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譯
--現(xiàn)實需要現(xiàn)實主義
這個冬天我復(fù)述那一個更凜冽的冬天:
追憶一個凡人,出生在這陵墓之國,
長大后為古老的理想驅(qū)使,
想把一個短暫的肉體
交托給谷物與平均律的精神,
即使因此而零落,也因此而遼闊,
被蒼老淹沒的人甘于忍受這遼闊
和隨之而來泅渡的辛勞。死去,也罷,
那該說的話仍然要在黑暗中繼續(xù)說。
那已被迫到絕路的一年
每一步都是煉獄,煎熬他的肝腸
像國家煎熬它的百姓。
海內(nèi)沒有同樣憂憤的人嗎?他們的歌聲
也許更猛烈,飛縱于江河湖海之上
把生涯大刀闊斧地揮霍。
誰不想這樣灑脫呢?只是既然活著
這一白馬過隙的活,他就要把它充實,
即使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世界,
也要像葵花一樣傾身、燒火。
咆哮也咆哮到了盡頭,聽眾
只有螞蟻探首自它們的洞穴。
我卻恍惚聽見他像蒼茫大海上的鯨魚
奏響了更宏大的聲樂。
他稱贊善,也選擇善
并知道這是人存在的道理,
他為之勞動,忍耐著塵世的洪流,
因為對古賢的言諾而不愿把自己屈折。
像鯨魚,他飲盡冥黑的海水;
像海洋,他的聲音把糾結(jié)的天空撕裂。
接下來就是敘述,敘述即干戈:
就是一年之將盡,世界草草結(jié)業(yè)
飄卷到一個懸崖上等猛風(fēng)來打掃一空。
通天的大道也被亂墨涂得崢嶸,
只有他,這個永遠是客人的人
在半夜被拋向長路。
嚴寒使他不得如力士束腰,
申訴的手掌也幾乎不能握成拳頭。
然而當(dāng)他和冰凍的早晨越過驪山,
卻聽到權(quán)貴們在冬天的深處狂歡。
“有一個野蠻的大王”這比喻
同樣見于曼德斯塔姆形
他說的卻是血氣升騰在寒氣之上,
戰(zhàn)爭的星象倒映遍地的冰雪。
溫泉中的老人吸盡世界的元氣,
士兵們擦響了彩雉做的箭羽--
這一起蠕動著的,這充塞報紙和電視上的肥腸!
和資本共慶的精英,從轎車溜出
再溜出貂皮大衣,在錢幣之海中
把那烏黑的學(xué)者冠冕洗得更污濁!
原諒那另一個世界的介入--
它們本是一個。一樣豪華會所的紅緞排場,
一樣為其作供奉的廉價女工,
一樣被重征賦稅的農(nóng)民,一樣
用盲流到城市的身體壘起的高樓。
我還不敢說是否有所謂“圣人”,
做他也不相信的事:關(guān)注圣像腳底下的死活。
雖說也有人上萬言書、乞情賦,
換來的只是讀者的一個呵欠,不是戰(zhàn)栗。
還是回到杜甫的世界:
他知道這一切繁華,以及繁華的腐?。?/span>
他知道金玉鳴響,為衛(wèi)青們的后代;
他知道神仙就是那權(quán)貴者,用煙霧
遮蓋他們不能被貧窮污染的眼。
他們需要藝術(shù)家營造的小悲傷,
為他們被暖氣烘得冒汗的肥肉制涼。
喝下那西域來的駝蹄羹吧,
稍后還有香橘和霜橙--
在歷史的肚臍眼里把你們噎死!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一句只有死者能夠翻譯。
敘述是無力的--華麗言辭
捅不破它和現(xiàn)實的咫尺距離。
然而敘述還是分披如洪水,
作者倉皇梳理,自己的命運影射
國家命運的傾瀉。東南西北路
紛紛改轅易轍。黑暗之水運行
違背天道--來催促社會秩序的破裂。
他只好獨自攀緣,逆筆書寫:
用文字修補帝國的河梁,
支撐讀書人的信念,仍險被湮滅。
命運必須出來總結(jié),
而這總結(jié)卻是最悲慘的一頁。
誰能平靜寫下:“妻子匿藏在
永遠的異鄉(xiāng),帶著襤褸的全家,永遠
為風(fēng)雪所隔阻。誰能以國為借口
對家不顧?我也要去和他們一起
共同忍受一樣的饑渴。
但走進門聽見號哭,
才知道幼子已經(jīng)餓死--
我平靜,即使我平靜,知道這也是
天道的必然,鄰居的哭聲卻比這天道更真切!
我為自己是他的父親而慚愧,在這
‘大唐盛世’,萬物成熟的秋天,
惟獨人子無情被夭折--”
他熟悉厄運如此,他知道厄運不止如此,
他甚至認為自己仍需懺悔--
因為仍有人在更深處呼號,
那要把生命捐做賦稅的人,
那要把名字簽上戰(zhàn)神的帳單上的人,
那以“下崗”為借口從升平中涮下的人!
如此多的冤魂如何可以夷平?
如何可以流盡?縱然他的心如深谷
也僅能擔(dān)當(dāng)那不那么疼痛的一部分、
未能失聲的一部分。
這個冬天我重讀那一個更凜冽的冬天:
我刻意用那個冬天責(zé)問我的冬天,
墨水不夠為之痛哭,剩下的只有泥濘、
一個凡人走進地獄的身影,這一個但丁
沒有維吉爾引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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