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春天的田野里，騎著單車東張西望的樣子多少都有些慌張。我的衣裝不太像走進大地的人，倒像是去走親戚。這讓我多少都有些羞愧——我還是沒有將自己打扮的“與時俱進”。但是，緊緊繃了一冬的土地松開了，像一個人輕輕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接著它舒展開眉頭，笑逐顏開，春風(fēng)滿面?？墒牵铀幤鸬臐i漪像極了病人暗黃膚色的皺褶，它承受著重大疾病的樣子，讓我想起受難的母親。對它你不僅要肅然起敬，還要時時贊嘆它的承受能力。過了這條河，登上堤坡，一個村莊突兀出現(xiàn)在腳下，更確切地說是一個村莊的背影。不可否認(rèn)，我一直是在路上遙望著遠(yuǎn)方閃閃發(fā)光的村莊的。因為，每一個村莊總傳遞給我一種靜謐又安詳?shù)臍庀?，這靜謐又安詳?shù)臍庀碜院畏?，我無法知道，這或許正是我一直困惑不能忘記它的原因吧。而一個人跋涉久了，腿腳累了，身心疲乏了，在四野之上就想看到一個村莊。她向著遠(yuǎn)方一次次踮起腳尖遙遙企盼，渴望遇到。她想在有著一棵碧綠古槐的村頭碰上一位慈祥的老人，她向她討水，向她問路，向她道謝，一切都自然又親切，一切讓人覺出生活的真實是這樣隨性又樸絀?；蛘呲s夜路的人，也希望在漆黑的前方有點點燈光閃灼吧？有燈光的地方，就會有人，有人就有村莊，若再有一二聲犬吠，就會給孤獨的旅途增添一份溫馨。而這個村莊后面的這條路，一條延伸到大地深處，一條則沿著河堤迤邐而去。如果真要走下去，會否看到她的故鄉(xiāng)？此時，這個村莊背靠河堤，面對著大片空曠的未耕土地的樣子讓人聯(lián)想起遠(yuǎn)古的農(nóng)耕生活，給人一種宏闊、雄壯的蒼茫之感。
二
路的一邊，是些還未耕種的土地。這里種過小麥，也收過玉米。玉米是這片土地上的主要農(nóng)作物，也是最富營養(yǎng)的一種主食。它色彩鮮明，獨屬秋天，像一粒粒金子。然而，當(dāng)人們的生活好起來之后，有多少人從主觀上忘記了玉米的恩情，就像忘記自己生活過的村莊，忘記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一樣。其實，站在大地的中心，我不敢凝望太遠(yuǎn)，悠悠大地，茫茫天際，獨托著一個昏黃的太陽，而我們渺小的人類肉體，只不過是大地上的一粒沙塵，柔弱而卑微。可是，與草木相比，我們算什么？
今天，我沒有看到一只飛翔在田野上空的鳥兒，可是，并不表示別人沒有看到。田野上，沒有一個人的春天，顯得尤其悵寥。我一直想知道，現(xiàn)在，農(nóng)民們是怎樣翻耕土地的？我想一隊隊犁牛拉著耠子，悠悠走過曠野的畫面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吧？誰知道詩人們詩意的想往會是農(nóng)民們幾千年來勞累的生活積累生發(fā)出的哀嘆呢？而那些正空著的土地，人們又將把什么種籽播撒進它那一點點濕潤起來的胸懷？
三
預(yù)報有雪，下的是雨。自然的變化人們永遠(yuǎn)不能完全掌握和詳盡了解。溫度的變化是隨時隨地的，零下和零上，就讓小小的水分子變了形態(tài)，這多么有意思。天階小雨潤如酥，是一種感受。只是想一想，萬物就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有了酥軟下來的感覺。其實，不是，感覺歸感覺，當(dāng)你天真的認(rèn)為小雨已把腳下的道路潤酥時，一腳踩下去，它除了濕滑，險些讓你摔倒外，仍舊堅硬無比。唐·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詩：“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奔?xì)眼看之，仿佛今春日暖時已處處絕勝煙柳，只是不在皇都，不在舊苑，而是在一個我居住多年的古舊的風(fēng)情小城。
四
昨日，陰天，細(xì)雨，不晴。夜有沙塵，遮蓋了小城上的一切事物。漠漠黃沙，影響人的情緒。反抗已無濟于事，人們不得不承受著它帶來的不便和災(zāi)難性的后果。口罩，紗巾，墨鏡成了春天的必備品，即便這樣，短短幾分鐘的路也會落一身黃塵。設(shè)在十字路口的綠燈一律變成藍(lán)色，怎么看都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小丑在戲臺上表演，這副模樣多少都讓人心里暗自好笑?？粗囋谒{(lán)色的燈光下如長龍穿行，不情不愿，一幅滑稽模樣。
