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喘著粗氣來到?jīng)鐾?。小時候,我去盤富走親戚時,多次在這里停留過,涼亭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現(xiàn)在的涼亭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涼亭里里外外被掘個底朝天,像母雞坌過的土地,到處坑坑洼洼。石墻也被掏空,地上亂石成堆。柱子也在劫難逃,不是刀砍斧劈,就是東鑿一孔西開一洞,面目全非。不知?dú)v經(jīng)多少年,已有多少人費(fèi)盡心機(jī),可誰也沒有找到傳說中的黃金白銀。種種跡象表明,至今仍有人在做發(fā)財夢。
幾個人圍坐在亂石堆上,坦胸露脯,一片闃然。如果不是他們手中的裊裊香煙,幾乎可將他們當(dāng)作亂石的同類項(xiàng),合并為一堆沉默的石頭。這時,吸煙成了他們的最高享受。香煙是吸不起的。即使一包的5分錢的“豐產(chǎn)”,或是一包一角錢的“一支筆”,一包一角三分錢的“鷺江”,也吸不起。他們一概吸粗煙。所謂粗煙,就是自種的煙葉,自削的煙絲,或是廉價購買的糟菜團(tuán)似的煙絲。我從不吸煙,曾為父親做過粗煙——將曬干的煙葉一一攤開,折好,疊成胰皂狀,壓于石磨;瓷實(shí)了,夾于快板狀的木片;用鋒利的柴刀,斜著刀口,慢慢地削,越細(xì)越好;揉搓揉搓,再抖松,即可獻(xiàn)給父親。煙絲大多烏黑,不金黃,不干爽,有黏性,沒有多少香味。煙紙也是自備的,五花八門,有的是作業(yè)簿裁剪的,有的是從老皇歷上撕下的。煙癮小的,煙絲和煙紙裝于洋火盒。煙癮大的,就裝在容量較大的鐵盒里,“吧噠”一聲,掰開盒子;捻出一張紙,置于右手心;捏一小撮煙絲,隨手一卷;邊上伸出的那一角,靠近嘴唇,舌尖從下面舐過,便粘好一支喇叭狀的煙,叼在嘴里;劃一根洋火,一邊吸,一邊把煙盒遞給旁人。旁人并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卷起一支。只有一人與眾不同,他只吸水煙,握著一把竹做的水煙壺,偏過頭,吸著,吞云吐霧,悠然自得;他煙癮大,往往連吸幾筒,點(diǎn)煙用紙媒,即草紙卷?xiàng)l——劃根洋火引燃,作為暗火保持在那里,點(diǎn)煙時,引燃的那端靠近嘴巴,收縮嘴唇,對準(zhǔn)它吹氣,“呼的”一聲,即成明火。估計焦油含量太高,煙味太辣,他們咳嗽連連,有的還咳出淚來。哪里是享受,簡直是自找苦吃。彼此間瞥了瞥,誰也不說話,仿佛哮喘病突然發(fā)作,不停喘氣,肚子一起一伏?;蛟S他們的千言萬語都隱藏在那不停的起伏中,繚繞的煙霧里。
極目遠(yuǎn)眺,山頂上有幾股白煙在升騰,竭力接近那一片藍(lán)天,如同凝結(jié)在他們上衣地圖狀的汗花。如果說樹木有靈魂,或許就是縷縷白煙。那些活了幾十上百年的灌木,就這么魂歸西天,纏綿不絕,似有一千個不甘,一萬個不愿。
鳥走鳥路,獸走獸途。來到山腳,鉆入各自熟悉的林間小路。而我們走的是一條陌生的山路,枝柯縱橫,藤蔓交錯,管茅叢生,荊棘擋道。父親和二哥在前面握鍥劈路,左右開弓,“嘩啦嘩啦”前行,我亦步亦趨,艱難跟進(jìn)。有的路段陡峭如壁,務(wù)必彎腰攀爬,眼前的亂石直抵鼻尖,腳下的亂石似松動多時的牙齒,搖搖晃晃,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踩落石頭——下方的人是難以躲避的。沒走多遠(yuǎn),我踣了一倒,一直滑到懸崖邊,如果不是抓住一棵拇指大的檵木,后果不堪設(shè)想。不過,鞋溜掉一只,缽頭四分五裂,里面的糟菜開了花——全倒在筐內(nèi)。對我來說,沒鞋,就等于沒腳,寸步難行。我想找回那只鞋,拉住樹枝,讓自己作為餌料,小心翼翼地蹭出去,試圖用腳丫把鞋釣回來,可我探頭往下一看,峭壁足足有七八層樓那么高,當(dāng)即暈眩,不敢睜眼,所幸雙手死死抓住檵木,慢慢抽了回來。嚇得父親臉色鐵青。父親脫下一只草鞋,向我拋來。我一只腳穿回力鞋,另一只穿草鞋,感覺有點(diǎn)別扭,但走起路來舒坦多了。
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跋涉,終于到達(dá)土匪寨。青天白日,我不但不感到可怕,反而覺得這是一個絢麗多姿的世界。我從未見過如此茂密的灌木,如此高大的灌木,如此多樣的植物,如此宜人的氣息。樹冠與樹冠高低錯落,層層疊疊,向上眺望,連綿起伏的碧綠,由于山風(fēng)的吹拂,蕩漾著,呼嘯著。仿佛置身于海底,變成一條快樂的魚,在灌木構(gòu)成的珊瑚叢中游弋,盡情欣賞其中的瑰麗,或成趣的藤蔓,或奇異的蕨類,或斑駁的光線……傾聽小鳥的雄唱,知了的歡歌,枝葉的低吟,心中充溢著難以言狀的歡愉,目光愈來愈深遠(yuǎn),引誘自己進(jìn)入靜謐的綠色深淵……
天氣太熱,口干舌燥。我拿起匏桸和瓷壺,去山澗里舀水,明晃晃的水強(qiáng)化了我的渴望,深吸一口氣,嘴唇不離匏桸邊沿,灌下兩匏桸。此情此景,不禁勾起我的回憶:小時候,上山砍柴回來,一扔下柴禾,就跑到榕樹下的古井邊,伏下身子,再仰起頭,對著水筧,“咕?!睅卓?,頓感神清氣爽,兩眼明亮,七竅通暢,毛孔舒張,痛快至極。
水越喝口越渴,汗水濕透衣服,每走一步,都會發(fā)出漂洗般的響聲,極不舒服。父親說:“水里撒些鹽?!薄叭鳆}?”我不明白?!澳銢]聽說過,嘴渴喝鹽鹵?”想想也對,有些事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汗多,電解質(zhì)流失也多,而電解質(zhì)是水分進(jìn)入人體細(xì)胞必不可少的載體。撒鹽是補(bǔ)充電解質(zhì)的捷徑。
父親和二哥砍倒十幾棵樹,辟出一塊空地;嚴(yán)格地說,那不算空地,里面還留有樹墩和樹,有的樹墩齊腰高,有的樹只剔去底部的枝椏,留著“y”字形的樹杈。保留的樹墩,作為柱子。保留的樹杈,充當(dāng)板凳。幾根木頭橫豎一架,幾根那藤一扎,即為寮架;蓋上塑料薄膜,管茅一苫,即為寮頂;劈些方木一拼,即為床板;四周草編一圍,即為草寮。保留的枝葉真誠地庇護(hù)著我們的林中小厝,我們的新家。不知道將在這里生活多久,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更長。雖然草寮沒有梭羅瓦爾登湖畔小厝那么充滿詩情畫意,那么出名,但我沒有理由不接受、不喜愛。
場地四周整理之后,父親叫我去烀飯。烀飯是我的強(qiáng)項(xiàng)。在這之前,我常在野外烀飯。抱來三塊石頭,在澗邊壘個灶;架上鐵鼎,按照父親的囑咐,烀干飯,每人下8兩米。烀飯訣竅有二:控制水量,掌握火候。我的經(jīng)驗(yàn)是從母親那里學(xué)來的:摒入米,加水,豎著食指觸及米的表面,無論烀多少米,只要沒至第一指節(jié),那水就是適量的;飯在鼎里“咕嚕咕?!钡臅r候,用濕毛巾堵住鼎片的縫隙,抽出燃燒的柴禾,僅留下余火,慢慢烀,差不多熟透了,揭開鼎片,飯香撲面而來,表面還有許多肚臍似的小孔呢。按照母親的說法,那些小孔,叫泥鰍孔,是對烀飯高手的稱贊。飯勺從中間撥開來,鼎底仿佛抹過油,不粘,更不焦,跟飯甑蒸的一模一樣,又香,又軟,又干爽。熟能生巧。其實(shí),母親烀飯從不用食指比水量,她的眼睛便是最精確的量具,稍稍一看,再大的鼎,再多的米,也能烀出人人叫好的飯。
烀飯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感受不到詩意的,往往覺得麻煩、乏味、辛苦;而在這里,我體會到烀飯的愉悅。烀飯不僅僅是枯燥的加熱過程。真的。也許因?yàn)榍榫安煌⑿木巢煌?/div>
?。?月31日]做窯
眾鳥喧嘩。誰也不能把籠罩它們的黑暗啄破。父親最早起床,起火,涮鼎,燒水,量米下鼎,洗臉。這些都是他每次早起的規(guī)范動作。
其實(shí),我早已醒來,只是未下床,從床鋪里探出頭,細(xì)看霧的變化。仿佛昨天下午的暴雨搖身一變,成了密不透氣的紗帳,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籠罩著山林,籠罩在頭頂,憋悶得很。煮飯的煙漸漸彌漫開來,與翻滾上來的霧結(jié)合在一起,霧似乎更稠密了?;鹪綗酱螅K于有了足夠的熱量,驅(qū)散濃霧,讓我們獲得喘息的自由。
父親邊煮飯,邊掘窯坯。
阿革、阿文睡得很沉,說難聽點(diǎn),頗像吃飽就睡的肥豬。阿革的鼾聲如小小的風(fēng)箱,“吸呼——吸呼”,“吸呼——吸呼”,極低沉,有如系著重物將斷未斷的細(xì)線。阿文的鼾聲則如鼎里燉蛋,“齁嘍——齁嘍——哧”,“齁嘍——齁嘍——哧”,忽停,忽響,忽低,忽高,既像起動不了的拖拉機(jī),又像行將斷氣。
二哥一下床,就去推木頭,弓著背,吃力地推著。父親喊道:“木頭都是露水,先洗一把臉再推,以免焌水?!睙a水為俗稱,說白了,它是一種寒癥。剛起床,勞累時,沾冷水,極易焌水。焌水是一件可怕的事。年輕人大嘛,吃的飯不夠多,沒有見識過,不知道它的厲害。大人常常打這樣的比方:一粒炭火遇到水,“哧溜”一聲,跑出一縷青煙,滅了,永遠(yuǎn)地滅了。這是經(jīng)驗(yàn),是常識,也是教訓(xùn),值得記取。
濃霧漸漸變成一團(tuán)團(tuán)棉花糖,被誰慢慢舔光了。天跟著亮起來,鳥跟著安靜起來,飯也跟著香起來。
阿革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擦了擦眼睛,像懶貓洗臉,溜下床去。阿文坐在床上,打了一個呵欠,又躺下,像熟蝦那樣蜷曲著。。
看他們這樣子,父親有些不高興:“希望大家能過個硬,爭取今天把窯做好,晚上起火!”
任務(wù)無疑是艱巨的,務(wù)必分頭完成。
我被分配去砍樹。
走進(jìn)灌木林,對著一棵楠木,刜了兩鍥,不想再砍,不知怎么的。說實(shí)話,我喜歡這些樹,砍伐她們,于心不忍。撫摸過青岡櫟、烏岡櫟,撫摸過紅栲、黃楮,撫摸過白檀、凍綠,撫摸過紫金牛、藍(lán)果樹,撫摸過苦櫧、甜櫧、南酸棗,撫摸過許多不知名的樹木,仿佛新知故友,相見恨晚,跟它們握手擁抱,感慨萬千。斜靠在樹頭,凝望樹上別致的鳥巢,炭鍥和板斧從手中滑落,閃著明晃晃的光——此時的我,怎么跟樹友好相處,構(gòu)成一個“休”字?
