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唐朝近三百年的歷史長河中,恐怕再也找不出一個比張若虛更加低調(diào)的詩人。
張若虛究竟低調(diào)到什么程度?遍翻各類史料,所能找到的只有對他生平事跡的一兩句概述而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記載。
大家也許會懷疑可能不是張若虛低調(diào),而是史料有遺失。但是這個可能性太低了,因為張若虛可是唐朝名士,在當(dāng)時與賀知章、張旭、包融齊名,合稱“吳中四士”,除張若虛之外的另三人都是顯赫一時的名家,有著大把大把放誕不拘的事跡載入史冊。唯獨張若虛沒有事跡記載,于是,在這三位名人朋友的映襯下,簡直像一個不曾真實存在過的人物。
人不張揚就算了,居然連帶他的詩歌也流傳甚少,在《全唐詩》僅有兩首。然而,就是這兩首詩,幫助張若虛名垂千古。他的人生不需要浮夸的行為藝術(shù),真正憑著詩歌來決一勝負。
兩首詩其中的一篇《春江花月夜》,獲得了“孤篇壓全唐”的美譽。
也就是說,在唐代這個以詩歌著稱的時代,在唐人汗牛充棟的詩歌作品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有資格傲視群雄,排行第一。今天哪怕是入門級的詩歌愛好者,對張若虛這個名字,以及《春江花月夜》里的成名詩句,都不會感到陌生。
《春江花月夜》這個題目是樂府《吳聲歌曲》名,原為陳后主所創(chuàng),是他所作艷曲之一,可惜的是,原詞早已失傳。
因為陳后主出身于帝王之家,接受的是真正意義上的貴族式教育,幸或不幸地被培養(yǎng)出了一流的藝術(shù)氣質(zhì),而磅礴的生命力使他迅速沉浸在女色與音樂的世界里,從此左擁右抱,寫詩譜曲,過著現(xiàn)代搖滾巨星一般的日子。陳后主最著名的兩項創(chuàng)作,一是《玉樹后庭花》,一是《春江花月夜》,為后人開啟了綺麗的想象之源。
受陳后主的影響,隋煬帝也寫過兩首《春江花月夜》,篇幅相當(dāng)短小,其中較出色的一首是:
春江花月夜
隋·楊廣
暮江平不動,
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
潮水帶星來。
詩歌評論家往往因人廢言,因為厭惡這個與陳后主一般無二的昏庸末代帝王,連帶著批評他的《春江花月夜》是短淺空洞的差詩。
其實平心而論,這短短二十個字里,春、江、花、月、夜五者無一不寫到,意象錯雜卻圓融無礙,境界也頗開闊,當(dāng)真是一首不錯的小品。不過,那些前輩詩歌評論家之所以看不上它,除了上述緣故之外,也是因為在張若虛的同題作品的參照之下,任何一個稍稍具備審美趣味的讀者都會迅速忘記隋煬帝到底寫過什么。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采用的是七言排律的形式:
唐·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張若虛在這篇詩句中,以明月的永恒對照人世的代謝,因為明月見證過人世間的一切滄海桑田、生老病死,而當(dāng)我們仰望明月,想到“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而古人與往事皆已成陳跡,頓覺生命如白駒過隙,在清冷的月光下照見自身的渺小,不禁悲從中來,不可斷絕。長江流水,在身旁東流不息,提醒著我們“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那逝去的不是江水,而是我們的歷史、今天與未來,那是無窮無盡又無可奈何的悲涼。
人不是竹,亦不是雁,來到世間,總想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一點印記。卑下者在千年古跡上留名“到此一游”,高貴者以絢爛的詩歌文章或道德功業(yè)留名史冊,高下雖然迥異,但同樣源于人類基因里的共同本性。張若虛低調(diào)了一生,但這一首《春江花月夜》使他的生命高調(diào)地站上了唐人之巔。
這樣的詩篇,對于人的一生而言,一首便已是極高調(diào)的奢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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