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葬禮中溝通各個環(huán)節(jié)，是天津人眼中一個特殊的存在；喪事從簡，也面臨“職業(yè)危機(jī)”—— “大了”的江湖
“孝子叩首！老爺子駕鶴西去，您一路走好吧您嘞！”濃郁的天津腔嘹亮而豁達(dá)。望著眼前這一隊死者的孝子賢孫、親朋故舊，“大了”李建民調(diào)動著他們按老例兒完成儀式。這個儀式叫“送路”，是最考驗“大了”水平的環(huán)節(jié)。“大了”這個行當(dāng)，游走在生死之間，像“送路”這樣的“儀式”，就看“大了”駕馭生者的能力。
“大了”
是不是天津人的發(fā)明，此處不考。但在天津人的生活中，“大了”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傲恕笔瞧绞拢按蟆眲t是一種氣勢，只有把事情“了”周全、“了”到位，才能配得上“大”。天津人家的喪事通常都會請個“大了”幫忙打理，有了他們從中穿針引線，能夠盡量把事情想得周全些。做“大了”這行看似門檻很低，但真能做好并不容易，一張好嘴皮是硬件，除此之外，還要蘊(yùn)藏技術(shù)含量，包括統(tǒng)籌規(guī)劃能力，把控場面的氣勢等。但隨著移風(fēng)易俗新風(fēng)尚的逐步推行，喪事從簡成為大趨勢，“大了”也面臨“職業(yè)危機(jī)”。
“今天‘了’的這檔子事，逝者才57歲，肝癌晚期去世了。孩子剛工作，還沒來得及享福呢，人就走了……”老李一邊脫去外套，一邊述說著惋惜的心情。1個小時前，他還在葬禮現(xiàn)場帶領(lǐng)著逝者家屬做著儀式，交代著轉(zhuǎn)天出殯時的事項，而脫下那身暗黑色的中式禮服，他又回歸為一名普通人。
老李今年59歲，做“大了”這一行已有12年時間。說起為何要從事這份悲傷色彩很濃的職業(yè)，他開啟了話匣子：“我老婆40多歲因病就走了，她的離開對我來說是沉痛的打擊?！睘榱私o老婆治病，老李真是把家底掏空了?！叭俗吡耍o我留下了一個閨女和一本債，我需要有一份收入，把債還上，把閨女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出去?！崩侠钫f。
當(dāng)時，一家醫(yī)院的太平間招個值班員。10多年前，每月只發(fā)300元工資，主要任務(wù)就是看護(hù)好冰柜里的逝者。迫于生計，老李沒有猶豫就接了下來。他幽默地說：“到了晚上，你和屋里的人都是躺著，只不過你比冰柜里的人多口氣。誰要說不害怕，那他肯定是在吹牛！”他進(jìn)一步說，“剛開始我也怵頭，尤其到了后半夜，瘆得慌。我就給自己做足心理暗示，世界上沒有鬼神，所謂鬼神就是自己嚇唬自己。”時間長了，老李對于人的生與死看得開了，恐懼感也就消失了。
在太平間值班的經(jīng)歷，讓老李頻繁地接觸逝者和家屬，他發(fā)現(xiàn)：天津人的喪事有著一整套規(guī)矩，雖然逐步簡化，但依舊飽含傳統(tǒng)，“大了”就成了從中穿針引線的人。
任何一個行業(yè)，都是得資源者得先機(jī)。在太平間工作的老李深諳“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道理，這份工作能讓他第一時間接觸逝者家屬，也為他做“大了”鋪平道路。那段時間，他總是這邊剛操持完喪事，就要趕忙騎著自行車到太平間上班。對比兩份工作，相同的特點(diǎn)是：都與死者為伴。
“大了”這個行當(dāng)存不存在師承？老李給出了肯定的答案。的確很多津城“知名大了”都有師父，有的還是子承父業(yè)。老李同樣也有師父，只不過沒有舉行過正式的拜師儀式。老李說：“有師父指引能少走不少彎路，而且你在江湖中闖蕩也不吃虧?！?/span>
天津人的喪事講究多，老李剛涉足這一行就鬧出過亂子?！笆耪呤且晃焕咸谙蚴耪咝卸Y的過程中，誰排在誰前面，這里面就有規(guī)矩?！崩侠盥裣路P繼續(xù)說，“那一次，我把老太太的侄子、侄女排得靠前了，老爺子的侄子不高興了，加上他又喝了點(diǎn)酒，就開始跟我鬧?！笔潞罄侠钜卜此歼@其中的規(guī)矩，想起師父那句提醒：在天津人的白事里，婆家人為大，這跟紅事恰好相反。天津人辦喜事必須得敬著娘家人，白事則需要婆家人做主。
如今老李也做了師父，時常也會帶著徒弟去葬禮現(xiàn)場見習(xí)，但老李給徒弟立的規(guī)矩是：只能干活，不許說話。老李嚴(yán)肅地說，“天津人之所以如此在乎‘大了’，起因還是因為家里人口多、親戚多，害怕喪事各個環(huán)節(jié)做得不周全，讓親戚朋友們笑話?！钡缃?，家庭的人口越來越少，葬禮也向著簡約的方向發(fā)展，試想，過不了多少年，這一行當(dāng)很可能會消失。