二哥見我沒動靜,在對面喊:“怎么回事?”我謊稱肚子痛。二哥過來拿去炭鍥和板斧。二哥那邊,灌木一棵棵倒下,爆裂聲,顫動聲,裹挾著樹木的芬芳,一陣陣飄來。灌木林像古厝,忽然被龍卷風(fēng)掀翻瓦頂,慘不忍睹。那些灌木被剔去枝葉,根據(jù)做窯需要,截成若干段,歸攏在一起。稍后,我也去推滾木頭,朝著做窯的方向滾動,滾成一大堆犬牙交錯的木頭。
窯坯是依山而掘的土坑,像不完整的空心圓柱。做窯是細(xì)活,也是技術(shù)活,只能由阿革來完成,或是他當(dāng)指揮,別人做副手。
窯坯內(nèi)里開一圈小溝,那叫火路。接著砌煙囪。煙囪類似于人的呼吸道??此坪唵危瑑H在窯壁刨下一條豎溝,呈倒喇叭狀,外面再用黏土,粘上片石即可。它的精妙之處在于底部——一塊磚頭似的石塊豎著,將通氣孔一分為二,如同鼻孔,以吸引火路上的火焰,通過煙囪排放出去,帶領(lǐng)整個炭窯內(nèi)部火焰的循環(huán)流動,促進(jìn)炭柴均勻燃燒。它不叫煙囪,叫貓鼻,一個奇特的名稱。它是整個炭窯的呼吸系統(tǒng)。
搬進(jìn)炭柴,從外圍向中間,由低而高,豎成圓錐體,頂部苫些芒萁或管茅,堆上濕泥,打?qū)?,猶如大漢堡。到這里,相當(dāng)于一座新厝落成,開始立門戶。房子需要若干門,而炭窯只需一門,即在貓鼻的正對面,留個豁口,可容一人貓身出入;起火時,搬幾塊石頭壘著,用黏土堵縫隙,頂部開個小孔,觀察窯內(nèi)燃燒情況?!案G門”是裝柴、出炭的必經(jīng)之路。做在窯門邊的土灶,叫貓灶,也是進(jìn)火口。它更像蝸牛觸角。從整體上看,炭窯像巨大無比的蝸牛,趴在地上,伸著觸角,一動不動,像在思考什么。
日頭縮到山的另一邊。知了的鳴叫越來越急促。找不到家的紅嘴藍(lán)鵲鳴叫不停,凄厲得使人心寒。它的叫聲過于悲傷,過于激奮,有如瘋癲女人的浪笑,很難模仿,我在努力尋找小時候模仿它的感覺,實(shí)在達(dá)不到以假亂真的程度,只是有點(diǎn)像,以為能分散它的注意力,它卻越叫越厲害。我向它的附近投擲石塊——真的沒有傷害它的意思,只想弄出一些聲響,嚇唬它,可它毫不懼怕。若是人的家被強(qiáng)行毀壞,會有怎樣的舉動?可憐的紅嘴藍(lán)鵲除了鳴叫,還有什么能耐進(jìn)行別的表達(dá)?鳴叫是它的唯一權(quán)利,盡管因憤怒而難聽,也應(yīng)當(dāng)給予尊重。還有那些可憐的小鳥!
阿革折兩根生枝條架在貓鼻口。父親點(diǎn)著碼在貓灶里的松明,引燃干柴,拉開正式燒炭的帷幕。螢火蟲漫天飛舞,像在致賀。
炭窯表面熱氣蒸騰,水珠紛紛滾落。炭窯像是蒸籠,蒸著白花花的饅頭,香噴噴的米飯;又像是烏蒙蒙的撲滿,天底下最大的撲滿,里面塞滿了錢幣……
我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幻想,疲勞消除大半。
[8月1日]夢囈
昨夜的夢,重現(xiàn)了我8歲那年留意過的一個情景——
一只母雞帶領(lǐng)一群小雞,從雞籠里出來,步入厝前空地。空地剛剛被打掃過,顯出從未有過的干凈。小雞踉踉蹌蹌地跟隨。它們找不到食物。母雞的頭昂得老高,放遠(yuǎn)自己的目光。
母雞發(fā)現(xiàn)位于地角的那個土堆,頂端有一株剛剛破土而出的南瓜苗。四周杉樹枝簇?fù)碇?,南瓜苗顯得高貴。土堆則像一只惕厲的刺猬。習(xí)慣于伸縮脖子的母雞在土堆旁邊逡巡。諒必母雞領(lǐng)教過杉樹枝的厲害,害怕那密密麻麻的針。忽然,母雞張開翅膀,“咯咯咯”叫著,“呼?!币宦?,飛上土堆,與南瓜苗并肩而立。我以為母雞會啄食南瓜苗,啄食它的肥厚的子葉。沒有。母雞在南瓜苗周圍,仔細(xì)坌過一圈,找不到可喂小雞的東西,一粒蟲卵,一條蚯蚓,有些失望,又飛了出來,呼喚小雞離開那里。
它們來到水溝邊,溝水很淺,看不出流動的跡象。母雞找到一些食物,沒有分享到的小雞“唧唧唧”叫喚,一刻不停。母雞也急著去水溝那邊。那邊有一垛草堆,可能有果腹之物。母雞銜些稻草鋪在水面上,算是便橋,引導(dǎo)小雞過橋。
母雞果然找到不少食物,一一將它分揀出來,有的擺在顯眼的地方,有的直接喂給小雞,忙得不亦樂乎。小雞吃飽了,鼓起毛茸茸的嗉囊,行走有些吃力。而母雞呢,光溜溜的嗉囊,扁塌塌地垂著,跑到水溝邊,啄幾口水,返回,張開翅膀,把小雞摟進(jìn)懷里,蹲在那里。日頭火辣辣地曝曬,母雞瞇起眼睛,張喙呼吸……
我被母雞的舉止感動得淚流滿面。飲泣的我,被二哥推醒了。
我走出寮外,看見貓鼻仍冒白煙,說明窯內(nèi)的炭柴尚未真正燃燒。父親正低著頭,撩撥柴禾,喃喃自語:“新窯冷,起火慢?!备赣H聽見我的小便聲,轉(zhuǎn)過頭喊道:“請讓一讓,有人小便?!痹谝巴庑”?,很多大人都會這么說上一句。四周明明空無一人。
父親低著頭,想把火撥弄旺些。不料,幾粒火星“畢畢剝剝”響起,飛濺出來,迅速側(cè)身抬頭,還是灼傷臉。父親用食指沾些口水,抹了抹痛處,坐于遠(yuǎn)離窯門的木頭,連打哈欠。
我勸父親去躺一躺,讓我看火。父親不肯,催我去睡。
回到床上,心想,我這一輩子,真的就這樣了嗎?我的希望在哪里?我的出路在哪里?我的歸宿在哪里?
?。?月3日]楊梅樹與鳥巢
凌晨,如墨的煙色告訴我們,炭柴已燃燒。封上窯門。父親開始酣睡。
小鳥,起碼有十多種,組成大合唱,一出又一出,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熱鬧非凡。我只認(rèn)得畫眉、紅嘴藍(lán)鵲、黑臉噪鹛、褐翅鴉鵑的鳴叫。炭窯附近沒有大的灌木。以為小鳥從此背叛我們,遠(yuǎn)離我們,看來沒有。它們集中在對面,那些不好燒炭的樹林里。前幾天,只有幾只,每天相約似地準(zhǔn)時鳴叫,第一陣大約始于凌晨4時。小鳥啄破每一天黎明前的黑暗,它們是我們的天然鬧鐘。近兩天傍晚,各種小鳥從四面八方飛來,幾百上千只,泊在木荷叢中,“嘰嘰喳喳”,像是集會,商討什么大計,又像是抗議示威,一直持續(xù)到天黑。向來喜歡小鳥的我遇見這種事,反而怕了。
今天的任務(wù)又是砍柴,為下一窯做準(zhǔn)備。
進(jìn)入樹林,我從阿文身邊經(jīng)過,他正要砍那棵楊梅樹,右手雪亮的炭鍥頂在楊梅身上,左手扯起衣襟擦汗。梅子的成熟期早已過去;從樹枝上看,仍可發(fā)現(xiàn)許多果蒂,雖已干枯,但不影響我想像農(nóng)歷五月間碩果累累的情景。楊梅出身不佳,地處巖壁,渾身是瘤,像又黑又大的著重號,強(qiáng)調(diào)它生存的艱難。楊梅樹也是好炭柴。但我勸阿文別砍它,放它一條生路,留著明年吃楊梅;更重要的是,樹上有一只鳥巢,全是頭發(fā)絲狀的管茅花序經(jīng)緯而成,小巧玲瓏,十分精致,像繡球。阿文沒有發(fā)現(xiàn)鳥巢,被我一說,他好奇地拿下鳥巢,從那個渾圓的唯一的小門看進(jìn)去,里面竟有三粒鳥蛋,拇指頭那么大!他興奮地叫起來,遞給我——哦,碧綠的,翡翠一般。我掏過不少鳥蛋,但從來沒有看見如此美麗的鳥蛋。巢在鳥去。它是什么鳥?諒必是一種奇異的鳥。看樣子,鳥蛋剛產(chǎn)不久。通常春季才有鳥蛋。這個季節(jié)怎么會有?有反季節(jié)蔬菜,難道也有反季節(jié)鳥蛋?阿文想把它帶走,我不讓。我接過鳥巢,爬上樹,將它放回原處。
楊梅樹因此而幸存。
透過蒼茫的暮色,仰望楊梅樹,透出幾分剛毅,更有幾分凄美,更有幾分郁孤。
小鳥是受到砍伐的威脅而逃離家園嗎?它去哪里?會回來嗎?
?。?月4日]觀顏察色
起火已三天四夜。輪流值守,全天候,不間斷,除了觀察火的顏色,主要任務(wù)是整理段木,將過大的劈開,太長的砍短,碼起來。
對于“觀顏察色”,阿革富有經(jīng)驗(yàn),也合符他不急不緩的個性。在這方面,阿文遠(yuǎn)不如他。阿文不諳技術(shù),只能做砍柴、搬柴、劈柴之類的粗活重活。相比之下,阿革則輕松得多,總在炭窯前面轉(zhuǎn)悠著,一會兒看看窯門,一會兒瞧瞧貓鼻,少言寡語,高深莫測。人想活得輕松,要有一技之長。他的燒炭技術(shù)最先進(jìn),全村無人掌握。我緊跟著他,擔(dān)心溜過任何細(xì)節(jié)。若能學(xué)到,別人可要拜我為師。為師的感覺,肯定是不錯的。
阿革伸出螯狀的拇指和食指,搛起貓鼻上那兩根枝丫,也許燙手吧,他噘著嘴,呵氣,像給嬰兒把尿。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澳憧?,昨天這上面的油還跟麥芽糖一樣,綠綠的,黏黏的,用舌尖舔它,有點(diǎn)甜,而現(xiàn)在呢,變黑,不黏,起泡,黃豆似的,擠壓它,發(fā)出炒豆般的聲響,舔它,又是什么味道呢?”他晃動著枝丫,口氣和動作頗像江湖藝人。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葫蘆藥。
他把枝丫遞到我的嘴邊。我躲開。他硬要我舔。我皺起眉頭,舔了舔,像舔糖葫蘆棒那樣,感覺有點(diǎn)苦。
“那就差不多了?!卑⒏镎f。
“差不多?到底差多少?”或許,訣竅就在這里。我追問道。但他故弄玄虛,三緘其口。從甜到苦?先甜后苦?我捉摸不透。
阿革又蹲下來,挨近貓鼻,面對煙色,瞇著眼,瞄準(zhǔn)似的,視線隨著煙的裊動而裊動,極專注:“你注意到?jīng)]有,剛燒的時候,煙是白色的,再燒一天,煙變黑,可封貓灶。煙漸漸變藍(lán),從深藍(lán)到淺藍(lán),最后到淡藍(lán),一眼能看透的藍(lán)。趕緊拌泥漿,封堵窯門,封堵貓鼻。這樣燒出來的炭,每一根炭都能保持柴的原樣,一樣的長短,一樣的大小,絕對沒有燒不透的柴蒂,而且堅硬,輕輕敲它,鏗鏘作響,燃燒起來,火力猛,又耐久?!?/div>
他嘴角潽著唾沫,說得神乎其神。但愿如此。再過兩天,即可出炭。我等待著見證奇跡。
?。?月6日]出炭
一大早,阿革把封堵窯門、貓灶和貓鼻的石塊拆去。炭窯滾出的熱氣,帶著濃重的炭味。由于突然降溫,木炭冷縮爆裂,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我趴在窯門看進(jìn)去,里面全是烏黑發(fā)亮的木炭,玄武巖似的豎著,挨挨擠擠。奇跡。堪稱奇跡!
