計有功編的《唐詩紀事》,都歸在李福業(yè)名下。清朝人編《全唐詩》,不知道為什么游移了,既算在李福業(yè)名下,也算在李德裕名下。
我不愿意無所適從。如只取一說,從情境和感情出發(fā),我更傾向它屬于李德裕。
高蟾:心仍未肯灰
記住世上曾有高蟾這么一個人,是讀了他落第后寫的一首詩: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春風怨未開。
早年間高蟾屢試不中,為一介寒士。人們說他“無躁競心”,朋友鄭谷也把他視為“先輩”。他的詩句總能叫人生發(fā)共鳴,如“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再如“云鴻宿處江村冷,獨狖啼時海國陰。不會殘燈無一事,覺來猶有向隅心”。
可敬的高先輩那年終于中了,“遑遑于一名,十年始就”,《唐才子傳》作者辛文房稱他“性倜儻離群,稍尚氣節(jié)。人與千金,無故,即身死亦不受,其胸次磊塊,詩酒能為消破耳”。
他做了御史中丞。
那年的除夜他是在旅途中度過的,有詩為證:
南北浮萍跡,年華又暗催。殘燈和臘盡,曉角帶春來。鬢欲漸侵雪,心仍未肯灰。金門舊知己,誰為脫塵埃。
在路上的行人啊,兩鬢已然花白,但壯心不已,仍在求索,仍對知己寄予厚望——這是他的明志之作嗎?
盧延讓:不覺苦吟頻
高蟾所處時代已在末世。
稍后,光化年間登第的盧延讓已是生逢亂世。
他執(zhí)于“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做著苦吟詩人,喜歡從司空見慣的日常用語中吸取營養(yǎng)。很多人笑話他淺俗,他一笑而已?!皟扇龡l電欲為雨,七八個星猶在天”,他不尚奇巧,但營造的意境“尤妙”,翰林學士吳融“以其不蹈襲,大奇之”,稱他“語不尋常,后必垂名”。
有卓絕之才,卻難挽狂瀾于既倒。對很多人而言,亂世能夠茍活已足矣。一個苦吟詩人還能奢望有什么聞達呢。
可他最終成了王建建立的前蜀政權的水部外郎和刑部侍郎。
兀兀坐無味,思量誰與鄰。數(shù)星深夜火,一個遠鄉(xiāng)人。雁翥天微雪,風號樹欲春。愁章自難過,不覺苦吟頻。
又迎來一個除夕之夜。今夜,一個遠鄉(xiāng)人,就剩下“苦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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