五
春分。晝夜平分之意。排二十四節(jié)氣之四。此時，太陽直射赤道。這之后，太陽將一天天接近北方，我們北方也將迎來春暖花開，鶯飛草長的日子。田野里農(nóng)人會漸漸多起來——“同我婦子，馌彼南畝”。不過，現(xiàn)在很多地方“同我婦子，馌彼南畝”已不再是扶犁耕田，揮鐮割稻的情景，現(xiàn)代化耕作早就使農(nóng)人們擺脫掉了勞累和煩重的農(nóng)事，所以我們也就看不到耕牛遍地走的春播圖了，也很難聽到牲畜在大地深處的哞鳴了?；蚺紶栐诖宓郎峡吹揭黄ヱR或一輛毛驢車，仿佛回到了遠(yuǎn)古，“得、得”的蹄聲敲擊著赤白的小路，一道道成排成行的樹木像圍欄，把田園切割成整齊的“井”字。這讓我想起了遠(yuǎn)古的“井田制”，這樣的農(nóng)田管理，不正延襲和繼承了先人的智慧？
六
不限電——世界自然基金會發(fā)起的“地球熄燈一小時”的活動讓我興奮。不是嗎？總有人比我們更富創(chuàng)意，總有人比我們更富激情，總有人比我們更熱愛生活，也總有人比我們更懂得珍惜所擁有的一切——環(huán)保，低炭，節(jié)能——這些于我們都是舉手之勞的事情；但是我們有幾人做到了？于黑暗中靜坐，傾聽夜色穿過時空，小草緩緩起步，樹木吐出芬芳，溪流潺潺流去。同時，我聽到了我的呼吸，以及世上千千萬萬個人安靜地呼吸。當(dāng)多少年之后，人們還能這樣自由暢快的呼吸和生活，誰說不是這個“熄燈一小時”的倡議送給人類的絕美禮物？我們的生存需要天空的湛藍(lán)，草木的青綠，大海的透明。我們更需要一顆顆美好清透的心靈。
七
三月，不適合寫字，春寒，停暖，風(fēng)沙多，雨雪多。三月適合依在床前，在燈下讀些文字。一直喜歡這樣的讀，寫和感悟。接近自然，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和原初。每當(dāng)我讀著這些來自生命本源的真情流露時，都會為作者那顆純凈的心而感動，或者，我感動的是萬物之中沒有經(jīng)過人為篡改和不良情緒加工的東西。這些東西帶給我的愉悅和幸福用什么樣的文字才能表達(dá)？我一直為有幸讀到這樣的文字，能結(jié)識這樣的心靈而欣慰。他們讓我感受著自然的律動，傾聽到自然脈博的心音。聽吧——“藍(lán)鶇的歌聲變得輕柔，它沿著憂郁的/柵欄，從一根木樁跳到另一根木樁。”讀著LOERLL的詩，久久，久久地呼吸著它柔軟的質(zhì)地，不問前朝舊代，不問后世如何。而這一春，田園里的氣息，且暖且料峭，但是，我的眼前就是飛起了一只鳥兒，它憂傷地長鳴在空中，從綠柳林到白楊叢，再到褐色大地深處，緩慢消失。而遠(yuǎn)方的大地莽莽蒼蒼，沒有邊際。我問哲人所問：我們從何處走來，又向何處走去？側(cè)耳傾聽，無人回應(yīng)。所以，困惑，孤獨又滿心傷感。
八
從美國的大自然一步跨到歐洲大英帝國的鄉(xiāng)村，在交通發(fā)達(dá)的今朝已不是什么新鮮事，而我只不過是在兩本書中找到了這種感覺。約翰·巴勒斯和吉米·哈利，這兩個橫跨大西洋相望的作家所謳歌的自然之美和動物之美淡漠了我對其他書籍的喜愛。我一面跟隨著巴勒斯穿越颶風(fēng)隨時光顧的北美那條貫通南北的狹長山谷，一面隨著吉米，哈利來到北歐溫潤的海洋氣候的鄉(xiāng)村和動物們近距離接觸。當(dāng)春天一步步走近大地，沒有誰會拒絕傾聽來自自然和動物的清韻逸響——山林，河谷，小溪，落葉，鳥鳴；會笑的小狗，孤獨生產(chǎn)的小羊，謹(jǐn)慎的小豬，老馬：芭蕉和銜著籠子的飛鳥，這是自然家族最快樂的組合。而我感到幸福的是，我能傾聽著來自于自然的聲音，我能被自然萬物最原始情態(tài)而感動。此時，它們的豐富堪與人類最美的語言和表情相媲美。難道不是嗎？
九
讀著一篇文字時心中忽然一軟，只是一個詞，一個遠(yuǎn)古的詞，悠悠地，柔柔地觸動了我。究竟是何因，我一時又說不好?？傊?，那個離我很遠(yuǎn)又很近的詞就這樣捕捉了我的瞬間。我知道，其實，我不太習(xí)慣讀這些東西了。就如在村莊里偶見一張犁鏵上的新泥，它清新的氣息總能牽動我諸多的記憶。對我來說，它們都是帶“毒”的事物——這個世界，不只是鴉片才是毒品——有些人們認(rèn)為古舊的東西，其實也是。在鄉(xiāng)村的一間土屋的角落里，放著一些家什：籮筐，篩子，土陶罐，灰落落的身段爬滿時間的塵埃，雖如此，卻讓我走得很遠(yuǎn)，時光返回中思維的知覺就幽深曠古起來。它們實在有一種讓時光倒流的法力，你要有怎樣的抵抗力才能回到現(xiàn)實世界之中。