二哥跟我一樣興奮,他將自己的全身弄濕,包括斗笠、衣服、手腳和草鞋,作好出炭的準(zhǔn)備。通了一會兒熱氣,二哥著手出炭,先把堵著窯門的那些木炭取出來,鋪上板皮,貓著身子,蹲在板皮上,鉆進(jìn)去,側(cè)過身,遞出炭來,一根,兩根,三根,我在外面接過,碼在一起。木炭又粗糙又燙手,如同剛出爐的磚頭,手經(jīng)不起磨,也經(jīng)不起燙。每接過一抔木炭,等于引來一股熱浪。果然,不到10分鐘,二哥憋不住,像吃了毒水的魚,暈乎乎的,探出頭來,猛吸空氣;頭發(fā)濕透,滿臉灰燼,垂于下頜的汗珠像一串扁平的黑豆;黑乎乎的大拇指抵住右鼻孔,擤一下,左鼻孔射出一條又黑又長的鼻涕,抵住左鼻孔,再擤一下,右鼻孔又射出一條又黑又長的鼻涕;透了透氣,二哥又像蝸牛似的縮回去,繼續(xù)出炭。過七八分鐘,二哥爬出來,“咕?!眱赏胨?,又舀水潑濕全身,正要重返窯內(nèi),被我拖?。骸案?,你歇一下,讓我進(jìn)去?!倍缯f:“你是——受——不了——的。”二哥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趕緊遞給他一條濕毛巾。二哥仰起頭,長吁氣,深呼吸……
二哥不讓輪換。他第五次出來時,有些站立不穩(wěn),趔趄著,臉色蒼白,連喝三碗水,話還是說不出來,不知是流汗過多,還是一氧化碳中毒。窯內(nèi)一氧化碳濃度肯定是不低的。一氧化碳是一種可怕的毒氣,無色,無味,它的存在很神秘,看不見,摸不著,隨著呼吸,不知不覺潛入體內(nèi),破壞氧氣與血紅蛋白的親密關(guān)系,掠奪血紅蛋白,使人缺氧窒息,以至死亡。一氧化碳堪稱“隱形殺手”。前幾年,村里就發(fā)生過一氧化碳中毒事件: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一戶人家晚上給稻種催芽,在一樓燒木炭,女兒和她的閨中密友同睡二樓,第二天早上,兩個花季少女,再也沒有醒來。一時謠言四起。幾天后,誠惶誠恐的鄉(xiāng)親從法醫(yī)嘴里聽到聞所未聞的四個字:一氧化碳。這種魔鬼般的氣體,從樓板縫隙鉆上來,一邊給姑娘以溫暖,一邊對姑娘下毒手。從那時起,我和許多鄉(xiāng)親一樣,開始畏懼一氧化碳。
而此時此刻,我們卻不得不與它打交道。
趁二哥在不停喘氣,我鉆進(jìn)去,仿佛一頭慌張的鴕鳥,頭部鉆入石洞,而尾巴卻留在外面,二哥拉住我的腳,想把我拽出來?!熬妥屛殷w驗(yàn)一下吧?!蔽也坏貌贿@么說。
進(jìn)入炭窯,有如投入火爐的炭,燥熱,憋悶,將要著火,不,將要燃燒!彌漫的煙塵,仿佛一塊骯臟的布,捂住嘴巴和鼻孔,根本不能呼吸;更難受的是無法站立,只能趷蹴著,伸一下腰都不行。此時的炭窯仿佛變成壓榨機(jī),人反而成了甘蔗,身上的水分被慢慢榨干。臨近中午,終于出完炭。二哥逃生似的,連滾帶爬出來,有氣無力,如同一團(tuán)蔗渣。
炭碼在茅棚里,活像古老的城墻。裝進(jìn)去的段木全部按照我們的設(shè)想,百分之百變成木炭。父親拿起兩根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木炭,相互輕輕地敲著,發(fā)出銀鈴般的聲音,在清甜徐緩的山風(fēng)中,裊裊飄蕩。
?。?月7日]夜宿深山
昨天下午,第二窯起火。他們挑炭回家。我留在山上,負(fù)責(zé)看寮、添火。這是我第一次獨(dú)處深山老林。
父親動身的時候,回過頭問我:“怕不怕?”“不怕。”嘴上這么說,其實(shí),我心里怕得很,只是父親沒有覺察出來。
落日離對面的山頂還有兩三丈高,先填飽肚子,讓飯為我壯膽??赡苁切睦碜饔?,感覺天暗得奇快,暮色像中彈的野豬,火速撲到眼前。那些曾令我驚恐得不能入睡的故事,也開始蠢蠢欲動,從記憶深處鉆出來:土匪寨,好幾個挑夫逃跑,摔下懸崖,化作森森白骨……
懸崖就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
可恐可怖的故事還有:在這附近,曾有幾個燒炭人,為了排遣夜間寂寞,常常湊在一起彈琴,也就是拉二胡作樂,有一次彈至深夜,忘記了“送”,各自回寮。人去寮靜,時而鼎片在動,時而碗箸在動,時而湯匙在動,時而飯勺在動,騷動聲不斷,像是開玩笑。三更半夜,這些異常的動靜,很嚇人。傳說夜間在野外彈琴會引來鬼怪,收場時,務(wù)必彈一首專門的曲子,送走鬼怪,否則,它就徹夜不歸,搔擾人。故有俚語:“未學(xué)彈琴,先學(xué)送?!?/div>
老人常說的那些山精樹怪,也從記憶深處跑出來,興風(fēng)作浪。最可怕的山精,當(dāng)然是山魈。至于樹怪,也跟山魈一樣,它的厲害沒人見識過,真相也沒人揭示過,純屬臆想,各執(zhí)一詞。有的說,樹怪白天類似鸚鵡,學(xué)叫人的名字,那是不能應(yīng)的,一應(yīng),就會跟著它走向不歸路;所以,人在山間,彼此不得喊名字,只能呼“喂”,應(yīng)“哎”。有的說,樹怪喜歡夜里捉弄人,時而砍樹,時而破竹,時而滾石,時而又……
天越黑,聯(lián)想越多,越害怕。
給貓灶喂飽柴禾之后,搬一大堆干柴,備在貓灶前。抱來一塊大石頭,又撿七八個小石頭,和炭鍥、闊嘴斧一起放在枕邊。床前還放一根木棍,那是青岡,鐵棍似的,又硬又重,像迎接一場戰(zhàn)斗——不知道我的敵人是誰,是自己,是暗夜,是突如其來的野獸,還是悄然出現(xiàn)的鬼怪。準(zhǔn)備這么多武器,心里仍不踏實(shí)。又想到洋油燈。只要炭窯在燒,放射出來的光亮足以照明,洋油燈就不點(diǎn)。可今晚不能不點(diǎn)。只是,洋油所剩無幾,只好把亮光調(diào)到最小,像一只浮翔的螢火蟲。光,向來是神秘的,即使是微弱的光,其作用也不可低估;我相信它,相信它能驅(qū)散黑暗與邪惡;我相信燈亮著,希望猶如睡蓮盛開,燈滅,一切都告吹——而此時,我透過昏暗的燈光,看著那些武器,感到好笑,但怎能笑得出來?
最先惹惱我的,是幾只花蚊子。前幾個晚上,就有這種蚊子,但沒這么多,這么密集。蚊子好像跟我有仇,下手很快,叮咬很兇。打開寮門,反復(fù)甩動衣服,終于把大部分蚊子驅(qū)出寮外。然而,畢竟寮門、寮壁均為草編,即使彌合再好,也有蚊子可鉆的縫隙。在這里,絕對的清靜顯然是一種奢望。還是看看書吧。書可吸收我的心理壓力,能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陡呖紡?fù)習(xí)大綱》帶來這么久,一直沒打開過,成為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我喜歡哲學(xué),喜歡辯證法。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的命題,叫我冥思苦想。而蚊子卻不容許,乘機(jī)偷襲,我的脖頸、臉頰、耳朵、額頭和手臂,所有裸露的部位,都是它們襲擊的目標(biāo),都是它們饕餮的美餐。不得不放下書,中止思考,用被單把自己裹成繭。很快悶得一身汗涔涔了。令人驚訝的是,那些蚊子的針,居然刺透被單,扎入我的肌膚,抽去我的鮮血,留下長時間的疼痛和奇癢!在與蚊子的周旋中,與蚊子的較量中,我是最終的失敗者。在小小的蚊子面前,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奈。真想不通,人類可以應(yīng)對諸如虎豹豺狼之類的猛獸,卻奈何不了諸如蚊蠅虱蚤之類的小蟲,還有肉眼看不見的病毒!有什么理由驕傲?
沒有信心堅持,并且漸漸地意識到,即使堅持下去,也是無謂的——畢竟燒炭是權(quán)宜之計,不可能終身以此為業(yè),遲早要另尋出路。何況父母的愿望,唯一的愿望,是讓我再度參加高考,跳出農(nóng)門,過一種嶄新的跟他們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些望天田,那些番薯地,是不能指望的——絕不能把自己的命運(yùn)拴在里面。兄弟這么多,如果都窩在家里,不僅口糧成問題,住厝成問題,婚姻也成問題。
父親憂患,母親更是,常常徹夜難眠,暗下決心:一代做青盲牛①沒辦法,二代不能再做青盲牛!
