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滿是牛糞的陋巷,我來到你的小院。哲人般的窯洞,蹲在筆架山的腹部。“吱呀”一聲門響后,是一千二百年的寂靜。歲月沉默著與院中的老棗樹共守著當年的秘密。門后,有一只蟋蟀在悄吟……
空無一物的窯洞盛滿了蒼茫如水的時光,渡我,渡我到遙遠的大唐,去追尋那鳳凰的足跡。
輝煌的昨日,幽麗的往事,公孫大娘的舞姿和曹將軍霸的丹青,都被裝入詩的信封寄回后世。你,獨自留在那漫漫孤旅。當李青蓮的酒杯里釀造他的狂草的詩與人生時,你正在帝國的陰影里跋涉,所以你永遠也不會有謫仙甩一只靴子給高力士的瀟灑。你是一棵子貢植于孔子墳前的柏樹,一筆一劃,都寫得那么認真,那么艱難。難民、傷兵、胡馬、羌笛,墜在你的每一首詩上,壓彎了凝重的枝椏。以至千年后,那些故作深沉的所謂的“詩人”加起來,也扛不起你樹上的一枝重柯。
樹邊的道路上有深深的車轍,就是順著這條自古以來無數(shù)讀書人走過的路,你躊躇滿志走向長安,然而為時晚矣,長安已是一臺大戲的尾聲。雖然曲江水邊麗人如云,五陵酒肆高朋滿座,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那匹疲驢馱著你的理想和抱負,在大雁塔下躑躅徘徊,碰到的都是緊閉的門戶,無論是寄食富門還是賣藥市上,都早將一個書生的自尊戳的鮮血淋漓。為何,為何你不像你詩中遨游萬里的白鷗,鼓翅離去?長安,究竟是什么系住了你的心,使人魂牽夢繞,永難釋懷?在生命的最后回歸之時,你無限眷戀地回過頭,仍是“愁看直北是長安”。多柳的長安阿,宮墻何其高!而我們,中國的文人一代又一代,都將自己的一生,在這墻外打了個死結(jié)。“長安”,在他們就是國家社稷,就是山河家園,就是神圣的圖騰。這是一個永遠的夢!屈大夫做過,諸葛亮做過,你的好友李白做過,雖然只是夢,卻火一樣映紅了你們的人生。
夏天的雨,你的詩句乘云而來,驟然間雨點般紛落,淋濕了我無邊的思念。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zhuǎn)拙”,第一次通讀這兩句,我的熱淚便止不住與“里巷”共流。好迂的詩人阿,你如何這樣執(zhí)迷不悟!一介布衣,衣食無著,你卻“窮年憂黎元”;“老妻衣百結(jié)”,“幼子餓已卒”;你卻“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茅屋為秋風所破,你想的是廣廈萬間,大庇天下寒士。自己身陷敵城,悲的卻是“四萬義軍同日死”。一個又一個子夜,你在如豆的青燈下披衣而坐,咀嚼著時代的苦難,任那種叫做“愁”的植物,在心中瘋狂生長,瘦削的肩頭,便有推不掉的重量。“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三十五歲的你就如此透徹,為什么就是迷途不返呢?
筆架山憶寂寞千載,你之后,誰又能有如椽大筆擱置其上呢?然而又是什么使你文而不貴,運交華蓋以致連飯都不足呢?既然“文章憎命達”,何不去掉勞什子文章?可你又怎么能!在你,“文章千古事”,它是你的靈魂、你的生命,是你與繆斯終生契約。從“朱門”到“路邊”,這中間千山萬水,你跨過了,便從“詩人”走向“詩圣”。
然而,我們對于夫子的熱情和追求總過于“詩”,于是你仍處陋巷,但一切都會死去,只有你的“詩”活著,并將永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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