十
我一直抗拒被催熟劑催熟的蔬菜，每次食之心生憎恨。雖然，我希望自己懷著一份感激之情享受它們帶給我的一切?？墒牵?dāng)我知道每天必須的飲食已經(jīng)與那些催熟劑或者化學(xué)制劑不可分割的時候，我們的感恩就有了一種盲目性。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詛咒最大利得的攫取者那貪婪和卑劣的人性呢？這個季節(jié)，蒲公英鮮嫩，苦荼味美，可是清熱解毒的野菜，食多了胃疼。然而再過幾天，它們會在田野里互相走動起來，它們打著一把把漂亮的小洋布傘，在陽光下相聚，在田野里歡騰。
十一
我不太喜歡城市路邊的植物，人工的跡象太多。行道樹一律有個蘑菇頭，梳的整齊，順滑，像古裝女子頭發(fā)抹了光光的頭油，下面的臉孔又嚴(yán)肅，讓人想起一張油餅?zāi)槨?br> 油餅?zāi)樤谝粡堊雷由咸鸶瘮〉念^來，冷漠的眼睛里全是金錢的火焰……讓多風(fēng)的春天露出了破綻，
十二
清明的前一天，日暖，風(fēng)輕，云遠(yuǎn)。多疾的人宜出戶走走，工人們休息，農(nóng)民們下田。
這些年，我每于這個時節(jié)回老家掃墓，都覺得是一次含義頗深的省親——因為，我不光是看望墓地中沉睡的人，更不僅僅是看望那些活著的人，其實，我也是去看望丟失在那里一顆靈魂。雖然我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時候，被悄然埋在了那里；但是，我知道它在，和墳?zāi)怪械娜苏f說話，和活著的人們見見面，這多少都療治了我多年的思鄉(xiāng)之病。有一天，我終于明白思鄉(xiāng)也是一種病。它在心靈上統(tǒng)治著你的思維時，那竟是痛苦的根源。
沒有風(fēng)沙，氣清神明的天氣使人心歡暢，站在平原上極目四顧，總被田野上的氣象吸引，那無遮無攔的大地，村莊，在剛剛有點綠色的叢林里若隱苦現(xiàn)，平原上的人，車，飛鳥，如織畫般鋪展。那么多人在插柳，立碑，添墳，燒紙，上供，疼痛的時候他們就會對著墳?zāi)勾罂迬茁暋?br> 十三
一早起來陰云蔽日，氣溫比昨天下降了好幾度，不得不加衣。取暖是一切動植物必要的自我保護。古話有“飽暖思淫欲”。是這樣的嗎？現(xiàn)在，許多人擺脫了貧困，不再愁吃穿了，可也未必見得都思淫欲。我倒覺得，一個人肚腹之中安飽了，至少會懷著一顆溫暖的心情，那樣他的精神就會飽滿，思想也會明亮起來。
昨天和妹妹一起到河邊散步，用她的話說，是陪我一起懷舊。是啊，這么多年，我總念念不忘這條河，夢里夢外都是它的影子，但是，離開家鄉(xiāng)這么多年，我卻怎么也走不到它的身邊去，似乎這成了一段永遠(yuǎn)不可企極的路。這次如果不是執(zhí)意要來，怕也會錯失機會。清過淤的河道，深了許多，但河水很淺。一個提著趕網(wǎng)的人正努力從河水里走著，他是在捕魚嗎？河岸上，正呲芽的新樹讓我想起正蹣跚走路的嬰兒，小小嘴巴里幾顆嫩嫩的小乳牙，她剛剛學(xué)會咧著嘴巴瞇著眼和你逗趣，樣子壞壞地。真想摟起她，親親。
十四
愛上了約翰·巴勒斯。這個美國的大胡子老頭，有著一個大大的腦門，灰白的胡子，瘦高的身材，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著顯微鏡和那個小女孩看一朵花時的神態(tài)多么安詳？他離開人世前的最后一句話“我們離家有多遠(yuǎn)”深深地觸動了我，使我在這個春天，在自然的呼喚中走得更遠(yuǎn)。無疑，我多年所思念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內(nèi)涵極小的家，而今，我知道，我所向往的真正的家，就是我所熱愛的美麗的大自然。我終于知道，當(dāng)我離開擁擠的人群，獨自索路去凝視那些低矮的草木；當(dāng)我從寬敞的大路走向細(xì)柔的林間小路，當(dāng)我一次次抬頭仰視參天的樹木，追逐鳥雀嘰嘰喳喳的歡叫，并不是童心未泯，而是我血液中流淌的熱愛著它們的因子。而當(dāng)我翻閱著巴勒斯留給我們的這些與大自然有關(guān)的文字，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運和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