這跟他們的身世有關(guān),跟他們的處境有關(guān)。母親的父親是個小有名氣的土郎中,當(dāng)過保長,兼營屠宰場,家境不錯,但母親的父母重男輕女,也不看重讀書,母親從小給人家放牛謀生,沒進(jìn)過一天學(xué)堂,一字也會被看作牛欄桿。父親也沒有讀書的命,好在他天賦高,無師自通,識得一些常用字,至少可以裝滿一筐吧。他們不可能有“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奢望;但對于“山瘦打松柏,家窮囝讀書”之類的古訓(xùn),他們卻有一種本能的感悟,有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那么自然、直截和透徹。他們常常提起村里靠讀書出息的人,羨慕他們本事如何如何廣大,生活又如何如何快活;偶見他們從我們的厝邊路過,像發(fā)現(xiàn)北斗星一樣:“你們看看,有讀書的人就是不一樣,跟施過好肥的莊稼,特別精神,特別有看頭?!备改缚傁M覀兡芤运麄?yōu)榘駱?,發(fā)奮苦讀,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說來慚愧,左鄰右舍的同齡人,一個個都乖乖地上學(xué),而已經(jīng)10歲的我,在父母好說歹說之下,畏畏縮縮地報了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上了半天課,就懼怕課堂,死活不肯再去。莫名其妙。老師前來動員。父母連哄帶騙。我卻東躲西藏。向來溫順的母親,拿著白晃晃的草鐮,到處尋找,最后在榕樹下的牛欄邊發(fā)現(xiàn)了可疑蹤跡。那是我挨餓,偷吃苦桃,丟棄的桃核。我躲在牛欄樓上稻草里。如果沒有那些桃核,恐怕是很難發(fā)覺的。樓層很高,沒有梯子,別想上樓。若不攀爬杉木,我也上不去。上了樓,我也把杉木抽上去。光憑母親的身手,即使架著杉木,也上不了。母親站在墻腳空喊。我怕得像冬天的泥鰍,她越喊,我鉆得越深。母親喊了一陣,不見動靜,氣呼呼地走了。我透過墻縫,從她憤怒而倔強(qiáng)的背影判斷,她不會就此罷休,可能回去搬梯子來,或是叫父親增援??偛荒茏源グ伞R娝凉u行漸遠(yuǎn),我跳下,逃走。母親聞聲踅回。于是,母親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像風(fēng)呼嘯著穿過厝弄,踏過籬笆,躍過田壟,時而直奔,時而迂回。倘若沒有母親手中揮舞的草鐮,沒有她的且哭且罵,說不定別人會以為傳統(tǒng)游戲“躃躃搦”過頭了呢。瘦弱的母親怎能追得上?我沒有勝利者的榮耀,倒有失敗者的羞恥,頻頻回頭,看著母親有氣無力,拼死追逐的樣子,心頭隱隱作痛,真想跑過去攙扶她??墒?,我又懼怕母親手中的草鐮。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年輕的在瞎起哄,年長的則奉勸母親:不要再追,萬一踣倒,頭爿耳裂,斷腳折手,后悔莫及。我為什么要讓人笑話?我為什么要使母親難堪?我忽然停下,坐在路邊,仿佛泄氣的皮球,等待母親的到來,等待母親的處置。跌跌撞撞的母親來到我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劈——劈死——你!”以為母親真的會把我當(dāng)南瓜劈了。母親的草鐮舉在空中,僵住,像雕塑。只是,母親的手在顫抖!母親的腳在顫抖!母親的臉在顫抖!母親的眼神在顫抖!母親的身子在顫抖!我很害怕,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跑去,跑進(jìn)教室,坐到座位上,喘氣。不一會兒,母親出現(xiàn)在教室外,將書箱側(cè)起,從窗欞塞入,慈祥地遞給我。母親轉(zhuǎn)身離去。我面對課本,潸然淚下……
母親對我所生的氣里,寄托著她的希望,父親的希望,爺爺?shù)南M业南M?。那是由來已久的希望。后來,我成為一名好學(xué)生。家里卻極端困難,一學(xué)期幾元的學(xué)雜費(fèi)都交不起,除去減免,剩下的一點(diǎn)點(diǎn),還要一直拖欠,被老師在班上點(diǎn)名。老師的點(diǎn)名類似于數(shù)落,一語雙關(guān),點(diǎn)到我最敏感的穴位——我的父親:“接祥囝欠1.2元?!蓖瑢W(xué)的眼睛齊刷刷看過來,那種羞愧,那種尷尬,至今不忘。父母寧可節(jié)衣縮食,四處借錢,也不讓我、弟弟、妹妹輟學(xué)。父母極守信用。然而,求人如吞三尺劍。有些人不僅分文不借,反而說了一大堆風(fēng)涼話,什么“你也想囝會當(dāng)官”,什么“你家沒有當(dāng)官的運(yùn),你囝沒有當(dāng)官的命”,使本來就愛面子,不愿求人的父母不知如何抽腳返回。唯獨(dú)鄰居的“步庚嫂”最好,“河弟姆”最好,每到火燒眉毛的時候,母親就想到她們,隨去隨借,要多少,給多少,她們滿心熱忱,從不拒絕。
遺憾的是,我沒能實(shí)現(xiàn)自己卑微的理想——考個中專,當(dāng)個醫(yī)生,為得心絞痛的母親治病,也為別人解除疾苦!
回想至此,寮頂忽然“沙啦沙啦”作響。我有點(diǎn)怕,舉鍥打去,響聲驟停。響聲又作。呵斥一聲,不停,反而更猛烈,想鉆下來,找我計較。坐起來,左手拿鍥,右手握斧,毛孔擴(kuò)張,頭皮直麻,許久。
貓灶的火焰越來越小,該是添柴禾的時候。再怕也要出去。獨(dú)處深山,金屬聲響,最能壯膽。舉起炭鍥,鍥銎對著身邊的那塊大石頭,猛打幾下,以手腕的發(fā)麻,換來些許火星和火藥味。火星,響聲,火藥味,成了我的親密戰(zhàn)友。怯怯地,飛快地,添了柴,鉆回寮里,繼續(xù)與蚊子周旋。
夜深。無月。熱鬧只屬于夏蟲。剛剛睡覺,又被吵醒。蚊子始終沒有放棄對血的渴望,對我的襲擊。睡去,醒來。醒來,睡去。熬到天亮。
父親到山上,我問:“昨夜寮頂'沙啦沙啦’作響,是什么聲音?”
“應(yīng)該是老鼠?!备赣H輕描淡寫地說。
老鼠?僅僅是老鼠?我怎么會被一只老鼠嚇著?
[8月8日]挑炭
今天,首次挑炭回家。挑炭幾乎都用炭簍。前兩天編了好多炭簍。阿文、阿革不會編。我也不會。全是父親和二哥編的。編炭簍跟編匾、編筐、編籃、編畚箕、編斗笠一樣,大多從小由大人手把手教出來;聰明人也未必,亦可無師自通,比如二哥,只看別人怎么編,先記在心里,再回家嘗試,最后也編得不錯。不遠(yuǎn)處有毛竹,砍來就是。難的是劈篾、編簍。父親和二哥很講究,篾片厚薄、寬窄一致,炭簍方格、大小一致,盡管不回收,一次性使用。炭簍像放大多倍的蠶蛹,立起來,跟我的個子差不多高。
“山逐寒云斷,天隨暮靄低?!鄙铰穬H僅高長,僅僅彎曲,并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路面許多石子,像小滑輪,稍有不慎,就會滑倒,一旦滑倒,說難聽一點(diǎn),那叫:“連骨頭都沒地方找?!倍盖鸵彩呛芸膳碌?。有的路段跟梯子似的,可比華山天險,高個挑炭都怕炭簍后碰,何況我。尤其是“龍崩”那一段,由于山體曾經(jīng)大面積滑坡,亂石成堆,不知哪個好心人在那里整理過,一條小路從中蜿蜒下來,窄處無可展足,高的須半蹲下行;每塊石頭都像將要掉落的老牙,看似穩(wěn)定,實(shí)則動搖。此時此刻,恨不得變成傳說中一種俗稱暈的動物,后腦勺也長有眼睛,確保后頭炭簍不碰壁,以防趔趄;石塊松動姑且不說,散落其上的石子,都是潛伏的機(jī)關(guān)。即使空手途經(jīng)那里,雙腿也會發(fā)抖。再說,炭簍體積那么大,裝滿,挑不動,沒裝滿,又不結(jié)實(shí),左右為難。只好用筐裝炭,筐系子好辦,想結(jié)多短,就結(jié)多短,想結(jié)多長,就結(jié)多長。我把筐系子結(jié)到最短,挑在肩上,仿佛兩個大南瓜;人呢,則像南瓜架的一根木柱,斗笠便是一片南瓜葉。想像這些,自己也感到好笑。別人碰見,也會覺得滑稽,有的擦肩而過,又回頭注目,搖頭晃腦,表情古怪。
走到半山,跨過橫在路中脫皮的大枯樹時,腳底打滑,所幸沒有倒地。但是,魂魄跑走大半,心臟堵住喉嚨,雙腳哆嗦得不行,挪動幾步,來到巖石上歇息。巖石廣大而平坦,表面微白,散落其上的枯葉枯枝,歷歷可數(shù)。眼前有一條樹根,約一拃長,彎彎曲曲,略顯濕潤,暗紅色,酷似剛剛掘出的小松樹根,隨手撿起把玩,看似靜止的它倏地仰頭,伸出挑釁的信子,猛撲過來——原來是一條小蛇!剛上山時,父親提醒過我,山林里,老蛇多,蜈蚣多,要小心一些,不招惹它,就會相安無事;有一種俗稱松樹根的蛇,最喜歡呆在山路中間,比眼鏡蛇還厲害,別踩了它。小小的蛇竟有如此高超的偽裝本領(lǐng)!
常說,大船有大浪,小船有小浪;力大扁擔(dān)硬,力小扁擔(dān)軟。扁擔(dān)怎么不體諒弱小的我?肩膀被扁擔(dān)壓得通紅,磨得發(fā)燙,火烙似的,口很黏稠,喘不出氣,硬撐到油麻灣。有個同學(xué)的家在這里。我曾經(jīng)去過他家。他的命真好,高中一畢業(yè)就補(bǔ)員,就有舒適的工作。也許他的父母還認(rèn)得我。本想到他家喝茶,又不好意思,只在他家的后山上,一邊裊繞的炊煙,一邊舔嘴唇。日頭像灶膛噴射的火舌。石階表面蕩漾的熱浪,使我神志恍惚。路邊枯草蒸騰的刺鼻異味,使我難以呼吸。仰望天梯似的山嶺,所剩無幾的力氣,似乎被誰偷了,邁不開腳步,斜靠于嶺邊的杉樹頭,借一小片斑駁的樹蔭,“吭哧吭哧”,直喘粗氣,淚汗俱淌。怨恨命運(yùn)。怨恨暑熱。怨恨山嶺。怨恨扁擔(dān)。怨恨那沉重的木炭,真想甩了它,永遠(yuǎn)甩了它!
