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班朋友中，最早有孩子的是格非和老王。過去大家一起玩，沒有小孩子在旁邊搗亂，總是不知夜之將逝，黎明兮悄悄已至。不管是打四國大戰(zhàn)昏天黑地，還是討論文學(xué)問題，總不怕有任何牽擎。格非有兒子后，這種黑白顛倒的快樂生活就被糾正了。有孩子的格非和老王，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他們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影片《美麗人生》，為那意大利男子貝尼尼的父子情深感動得滿腔淚水。我和太太去弄碟來看，雖覺電影不錯，卻不能像格非他們一樣入戲，對他們的“廉價”感動有些不解。他們有兒子，對電影里的父子情深感同身受。這種情感，沒有孩子時很難體會。我們可以假裝認(rèn)同，但是情感這東西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會欺騙人。
格非說，小孩子是寵不壞的。他的高見，又跟我們從書上學(xué)來的觀點相牴牾。格非處處高我們一籌，凡事總是領(lǐng)先一步，書上的教條竟然也敢隨意違抗。 我們又習(xí)慣性地對格非寵孩子的觀點有些不以為然。小孩子要成材，別說“聞雞起舞”、“懸梁刺股”、“鑿壁偷光”了，起碼也要“孟母三遷”、“勞骨苦志”，這樣，才能把自己的孩子鍛煉成擁有超能力的頂尖高手，將來才可以立于不敗之地，睥睨天下無敵手。
過去，我們的前輩教育孩子，總是要為國建功立業(yè)，終極目標(biāo)是出將入相，將來光宗耀祖。眼下的教育沒有這么大的野心，從私人角度，家庭角度，人們照樣希望孩子學(xué)會高超的本領(lǐng)，可以凌駕于其他孩子之上，日后成為人上人。男生將來就像韓寒那樣口不擇言做個狠角色，女孩子的楷模是默克爾希拉里楊瀾。要求再低一點，起碼也要當(dāng)個會做美味佳肴，會寫情調(diào)文章，還會伺候好老公的專欄美食女人。我們身處的這個社會是叢林世界，生存法則是弱肉強(qiáng)食。在這個世界里，你沒有本領(lǐng)干掉別人，起碼要練一身水上飄墻上遛的輕功，一看風(fēng)緊就扯呼，三十六計，逃命為上?？傊舻们嗌皆诓慌聸]柴燒，不能傻呵呵地等在原地，跟猛撲過來的獅子和老虎談和諧。
我們女兒從小就行動能力差，進(jìn)了小學(xué)，她的顯著特點是慢。嬰兒時代，缺乏爬教育，到了走路，太小心，特謹(jǐn)慎，動輒爬到爸爸身上不肯下來。有人對此諷勸，其父立即不悅。其母亦持有類似看法。其父說：慢不是她的錯，是這個社會太快了。那么，是不是要社會適應(yīng)她呢？這當(dāng)然不現(xiàn)實。這個社會就像一輛呼嘯而去的特快列車，誰行動稍慢，就無法搭乘，不能“與時俱進(jìn)”。其父就是一例。人家不斷進(jìn)步，他不斷后退。有其父必有其女。這種命中注定要成為外公的人，已經(jīng)無法趕上那趟飛逝的列車了。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去趕。趕上又怎么樣？不一樣是往最后的那個終點快速逝去，甚至更快到達(dá)？
當(dāng)一個落后分子，需要有點自我安慰的能力。我對自己的孩子，憧憬著她能到香港去念大學(xué)，到美國去讀研究生。這是個美麗的幻想，而這種念頭一旦起來，就會收不住自己的韁繩，跑得無邊無際。也許英國更好，北歐更合適。既然改變不了叢林世界，那就找一個相安全的地方。女孩子，拚搏什么？奮斗什么？還是從小平平安安，長大順順當(dāng)當(dāng)，把身材保持好，把皮膚嬌嫩好，學(xué)點小資必備的音樂、繪畫、寫寫風(fēng)花雪月文章之類的技能，將來俘獲一個本質(zhì)還算善良的男生，也就行了。
有人會指責(zé)說，我這是性別歧視。他們不知道，我最高的理想，就是平安。
不管怎么說，和諧雖然很美好，可是在一個獅子老虎橫行的叢林里，這和諧對小白兔小綿羊不見得是什么好事情，反而會讓他們喪失警惕，連逃跑的機(jī)會都沒有。因此，我們都很緊張。為了教育出培養(yǎng)出一個輕功好手，而嘔心瀝血，精神緊張，徹夜難眠。
然而，我們所處的社會畢竟不是真空地帶，每時每刻，都會有各種事情上身。你上了小學(xué)，免不了就會被迫跟同學(xué)們比較。一比較，就會感到緊張。前天太太去小學(xué)開家長會，各科老師一合計，她就緊張了。班上每個同學(xué)看起來都是天才兒童，只有我們女兒慢慢騰騰的，讓老師著急。不是她成績最差，而是她有一種無法與時俱進(jìn)的趨勢。這怎么行？于是，回家就跟我商量。我說，算了，別著急，別上火。我就不信，憑著她的爸爸媽媽二十多年身經(jīng)百考的經(jīng)驗，這小東西考試會很差?？荚嚹芰κ且环N很簡單的低級能力，我覺得并不難，難的是怎么把小孩子培養(yǎng)成擁有健康心智，健全體魄和正常的人際交往能力的公民。過去我們聽到某奶粉廣告：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我的看法是，跑得越快，就越可能撞墻。人生是長跑，而不是短跑?？墒?，我們做父母的，大多數(shù)都希望孩子是個短跑選手。我說這些話，不過是給自己鼓鼓勁而已。
痛苦和幸福，都是比較出來的。
后來，鼓勵在起跑線上占便宜的奶粉出了問題，我們驚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又找到了小富即安，自我滿足的理由。
二〇〇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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