說起師父，老李指了指家中的衣架，那里掛著他的幾身行頭，依照逝者的年齡不同安排著裝，這是師父教給他的規(guī)矩。剛剛脫下的那一身暗黑色華服，帶著莊重和嚴(yán)肅，旁邊一身紫紅色華服格外顯眼。他說：“這是為‘老喜喪’準(zhǔn)備的。”喜與喪本來是格格不入的兩個字，但老天津衛(wèi)讓它對立統(tǒng)一了起來，從中能感受到天津人對生與死的態(tài)度。
冬春交替，天氣變化無常，變天的時節(jié)往往都是“大了”活兒最忙的時候。這幾天兩個活兒重疊在一起，讓老李格外地奔忙，回到家已是疲憊不堪。在鍋里下了一縷掛面，添上幾片菜葉，往酒盅里斟了一盅白酒，這就是他忙碌一天后的晚餐。
隨著他在行業(yè)內(nèi)闖蕩的時間越來越長，找他料理喪事的家庭也越來越多，這時就出現(xiàn)了排檔期的問題。老李呷一口酒，吃著面條說：“剛剛有位朋友給我發(fā)微信，說丈母娘故去了，讓我去幫著料理。我目前手頭的事太多了，實在沒精力接，只能推薦給徒弟。朋友就調(diào)侃我說：老李！你現(xiàn)在是干大了，開始‘耍大牌’了！其實呢，有錢誰不樂意賺？”
在老李的“江湖秘籍”里：家門口的活兒從來不接，老街舊鄰的事怕料理不好落埋怨。那別處的逝者家屬怎么會找到他呢？“只有靠口碑。人家看你辛苦了、活兒干到位了，就有人找你要個名片、加個微信。這時我就說：有嘛不方便，給我打電話?！?/span>
老李這話就是技巧、就是規(guī)矩。和其他行業(yè)一樣，“大了”也需要在工作中自我推銷，但礙于這份行當(dāng)過于“陰氣”，肯定不能用“有事找我”來推銷自己，只能說“有嘛不方便”，甚至在老李的口中很難聽到“再見”二字。
老李咽了一口面條說：“‘大了’這活兒都是窮人干，大款沒有當(dāng)‘大了’的。我給人家忙三天，要價500塊。如果需要我為逝者穿衣服，多加100塊，圓墳時需要我到，再加100塊?！庇腥私o老李算了筆賬，如果每天都有單接，月薪兩萬元不是夢。但老李卻說：“光看見我吃肉了，沒看見我餓著。”從逝者倒頭那一刻，老李就要介入，先跟家屬聊喪事怎么辦。
“這種事辦得可大可小，但從我的角度說，沒必要這么鋪張，厚養(yǎng)薄葬、移風(fēng)易俗才是正確的方向?！崩侠钫f，“你拿多少錢往里砸，無非就是給外人看的，與其在老人故去后兒女們花錢撐面子，不如在他活著的時候多盡份孝心?！?/span>
從倒頭、吊靈、送路，直至將逝者送到殯儀館，這檔子事才算了結(jié)。在這過程中，你會發(fā)現(xiàn)，“大了”從頭到尾串聯(lián)起了喪事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而經(jīng)營殯葬用品的商家只要和“大了”建立起關(guān)系，就不愁賺錢了。“行業(yè)內(nèi)怎么沒競爭？互相砸價，虛報高價的大有人在。真正賺錢的地方是上下游產(chǎn)業(yè)鏈。賺錢途徑越多，越剎不住閘，為嘛很多人罵‘大了’賺錢黑？”
年前，老李幫著辦了一檔喪事，逝者才40多歲，妻子沒工作、孩子還小。逝者妻子跟老李哭訴說：“他走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您幫我們把這件事料理了吧。我手頭還有點(diǎn)兒錢，給他買個好一點(diǎn)兒的骨灰盒?！崩侠顜е耪呒覍賮淼揭患覛浽嵊闷返?，看上了一個標(biāo)價5600元的骨灰盒?！拔?guī)椭轮骺硟r，一下砍到底，最后2000多元拿下?！崩侠钜环皱X“回扣”都沒拿，卻心里坦然：“不是嘛錢都能賺的?？粗菍聝汗涯福揖拖肫鹌拮尤ナ篮?，我?guī)е⒆由畹膱鼍?，這錢咱能賺嗎？賺了不燒手嗎？”說話間，酒盅里的酒被他一飲而盡。
“大了”是個江湖，江湖就有江湖的規(guī)矩?！按罅恕边@個行業(yè)可以說是24小時晝夜在崗，365天全年無休，只要有需求就要隨叫隨到。通常，老李不與事主討價還價，差不多就行。了事時，他總能撐得起場面，事事上心，盡可能讓事主家省錢。老李說，這是“大了”的良心，也是江湖的規(guī)矩。
料理別人家喪事這些年，老李看清了世態(tài)炎涼，也看透了悲歡離合。他凝望著妻子的相片，像是在和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這么多年，看病欠下的債該還的都還清了，閨女也‘出門子’了，嫁妝咱一點(diǎn)兒不輸人家，這些錢都是我料理的場場白事攢下的。經(jīng)常游走在生者和逝者間……我也該徹底退休，享享清福了?！?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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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報·問津記者 伊 健 題圖齊 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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