風(fēng)一絲也沒有。若有力氣,我會呼喚風(fēng)的。敞開衣襟,斗笠當(dāng)扇,被汗水浸透的斗笠?guī)ё?,也會濺出汗水。體內(nèi)所有的水龍頭完全失控,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如同虛脫,俯首可聞燉蛋般的心跳。
上面下來一人,奔奔跳跳,白色的確良襯衫敞開著,隨風(fēng)嫳屑,像一只白鷴在亮翅俯沖。他和著樹林里畫眉鳴叫的節(jié)奏,吹起歡快的口哨。
第六感覺告訴我,一定是他。他家就在炭山對面,也就是澗頭自然村,我的爺爺和父親曾經(jīng)壓番薯的地方。他比我早一年高中畢業(yè),當(dāng)年考上中專,兩年后畢業(yè),分配在一個相當(dāng)體面的單位里工作。今天,他回家。不!應(yīng)該說衣錦還鄉(xiāng)。因?yàn)榘绢^以外的幾個自然村,整個村莊一千多號人,就他一人通過高考,走出小山村,在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上過的縣城吃“皇糧”,人們羨慕得眼珠子都快跑出來了。
他離我還遠(yuǎn),諒必不會注意到偎于杉樹頭的我,趕緊戴好斗笠,壓低斗笠邊沿,頭伏于膝蓋,假寐,如同受驚的穿山甲,縮成一團(tuán)。以為他會繼續(xù)奔跳著,箭步而過。可他偏偏停下,輕叩我的斗笠,看我沒反應(yīng),又翻起我的斗笠,見我睡著,一邊小聲地“喂喂”,一邊扳動我的肩膀。我抬起頭,惺忪看他。他先是一愣,繼而喊道:“家恬——”尾音拖得很長。彼此相視無語?!霸趺?,你也燒炭?”他好像在一條河的對岸跟我說話,分貝有點(diǎn)高?!班拧!蔽矣袣鉄o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鞍?!”他長嘆一氣,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我。他那憐憫的目光,白凈的臉蛋,蔚藍(lán)的背心,雪白的襯衫,體面的公文包,锃亮的涼皮鞋,背在身后的那頂麥秸草帽,以及上面的鐵路標(biāo)志和“南昌鐵路”字樣……
忽然,記起小時候唱過的山歌:“前山高來后山高,前山后山兩把刀,一把刺進(jìn)云霧里,一把插入我腰間。爬上一山又一山,一山放過一山攔,前山是虎后山狼,一步更比一步難。”喉嚨像著了火。艱難地向上蠕動,終于發(fā)現(xiàn)一泓水。水從石頭上流下,腦海里閃出家中碗櫥門所刻的兩句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奔?xì)看,石頭表面不乏厚厚的青苔,蟲子般的水垢。水流極細(xì)小,幾乎覺察不到流的態(tài)勢、力量和動感,倒像鼎里潽出來的泡沫,跟我一樣,有氣無力,哪有王維筆下的詩意和美感。水泓又淺又渾,底下是爛泥,可見蠕動的水蛭和不知名的多種水蟲;四周有零亂的牛腳印,一堆新鮮的牛屎,彌漫著刺鼻的氣息,顯然是過往牛羊飲水的地方。我也摘來幾片菝葜葉,折成小飲杯,蕩開水面穢物,舀些水,總算解渴了,盡管有濃重的異味,并且燙如開水。繼續(xù)呈“之”字形向上蠕動,艱難程度正如俗話所說的那樣:“婦女生囝,挑擔(dān)上嶺?!?/div>
?。?月10日]賣炭
“家里一分錢也沒有了,連鹽巴都借了好幾盞。你們明天回炭山,總要帶些鲄囝去吧?!蹦赣H滿面愁容。
我說:“帶些黃豆就行了?!?/div>
“你們可以配糟菜,阿革、阿文不行?!蹦赣H始終把他倆當(dāng)客人看待。因此,伙食費(fèi)開支增加不少。
本想過幾天,集中一些炭再賣,看來不能等了。
上午,我和父親去賣炭。這本是件開心的事??晌覠o法開心。因?yàn)槟テ频募绨蜻€在痛,即使墊上毛巾,也會痛。大熱天挑擔(dān),穿短褲、光膀、搭毛巾是常態(tài)。穿短褲、光膀?yàn)闆鏊?,搭毛巾為護(hù)肩、擦汗。我怕羞,都不敢當(dāng)眾吃東西,何況穿短褲、坦胸露背。隔衣搭巾,又顯得另類。從老家到梧桐坂中街,要走一小時。我首次以挑夫的模樣上街。路上的行人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都看著我倆,眼神怪怪的。我有一種難言的感受,跟在父親后面,畏畏縮縮,亦步亦趨?!笆求w體面面的賣炭,不是偷偷摸摸的做賊,有什么好害羞的?”父親常把我比作褲筒里的虼蚤,嫌我膽小,不出眾,滿臉都是恨鐵不成鋼的慍色。
到了坂中街,幾人圍攏過來,看熱鬧似的,這頭瞧瞧,那頭瞄瞄,這里敲敲,那里叩叩,都說木炭不錯。市儈就是市儈。對于他們的出價,我一聽,火氣就往頭上沖,他們也不摸摸自己的良心,那么低的價錢居然叫得出來,也不怕丟失自己的居民身份。堅決不賣,賣不出去,干脆從梧桐大橋摒下算了。我突然萌生這一決絕的念頭。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一家打鐵店。父親把擔(dān)子架在一戶人家門口,局促地進(jìn)去詢問。低頭拉風(fēng)箱的鐵匠側(cè)過老花鏡,攤開左手,伸出五指,意思是一擔(dān)5元錢。“也想食三骹②!”父親忿忿不平,扭頭出來,到門口時,丟下這一句。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一個光餅店的的老板迎出來,看了看木炭,“好炭,好炭,”似乎認(rèn)識父親,他說:“想賣多少,出個價吧。”
“叫我出價,也不好說,差不多就行,六七塊吧?!?/div>
“你這么實(shí)在,我也不還價,這樣吧,別人一擔(dān)6元,給你加5角,怎么樣?”那人也挺干脆。
“稱去,稱去。”父親說。
除去筐重,合計凈重200斤,我的80斤,父親的120斤。父親接過錢,都是零票,一大把,像一團(tuán)糟菜,邊走,邊點(diǎn),點(diǎn)畢,留下1元,其余卷成一捆,拉開褲頭,擩進(jìn)印袋,食指又伸進(jìn)去,向下壓壓,再扣上紐扣。印袋是縫在褲頭內(nèi)里的小袋,可放私章,也可放錢。裁縫師傅一般只給長褲縫印袋,不給短褲縫印袋。那是母親的創(chuàng)意,挺實(shí)用。沒走多遠(yuǎn),父親拐進(jìn)光餅店,提出席草穿著的一串光餅,總共10塊,交給我,叫我先吃一塊。剛出爐的光餅,余熱還在,好香。我先擼出一塊遞給彎腰整筐的父親,他仰起頭,咬住光餅,一縷口水順著光餅邊沿淅瀝下來。
一塊光餅5分錢,剩下5角,握在父親手心。
光餅串和筐掛于扁擔(dān),背在身后,右手摟住扁擔(dān),左手拿著光餅,邊走邊啃。雖不文雅,倒也是不錯的享受。
從坂中街過來,到達(dá)大街,即梧桐街。父親在一家鼎邊糊店門口停下,轉(zhuǎn)過頭來,向我噘了噘嘴。一碗鼎邊糊兩角錢。父親大概想把手中的余錢花掉,如此大方,讓我竊喜。小時候,不懂得撒嬌的我,有時也作些撒嬌的樣子,博得大人的歡心,帶我上街——走那么遠(yuǎn)的山路,就為吃一碗鼎邊糊,或者一個肉包,或者一塊饅頭——每次滿懷的愿望未必都能實(shí)現(xiàn)。
正要跟隨父親進(jìn)去鼎邊糊店時,我瞥見她也在埋頭吃鼎邊糊。她是我初中二年級的同學(xué),居民戶口,家在街道。她留給我的印象并不好,當(dāng)然不是長相問題,而是她看人的目光,走路扭動的姿勢,折射出來的那種令人討厭的優(yōu)越感——可以肯定地說,除了我,沒有哪一個農(nóng)業(yè)戶同學(xué)能在她眼角的余光里。語文是我的強(qiáng)項(xiàng)。她坐在我的前桌,經(jīng)常有求于我,甚至抄襲我的作文。后來,她考上大學(xué),讀了一個很吃香的專業(yè),有了一份很吃香的工作。而我這副模樣,怎敢見她?我躲在隔壁的小弄口,等待父親出來。
不一會兒,父親出來,拿著一個饅頭,東張西望。我趕緊迎上去?!岸吅家?,你跑去哪里?”父親把饅頭摔在我的手心,氣乎乎地走了。
我把饅頭放入口袋,在后面默默跟著。又想,我這一輩子,真的就這樣了嗎?我的希望在哪里?出路在哪里?歸宿在哪里?
[8月12日]神秘的事
今天是七月十六,進(jìn)山以來的頭一個牙日。
按照傳統(tǒng)習(xí)俗,到山里做事的人,每逢初二、十六,都要做牙。昨晚,父親回家,為做牙備東西。
父親回到山上,顧不上歇息,便在炭窯前面的空地上忙碌起來,一處擺著:一份煮熟的“大耳”,一盆撈過的粉干,點(diǎn)燃一合紅燭、三炷香,化過三千紙錢;附近的另一處擺著:一碗菜,一碗飯,點(diǎn)燃一炷香,燒過一些冥衣。這就算做牙了。據(jù)說,做牙是請福德正神,即掌管土地之神——土地公,祈求它的保佑。
傳說,張福德生于周武王二年,天資聰穎,從小孝順。36歲時,當(dāng)上朝廷稅官,一生為官廉正。享年102歲,死了3天,容顏不改。一戶窮人用4塊大石頭,圍成石厝祭祀他。后來,這戶窮人發(fā)家致富,左鄰右舍以為,那是福德保佑的善果。于是,紛紛解囊,打造金身,蓋廟供奉。福德被百姓尊為福德正神,被皇上封為后土。民間奉祀綿延至今,于每月初二、十六舉行。走進(jìn)鄉(xiāng)村,無論田間地頭,還是路旁渠尾,都能見到一種小神廟,或土木構(gòu)筑,或石塊壘砌,擺一香爐,那是土地廟。許多人在它的面前,頂禮膜拜,祈求庇佑:出入平安,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財源茂盛。
通常見到的土地公造型,是長者風(fēng)范,白須,銀發(fā),笑容可掬,和藹可親,身板硬朗,一身地方員外打扮,一手捧元寶,一手執(zhí)如意,像是智慧的化身,令人肅然起敬。吳承恩筆下的土地公更是神通廣大,孫悟空遇有難題金箍棒往地上一戳,土地公從地里鉆出來,大顯身手……
小時候,對于有些事甚感好奇,總想問詢,但也有所顧忌,有時一開口,大人立即板起臉孔:“伲米①,眼可看,嘴莫講!”于是,噤若寒蟬。
?、儋C祝盒『⒆?。
大人的忌諱總是很多,過年不必說了,即使在平時,也有不少忌諱,束縛自由的心靈。比如明明是豬肉,大人卻拐彎抹角,叫什么“大耳”。莫名其妙,也要遵從學(xué)舌,否則,就會惹來什么麻煩或?yàn)?zāi)禍似的。晚上做噩夢,上半夜雞叫,眼皮跳動,吃飯嗆口,不小心打破杯盞碗碟……全被當(dāng)作壞征兆,影響人的情緒,改變?nèi)说男袨?,畏縮畏尾。真是不可思議。
請過土地公之后,天色從明亮轉(zhuǎn)向灰暗,炭窯前的那棵青岡櫟的葉子由碧綠漸變?yōu)榫p紅。青岡是氣象樹,葉子變紅,預(yù)報近日有雨;恢復(fù)原色,亦即雨過天晴。午飯后,果然下起傾盆大雨,雨水橫流,灌滿貓鼻。阿文大發(fā)牢騷:“做什么牙?做骨頭④!”他在責(zé)怪土地公不顯靈。父親訓(xùn)斥他不要胡言亂語,但他仍不閉口,又說了一句對土地公大不敬的粗話。
傍晚時放晴,阿文去砍柴,才砍兩刀,一刀就砍在自己腳面上,血流如注,嗷嗷大叫。
父親趕緊點(diǎn)兩炷香,拜大地時,口里念念有詞。我聽不大清楚。應(yīng)該是替阿文向土地公道歉。
“難道阿文真遭報應(yīng)?”我問父親。父親滿臉嚴(yán)肅,一聲不吭。
“神秘的不是世界怎樣,而是世界是這樣!”我無法完全理解奧地利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的這句話,誰能為我揭示這些神秘?
?。?月18日]撿野菇
這幾天,天氣很反常,總覺得有什么籠罩在頭頂上,又悶又熱;午時一過,天空便煩躁起來,黑著臉,像涂了炭粉,要么亂發(fā)脾氣,炸響雷聲,宣泄一陣暴雨;要么寂然無聲,揮淚似的淅瀝幾縷流蘇般的陣雨,繼而破涕為笑,晴天麗日。人們通常稱這種雨為“出菇雨”。對夏秋季節(jié)這種忽熱忽涼、忽雨忽晴的天氣,習(xí)慣叫它“出菇天”。
地里憋不住的菌類爭先恐后鉆出來,彌漫著野菇生長的氣息。下午,封了窯,他們挑炭回家。我獨(dú)自留下,深感寂寞,只好找書作伴,在麻袋里翻著,翻著,翻出一本舊筆記,打開一看,有一段背得滾瓜爛熟的記錄: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贝说谝痪骋病!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说诙骋?。“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筆記是我1983年高考失敗后,去永泰二中補(bǔ)習(xí)時做的。秋季開學(xué)之初,同學(xué)們和我一樣,沉浸在落第痛苦之中,李平老師來上課,看到許多人伏在課桌上打瞌睡,他一言不發(fā),在黑板正中間工工整整寫下這段話,自己念了一遍,說這段話出自我國著名學(xué)者王國維《人間詞話》,依次源自晏殊的《鵲踏枝》、柳永的《鳳棲梧》、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進(jìn)行了意味深長的解釋。作為數(shù)學(xué)老師講解文學(xué)經(jīng)典,感覺本來就不同,況且他傳授的又是人生真諦,奉獻(xiàn)的又是“心靈雞湯”,盡管他的語氣很平緩,卻如雷貫耳,我們振作起來,正襟危坐。我如獲至寶,迅速記下。從此以后,這幾句話成為我個人的“圣經(jīng)”。然而,想想眼前的處境,心情也跟著天氣煩燥起來,書沒法看——不遠(yuǎn)處,畫眉一直在鳴叫,似乎在向我召喚。農(nóng)諺說:“陣雨三下午?!币呀?jīng)下夠,該是放晴的時候。索性到樹林里走走,濃郁的森林氣息,豐富的負(fù)氧離子,不僅可滋養(yǎng)身心,或許還能撿些野菇呢。
先到離炭窯不遠(yuǎn)的闊葉林里,但見遍地野菇,千姿百態(tài),平鋪的,簇?fù)淼模椎?,紅的,灰的,花的,單朵的,叢生的,使人眼花繚亂,欣喜若狂。第一次見到如此稠密的野菇,以為是夢里的情景。撿哪一朵都不是。因?yàn)榉植磺迥囊环N有毒,哪一種無毒。我只知道5種野菇可吃:茶樹菇、松樹菇、柿樹菇、肥菇、紅菇。說實(shí)話,我只認(rèn)得前三種,也就是說,只有這三種,才能把它們的名字與實(shí)物聯(lián)系起來。世上的毒菇很多,僅驗(yàn)明正身的就有100種。其中劇毒十多種,比如毒蠅傘、秋盔孢傘、白毒傘、肉褐鱗小傘、鹿花菌、鐘型花褶傘、月夜菌、包腳黑傘。毒菇外形跟可食菇極相似,有的長相更好看,色澤更艷麗,不是內(nèi)行,著實(shí)難以分辨,好比看人,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難知心。所以,野菇中毒事件時有發(fā)生,輕則腹痛、頭暈、抽搐、嘔吐,重則瘋癲、死亡。因此,每一個人都要控制自己的食欲,千萬別亂吃。什么地,出什么菇。這里沒有油茶樹,不可能出茶樹菇;沒有柿子樹,也不可能出柿樹菇。肥菇也是灌木林里的一種野菇。肥菇應(yīng)是土名,可能因長相而得名。我曾在別人家里吃過一次,味道不錯,從蓬松的口感中,可以想像它肥胖的模樣。眼下屬于“三分陽,七分陰”的地方,有一片米櫧、羅浮栲、閩粵栲等闊葉樹混交林,地面腐殖質(zhì)相當(dāng)豐厚,又值“稻苗烏,出紅菇”時節(jié),可能有紅菇。紅菇是一種極為珍貴的野生食用菌。常用它為產(chǎn)婦補(bǔ)血。富有人家則多用它來滋補(bǔ)身體。我從未見過鮮活的野紅菇,從未見過它的生長狀態(tài)。這么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肯定出過雜菇,俗稱菇探。如果地里有紅菇共生菌,應(yīng)該會出紅菇。經(jīng)過仔細(xì)尋找,終于發(fā)現(xiàn)一叢五朵色澤鮮艷的紅菇,像蒙著紅蓋頭的“五朵金花”?;蛟S是正紅菇,先撿起再說。也撿些別的野菇。
走向一片針葉林。那么高大茂密的松樹林,諒必不會讓我失望。我撿過松樹菇,對它有些感性認(rèn)識。我愿意向你介紹它的另一個有趣的名字——在我的老家,許多人不叫它松樹菇,也不循規(guī)蹈矩地叫它蘑菇,而別出心裁地叫它貓貍菇。因?yàn)樗谋砻嬗幸粚踊颐擅傻娜缤覡a的細(xì)膩粉末,酷似灰貓貍的毛色。果然不出所料。松針厚積的地方,貓貍菇的長勢,叫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密集,那么蒼勁有力。無數(shù)的貓貍菇合力舉起厚厚的松針,像許多小千斤頂頂起毛茸茸的木板,又像許多頑皮的孩童托著竹匾或簸箕玩耍,令人嘆為觀止;一塊屁股大的地方,就能撿滿一籃甚至一筐。松針稀薄的地方,貓貍菇則稀疏些,含羞的,披著不像樣的蓋頭——草帽似的松針,或是斗笠似的枯葉,難有上述體面的景致;不過,這樣更能看清它們的獨(dú)特風(fēng)姿——素面朝天,雄赳赳,氣昂昂,陽剛十足,無論它的色澤,還是它的形狀,都足以使女人害羞。話要說回來,貓貍菇可是野菇中的珍品。吃貓貍菇有多種方法,首推切成薄片,茶油干煸;若作為鼎邊糊佐料,鼎邊糊非常好吃——不論何種吃法,它的美味,僅用“清甜”兩字描述,肯定是蒼白的,不到位的,顯然虧待了它——而我又想不出更精確的語言。“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笨鬃右苍袊@知味難。其實(shí),精確描述一種味道也不容易啊,如同聆聽一種復(fù)雜而美妙的聲音,只可意會,而不能言傳。由于沒有器具可盛,只捧回滿滿的一斗笠野菇。
正當(dāng)我想像野菇美味之際,附近忽然響起一連串“嚓啦嚓啦”的響聲,定眼一看,原來是一群幾十只,似雞非雞的家伙,在樹下奔跑,像追逐什么,如同掠過地面的小旋風(fēng),無法看清它們的真實(shí)面目。對于這群不速之客,我既興奮又恐懼。不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我還是像攝像機(jī)似的攝下它們的大致影像:個頭與家雞差不多,每只重約三四斤;喙像鷹,似鐵鉤;尾巴比雞略長些;毛色有黑的,有白的,也有花的,極漂亮。我認(rèn)得雉雞。它們像雉雞,又不像。聽父親說過,這種鳥組織紀(jì)律性極強(qiáng),白天在樹下成群活動,晚上則集結(jié)樹上隔暝,若被獵人發(fā)現(xiàn),放一槍,掉下一只,再放一槍,又掉下一只,誰也不愿飛走,似有前仆后繼的英雄氣概,樹上有多少只,就會被打下多少只。它們究竟是什么鳥?不得而知。也許會成為永恒的謎。從此以后,我再也沒見到它們的蹤影。
人在山林里,總會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在我撿野菇的時候,一只蠓蟲,黑色,米粒似的,一直在眼前翩翩起舞,無論怎么拍打,它都能輕巧躲過,瞬間消失,又復(fù)出,惹得我惱羞成怒,卻又無可奈何。還以為眼睛突然患上飛蚊癥呢。
傍晚,父親回到山上,撥開野菇,瞥一眼,說:“除了貓貍菇,其他全是毒菇,沒有一朵能吃的?!?/div>
“有毒?那么漂亮?xí)卸??”我疑惑不解?/div>
“漂亮未必是好,難看未必是壞。毒菇大都好看,越好看越有毒。”父親見我掃興,接著說,“有路不搭船,有菜不吃菇。野菇還是不吃為好?!?/div>
?。?月20日]一聲噴嚏和兩只山麂
下午,如果不是幾只知了在做告別式的鳴叫,可謂一片岑寂。忽然,一聲噴嚏爆發(fā),猶如霹靂,回蕩空谷。如此響徹的噴嚏,似乎只有父親打得起來。麂也許從未聽過這樣的噴嚏,立即從對面樹林里踔出,速度極快,與其說是它們自己踔出來,不如說是父親的噴嚏打出來。大的跟家羊相似,兩角呈倒立的“八”,光亮,乳房低垂,顯然處于哺乳期;幼崽像出生不久的小羊羔,黃褐色,緊跟在后面,一踔一跳,不大會走路。進(jìn)山至今,我第一次見到麂。以前在山上偶爾撞見的都是大麂,小麂還是頭一回晤面。多么可愛的小寶貝!真想叫它過來,讓我抱抱,就像抱著小羊羔親熱一樣,一點(diǎn)也不會傷害它??上?,它不可能明白我的善意,不可能聽從我的召喚。因?yàn)榧樱新暯趺秃?。小麂驚呆。母麂也豎起警醒的耳朵,與我對視。閃念之間,我竟想抓住它,不由地追逐小麂,像曾經(jīng)追逐剛剛學(xué)飛的小八哥或小麻雀,或許也能得手。母麂沉著應(yīng)對,沒有馬上逃離,仍在叫喚小麂。小麂沒什么反應(yīng)。直到我逼近,即將抓住小麂,母麂才感到失望,尖叫一聲,飛跑。小麂落在后面,拼命追母麂,追不上,越離越遠(yuǎn)。而我離小麂卻越來越近,它的后腿幾次差一點(diǎn)被我抓住。其實(shí),母麂并沒逃遠(yuǎn),就在峭巖上觀察小麂的動靜。我好累,停下喘氣。小麂也跑不動。忽然,母麂直沖下來,氣勢洶洶,逼到我跟前,怒目圓睜,好像要跟我決斗。我被它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慌,險些滾下山去,幸好抓住一株覆盆子;但是,手掌被覆盆子的利刺扎出幾個很深的血口,痛得齜牙咧嘴,停在那里。母麂趁機(jī)護(hù)著小麂往山頂逃走。
麂是有靈性的動物。我曾聽說過一個傳奇故事:獵人持槍追趕一只麂,從山上追到山下,山下是廣闊的田野,沒有藏匿之處。麂很聰明,不跑向田野,反而跑入山腳下的一座古厝,遇到正在豬圈喂豬的老太太,迅速鉆進(jìn)她的長衫底下。面對這突奔而來的麂,老太太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像面對突奔而來的孫子,撩開長衫下擺,罩住它,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喂豬。獵人接踵而來,氣喘吁吁地問:“看見麂不?”老太太鎮(zhèn)靜地?fù)u搖頭。獵人滿腹狐疑地走了。麂也沒有馬上離開,還跟著老太太。老太太把麂關(guān)在房間里,去割番番薯葉來喂它。直到天黑透了,老太太才放麂歸山。麂臨走的時候,向老太太點(diǎn)頭三下,標(biāo)準(zhǔn)的三鞠躬。兩年后的一個黃昏,那座古厝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中,炊煙裊裊,一派祥和。麂不知從哪里跑來,踔進(jìn)老太太廚房,咬住她的褲腳,拉著她往外走。老太太一離厝,后山就轟隆隆響起,山崩地裂,泥石流像巨鏟,傾刻鏟走了整座古厝……
父親在另一邊山坳里砍柴,不知道我去追麂。收工時,我興奮地告訴他:“差一點(diǎn)搦到一只小麂?!?/div>
“小麂?”父親不相信。
我說了追麂的全過程。
父親說:“山上無死鳥,海里無死魚。真的搦到,不是好事?!?/div>
的確如此。幾年前的一個秋天,好多人在田里種蘿卜,傍晚時分,后山上傳來一只麂的哀鳴。原來,它被一條天狗跟蹤。天狗亦步亦趨,隨時都有可能咬死它。疲憊的麂一直往山下走,走進(jìn)田壟,走向人群,尋求保護(hù)。天狗放棄即將到嘴的獵物,極不情愿地逃離。許多人只感到稀奇,紛紛驚叫,并不動手打麂。只有一個當(dāng)過教師的人舉起鋤銎,猛砸過去,麂當(dāng)即斃命。事后不久,那人上山踣斷了腿,不能行走。別人都說,那是麂對他的報應(yīng)。
很小的時候,我就大人說過天狗的厲害:天狗吃羊,好像老虎吃蒼蠅,不費(fèi)吹灰之力;即使遇到龐然大物——一頭黃?;蛩?,它們也會明確分工,從容應(yīng)對,一只踔上牛頭,雙爪搭進(jìn)牛鼻孔,鉗制牛鼻子,讓另一只對準(zhǔn)牛最薄弱的部位——屁股,用利爪猛摳,抽出血淋淋的腸子來。除非碰上牛群,牛們又將臂部頂在一起,才會有一場斗智斗勇……后來,我上山砍柴時,見過一次天狗。它們結(jié)伴在懸崖上嗥叫,跟我對視。遠(yuǎn)遠(yuǎn)地看,它們類似一群灰狗,只是雙耳直豎,始終處于高度警覺狀態(tài)。其實(shí),它們是灰狼。但我一直不明白,鄉(xiāng)親們?yōu)槭裁唇兴鼈儾唤欣?,而叫天狗。我知道,天狗是蒙古民族圖騰文化的標(biāo)志;蒙古人最崇拜的是天,他們將狼敬為天狗,等于神化了狼。盤洋與蒙古天各一方,對于狼的相同尊稱,僅僅是一種巧合?如果不是,彼此之間究竟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很早很早以前,盤洋有過狼圖騰嗎?
?。?0月5日]炭窯被砸
上午,父親、二哥和阿革、阿文回到山上時,我正在離炭窯不遠(yuǎn)的地方砍柴。那一片樹林已經(jīng)砍光,路從中間盤旋而上,任何人走上來,都能一目了然。阿革、阿文蹜蹜到最前面。父親、二哥趕不上,距離越來越遠(yuǎn)。以往都是一起走的,要么父親打頭,要么二哥打頭,阿革、阿文比較拖拉,尾隨其后,有說有笑,從不悶聲悶氣。果然不出所料,阿革一到炭窯,就大聲嚷道:“燒個屁,砸掉,統(tǒng)統(tǒng)砸掉!”阿文、阿革同時舉起木棍,砸向炭窯。所幸窯面堅硬,沒有立即塌陷。
父親、二哥猛沖上來。
我提著斧頭,一邊從枝杈交錯的山場飛跑過去,一邊猛喝道:“不要亂來!你們不要亂來!”他們看見我手里锃亮的闊嘴斧,似乎有些怕,放下木棍,拄在地上,彼此成三角形對峙。我把斧頭橫過胸前,斧柄死握在手中,鋒刃朝向他們,猶如上弓之箭。其實(shí),向來膽小的我比他們更害怕,手在顫抖,腳在顫抖,心也在顫抖,只想借斧頭來虛張聲勢,嚇唬他們,哪敢砍殺;再說,他們身強(qiáng)體壯,我在他們面前,就像貓面對老虎,色厲內(nèi)荏。阿文蹭過來,企圖接近我。我后退兩步。阿文也不敢進(jìn)逼。僵持一會兒,阿文逼近。我又后退兩步,挨到寮門,沒有退路。阿文扔掉木棍,又蹭過來,也許他知道,我不敢劈他,忽然抽左側(cè)抱住我,像鐵箍一樣緊箍著。我靈機(jī)一動,身子向下一縮,撩開馬步,為被箍的雙手贏得活動空間——連貫的動作,應(yīng)是用斧柄向后猛捅他的腹部——只要捅他一下,他就會松手;但我怕用力過度,傷害他,僅用斧柄頂他,像千斤頂那樣,將他慢慢頂開。而他卻要奪去我的斧頭。我猛地轉(zhuǎn)身,居然一起摔倒在地。他想把我壓在地上,被我翻過來,反壓在下面,扭成一團(tuán),時而我在上,時而他在上,一直翻滾,滾過窯埕,滾下山去,滾入管茅叢中,滾出一條又深又長的草溝。
阿革趁機(jī)狂砸炭窯。
父親和二哥趕到時,我和阿文還在管茅叢中,像兩頭殊死搏斗的野豬,“稀里嘩啦”作響。不過,斧柄已壓在阿文頸部,他無法動彈,扭動幾下,閉起眼睛,裝死,像狡猾的鼴鼠。父親一看,以為阿文已死,大驚失色,迅速推開我,扶起他。阿文還沒站穩(wěn),抬起右腳,踢向我的下腹,我側(cè)過身,他踢空了,失去重心,向前撲倒。
父親扶起阿文,問他有沒有受傷。阿文搖搖頭。又問我怎么樣,我心跳厲害,說不出話來,也搖搖頭。
炭窯被砸之后,尚未完全熄滅的木炭,重新燃燒起來,烈焰沖天,即將出窯的木炭漸漸化為灰燼——阿革還不住手,還站在炭窯邊上,狂砸煙囪,狂砸炭窯的邊邊角角,手下一點(diǎn)也不留情。父親和二哥沉默著,不知是無奈,還是克制。我心中的怒火像熊熊的炭火,點(diǎn)燃了一個罪惡的念頭:將阿革捅到炭窯里——真的,只要我用木棍輕輕一捅,只顧低頭砸窯的阿革就掉進(jìn)炭窯,活活燒死。所幸,我的理智仍占上風(fēng)——讓他們砸去吧。畢竟我們受爺爺?shù)挠绊懱钐睢!白屓巳治唇休敗?,“進(jìn)一步逼虎傷人,退一步天高海闊”,“被人打睡得著,打別人睡不著”……這些都是他老人家灌輸給我們的。祖祖輩輩心地善良,向來謹(jǐn)小慎微,與人為善,從不害人,從不作孽。
砸毀炭窯之后,他們往山上逃跑?!斑€好沒有傷著他們。這路,他們不熟悉,能到家嗎?”父親為他們擔(dān)心的同時,也感到遺憾,“吃這么久,住這么久,叫他們算些伙食費(fèi),會惹出這么大的禍。如果還有糧食,那也無所謂,就算接濟(jì)他們。真想不到?。 ?/div>
按照事先約定,他們伙食必須自理。因?yàn)樗麄兇罨?,不得不改善伙食;沒有他們,幾乎不買魚,不買肉,即使過節(jié),也是如此——炒一碟黃豆,甚至只炒一把鹽巴,泡一海碗韭菜湯,照樣敷衍三餐??诩Z不足,糴些應(yīng)付。一斤大米5角8分。他們的飯量,每天起碼一斤以上。昨天晚上,在計算伙食費(fèi)時,只想算點(diǎn)意思,每天5角5分,即飯錢5角,菜錢5分,而且不計節(jié)日,不計做牙,權(quán)當(dāng)款待他們。他們的嘴唇噘得老高,簡直可掛豬屎籃,當(dāng)面不說,背后又嘀嘀咕咕。今天吃早飯時,他們還是一言不發(fā),怒氣沖沖,重手重腳,碗筷摔得噼啪響。父親已有不祥的預(yù)感,眼皮頻頻跳動。
同吃這么久,同住這么久,共事這么久,他們怎么翻臉無情?我們究竟錯在哪里?
?。?0月11日]搦棘胸蛙
今天上午,新窯燒好第一窯炭,剛剛封上。這幾天,父親和二哥回家。火色是我看的,窯也是我封的。頭一回把窯,難免有些擔(dān)心。
下午,天氣悶熱,人也煩躁。我在山澗邊砍樹,砍了幾棵,感覺沒勁,躺在山澗邊的石頭上歇息。石頭平坦如床,光滑如鏡,冰涼,舒適。只是螞蟻不少,不時爬上身體,弄出癢癢來,拍死它,可能遭蜇,還會留下穢物臭味;半睡半醒之中,弓起食指,彈掉它。仰望如蓋的綠蔭,發(fā)現(xiàn)繁密的枝椏間一條藤在動,像麻繩,朝著我的頭頂上空緩緩穿過來。警覺地坐起來,定睛一看,不是藤,是蛇,從未見過的一種蛇,身體細(xì)長,約兩尺,淡黃色,脖頸特小,繞有一圈紅色,像精致的項(xiàng)圈。蛇無論有毒,還是無毒,色澤越艷麗,越令人害怕。撿起一粒石子擲去,“嘩啦”一聲,像是老蛇消失的聲響,又像是枝葉發(fā)出的聲響。睡意反彈回來,迷糊之中,一只雪亮的白鷴如一陣清風(fēng)吹過。棘胸蛙也叫起,干咳似的,接連不斷,相互較勁,越來越熱鬧??赡芤兲?,否則,不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我有些興奮,但不知叫聲從那個潭濺起。潭很多,或大,或小,或深,或淺。如果說山澗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南瓜藤,那么,大大小小的潭便是鱗次櫛比的南瓜。棘胸蛙似乎覺察到我的響動,漸漸地,集體休聲。若能再叫,循聲而去,也許可找到它們的藏身之處。我等待許久。它們卻一聲不響。棘胸蛙的行蹤正好與人相反,夜出晝沒。凡是潭底沒有什么污垢,看下去很干凈,似乎清洗過,必是它們經(jīng)?;顒拥牡胤?,它們肯定躲在光滑的洞穴里,過著甜蜜的生活。白天想搦它們,沒那么容易,除了戽干潭水,搬開石頭,別無良策;而每個潭幾乎都是無底洞,水都是來無影去無蹤,圍追無效,堵截?zé)o果,即使戽干,許多石頭也搬不動。最直接的是,伸手去摸——摸到它的可能性極小,說不定還會摸到水蛇。出于好玩,摸過幾潭,什么也沒有。還是等到天黑吧。
日頭下山時,下起小雨,氣溫有所下降,但不至于降到15℃以下。經(jīng)驗(yàn)告訴我,只有達(dá)到這一臨界溫度以上,棘胸蛙才會出來,或伏在水潭裸露的石頭上,或趴在山澗兩旁干燥的地方,或納涼,或覓食,各得其所,各行其樂。
為搦棘胸蛙,我壯起膽,提著風(fēng)不動,摸進(jìn)山澗。燈下的情景,讓我大吃一驚,兩條竹葉青,渾身碧綠的蛇,泊在石頭上,全然不是白天半死不活的模樣,不停扭動身子,像交媾。但愿不是。因?yàn)榇笕苏f過,看見蛇交媾,衰運(yùn)。讓我大吃一驚的,還有棘胸蛙,那么多,以為看走眼了。它們東趴一只,西蹲一只,臨危不懼,巋然不動——它們是復(fù)眼,面對單色光,等于睜眼瞎。人就利用它們的這種特性,輕而易舉地搦它。常搦棘胸蛙的人都懂得防護(hù),預(yù)防蛇咬,戴帽,戴厚手套;預(yù)防滑倒,穿厚襪。我沒有任何防護(hù),務(wù)必格外小心。一手提燈,照著棘胸蛙,一手拿棍,見到蛇,就把它挑下潭里,接近棘胸蛙,稍稍彎腰,張開大拇指和食指,像靈巧的鑷子,鉗它的腰椎。一鉗一只,俯拾即是。鉗住的部位,正是棘胸蛙的軟肋,怎么掙扎都是徒勞的;不過,它跟青蛙相似,緊要關(guān)頭,它們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射出一注尿液,作為它們憤怒的子彈——更多的是恐懼,那叫屁滾尿流。這也是棘胸蛙給恐懼一詞所作的生動注腳。有人說,第一次去搦棘胸蛙,要折斷它的第一只腳,放生,以求平安。對此,我表示懷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搦了二十幾只,收獲不小。割條細(xì)藤系著,長長的一串,好沉。它們胡蹬亂踢,激烈抵抗。個頭較大的,表現(xiàn)最突出。也只有雄性棘胸蛙,才如此桀驁不馴,胸部密布刺疣,如同短髭,手指觸及,粗糙——在你感覺粗糙的時候,它的兩只前腳已抱住你的手指,企圖把你鉗斷。
棘胸蛙為山珍,味美,滋補(bǔ),可解熱毒,老少皆宜。清燉之前,洗凈,放入器皿,醉以紅酒,催其排尿,和水共燉,效果尤佳。人們都這么說。
回到寮里,身體不適。躺了許久,依然難受。不知為何,怪罪于棘胸蛙;算了,放掉它們吧。
不見好轉(zhuǎn)。頭暈,手足冰涼而潮濕,渾身束縛、酸痛、乏力,輾轉(zhuǎn)難眠。不料,父親、二哥回來。他們連夜上山,尚屬首次?;蛟S是心靈感應(yīng)吧。父親以老中醫(yī)的架式,展開望聞問切,捏捏我的手,說:“有點(diǎn)濕?!泵业哪_,說:“有點(diǎn)冰?!笨纯次业淖齑?,說:“有點(diǎn)紫?!狈鹞业囊路持负椭兄覆n起來,緊貼胸脯,自上而下,連刮幾下,說:“還好沒發(fā)斑。”“快折一根刺來!”父親一邊對二哥說,一邊去拿碗,拿茶油,給我刮痧——從肩背,自上而下,用力地刮著,“吼哧吼哧”。如果不是我的皮膚失去痛感,肯定受不了,非扭動不可。“焌水很重!”父親嘖嘖不已。我看不到自己的背部,但可以想像自己背部此時出現(xiàn)的狀況:刮了幾下,就發(fā)紅;再刮幾下,就發(fā)紫;接著冒紫斑,繼而成片,紫紅一片。
二哥折來一根欏木石楠刺。父親解下褲帶,那條烏黑的小帶子;左手捉住我的指頭,用他滿是硬繭的右手,從上往下擼我的手臂,一直擼到指尖,粗糙、堅硬使人難受;用帶子纏緊指頭末節(jié),使指背鼓起,完全充血,輕輕一桊,確切地說,是刺尖輕輕地扎破表皮,再輕輕地挑起來,像螞蟻叮咬,尚未感覺到痛,血珠便冒了出來?!案覟踝癣菀粯?,再不把它放出來,會沒命的?!备赣H叫我看血色。我看不懂。桊完手指,再桊腳趾。幾乎不痛。父親的功夫真好。不過,有的指頭也桊不出血,或血量太少,需要擠壓,或重桊;如果不行,改從指尖桊入,必出血,但很痛,跟受刑似的。隨即,父親又讓我憋汗,蓋在被單里,密不透風(fēng)。若在家里,母親還會煮一海碗粉干,放入幾粒紅透的朝天椒,讓我吃,辣得很,邊吃,邊呵氣,或者熬一大碗紅糖生姜湯,趁熱喝下,以利發(fā)汗。捂住一會兒,大汗淋漓,頓覺渾身松爽。只是,頭還隱隱作痛。父親又用另一招:拔火罐。我見識過小火罐的厲害。小時候,家里誰頭痛腦熱,就使喚我去上厝,向“細(xì)弟婆”借火罐。那火罐是銅的,小巧精致,幽幽發(fā)光?;鸸抟话?,病根十有八九可消除。山上沒有火罐,米管將就,粗紙包一粒小石子,頂端蘸些茶油,便是火芯。對著眉心拔一罐,“噗”的一聲,吸走頭痛,只留下一塊銀元般的紅色腫塊。見效比什么藥都快。生存智慧如此簡單,又如此深邃!
“難怪我在家里很煩躁,睡不著?!备赣H坐在床邊,見我沒睡意,又給我說村里的逸事:幾個人去搦棘胸蛙時,常常會看到一只大棘胸蛙,很想搦它,又不敢。為什么不敢?因?yàn)樗鼘?shí)在太大,從未見過,而且老趴于一處懸崖,伸出頭來,閱讀過往行人,類似古希臘神話中那個吃人的怪獸:斯芬克斯。懸崖起碼有一人一挺手那么高,底下雖有可供落腳的地方,過于狹窄,前面又是深潭,它在上面,像坐山雕。只有一人不怕死,踔過,立地,伸手,搦蛙,轉(zhuǎn)身,回跳。那人又驚又喜,對大棘胸蛙說:“我吃這么大都沒有搦過這么大的棘胸蛙?!贝蠹赝苷f:“我吃這么大都沒有被人搦過?!逼婀?,大棘胸蛙會說話?那人被嚇得半死,趕緊扔掉。從此以后,那人再也不敢搦棘胸蛙。聽罷,我的毛孔豎起來。父親和二哥睡得也不安穩(wěn),每隔一會兒,父親摸摸我的手腳,觸觸我的額頭;每隔一會兒,二哥觸觸我的額頭,摸摸我的手腳……
焌水的確很可怕,輕則生病,重則死亡。我所知道的,村里就有三人死于焌水,一個上山放牛焌水,死于半路;一個上山砍柴焌水,沒有及時救治,拖了兩天,死亡;另一個是我的二舅,正月初四上午上街購物請春酒,一到家就用水清洗,導(dǎo)致焌水,因救治不當(dāng),不是喝驅(qū)寒的生姜紅糖湯,而是喝性涼的牡荊根熬的湯,拖到第二天晚上斷氣了,年僅35歲,扔下阿妗和表弟,十分凄慘。
?。?0月13日]不想燒炭
早起的畫眉已叫良久。天漸漸亮開。實(shí)在懶得睜開眼睛。這時節(jié),山里的天色最美,尤其是清晨。
腳上被管茅割破的幾處傷口也醒了,痛得厲害,不讓我賴床。原來傷口均已化膿,腫得像變質(zhì)的櫻桃,輕輕擠壓,膿包就破,淌出膿汁。先撕一片破布擦去濃汁,再往食指末端呸些唾液,涂抹傷口。據(jù)說,清晨的唾液可愈合傷口。白露之后的露水很毒,沾了露水的傷口,無不潰爛,無論你的自愈能力有多強(qiáng)。
連續(xù)砍伐幾天,父親和二哥累得夠嗆,還在酣睡。我正忙于生火煮飯。
當(dāng)我趴在灶前呶嘴吹火的時候,一只大鳥忽然從頭頂掠過,拖著掃把似的尾巴,打出一股強(qiáng)大的氣流,使不寒而栗。大鳥沒有鳴叫都瘆人,若是鳴叫起來,恐怕會驚天動地。
父親和二哥迅速溜下床,四處張望?!笆裁达w過?有沒有看見?”驚訝地問。
我驚魂未定,說不出話來,機(jī)械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然想,如此奇異的大鳥,是神話里的鳳凰嗎?
父親說:“可能是山鳳?!焙茉缫郧?,這里曾有過一種大鳥,人們不知道它是什么鳥,就叫它山鳳。
上山以來,常??匆娎销椄∠栌谏巾敚袝r竄入對面山村捉雞,掀起滿村的驚濤駭浪。遇見這么大的鳥,距離又這么近,著實(shí)又驚又喜,盡管沒能看清它的模樣。
新窯燒的炭今天出來,跟舊窯沒有兩樣,無論質(zhì)量,無論數(shù)量??磥?,我們已掌握這一技術(shù)。說實(shí)話,剛開窯的那一刻,我是很緊張的。
這本是值得慶幸的事,可我卻莫名其妙地感到內(nèi)疚——砍伐太多太多的灌木。盤算著,大約每周要砍80棵飯碗那么粗的灌木,才能燒出一窯炭。換句話說,我們將以每月300棵的速度鯨食這片樹林,不出一年,再過去的幾座山頭將被砍得精光。我們畢竟不像張思德燒炭是為了革命事業(yè),有著偉大的意義,我們僅僅為了個人的溫飽。
按照目前的價錢,每擔(dān)木炭可換大米20斤。從現(xiàn)在燒到年底,除了彌補(bǔ)全家口糧,還能節(jié)余一些,敷衍過年開支和我明年復(fù)讀的費(fèi)用。
即使我不再復(fù)讀,也不想再燒炭,只想早一天收山回家,另謀出路,不管做什么,只要能換一口飯吃,掙些錢,過一種比單純種田略好的生活,就行。誰也不可能知道,每一天,拿起鍥,走入樹林的時候,我的心情是怎樣的;誰也不可能知道,鋒利的鍥刜向樹脖子,深入皮層,深入木質(zhì),肌肉般的一塊塊飛落,散出樹的芳香,滴落樹的眼淚,我的心情是怎樣的;誰也不可能知道,一棵棵挺拔的樹倒下,哭泣,顫抖,但不失莊重,我的心情是怎樣的——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會那樣,會像從前貝加爾湖濱埃文基人的那樣,一邊砍樹,一邊祈求樹寬恕……
我真的不想再燒炭了!
?。?2月27日]收山回家
由于回去掘番薯,燒炭暫停一個月多。今天是重新起火的第十三天。
實(shí)在太冷。入冬以來,幾乎每天晚上都落霜,不是一般的薄霜,而是罕見的嚴(yán)霜,像下過鵝毛雪似的。然而,早晨,日頭總是先曬對面的村莊,姍姍來遲,冷得發(fā)抖。寒冷最主要的折磨是皮膚皴裂。父親、二哥的手腳歷經(jīng)掘番薯之后,手掌、手指、虎口、腳掌、腳趾、后腳跟已出現(xiàn)嚴(yán)重皴裂;再來燒炭,可謂雪上加霜。米糊和破布縫不了田地龜裂般的裂口,有的甚至發(fā)炎化膿??硺鋾r,握不住鍥,一震動,手就發(fā)麻,較深的裂口還流出血來;洗臉、擰毛巾都成了天大的難事。走路很難,后腳跟不敢著地;挑擔(dān)更苦,在壓力的作用下,后腳跟皮肉膨脹起來,裂口越來越大。晚上,更是痛癢交加,既有皴裂內(nèi)里蛀蟲般騷動的疼痛,又有凍瘡?fù)獗淼钠姘W怪痛,久久不能入睡;凌厲的霜風(fēng),呼叫著鉆進(jìn)寮里,又薄又硬的棉被給予的些許溫暖,也被刮走,勉強(qiáng)睡著,不一會兒,又被凍醒了。預(yù)防皴裂的最好辦法是,多吃豬油,多保暖。說豬油就像乞丐討論會餐,只換來滿頭大汗,白費(fèi)口舌。就說保暖吧,沒有回力鞋,天天穿草鞋,腳總是裸露受寒的。若能熬些生姜湯,泡泡腳,凍瘡會有所收斂,不至于個數(shù)越生越多,面積越來越大??墒牵挠猩緶?,哪有時間泡腳?
當(dāng)我即將告別炭窯、草寮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成為迷途的羊羔,不知走向何方。誰能給我牽引?父親和二哥挑著雜七雜八的東西走了。我還在炭窯門前彷徨,看看炭窯,看看草寮,感慨萬千——俯仰之間,發(fā)現(xiàn)草寮底下堅硬煞白的土地居然探出一根小筍狀的尖芽,像刀,像筆。那是管茅的鞭梢,有點(diǎn)白,因?yàn)橹赡?;又有點(diǎn)紅,像淡淡的血,讓我看到它殺出來的淋漓血路;頂端擎著一粒露珠,欲滴未滴,像倔強(qiáng)的執(zhí)著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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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偾嗝づ#褐覆蛔R字而依靠苦力生活的人。
②食三骹:占便宜。
?、圩龉穷^:白做了、落空了。
?、芑覟踝眩簽躏垵{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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