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名仕》記者問木心:“你因寫作而成名,很多人會忽略你同時還是個畫家,這會不會令人遺憾?”木心答曰:“不遺憾,文學既出,繪畫隨之,到了你們熱衷于我的繪畫時,請別忘了我的文學?!边@個答復充滿了自信,木心似乎在暗示將來自己的畫名可能蓋過文名。遺憾的是,現(xiàn)在中國似乎還不到“熱衷于木心繪畫”的時候。木心的文學是已經(jīng)推出來了,而木心的繪畫尚未“隨之”。木心的文學,中國文學界頗有一些作家和評論家在肯定、在解讀,大眾中也有不少文藝青年在追捧、在膜拜。比較而言,木心的繪畫對中國美術界幾乎毫無影響。讀懂木心文學的人多,看懂木心繪畫的人少。木心的文學作品于2006年開始在中國大陸出版,時至今日,我們的文學愛好者已無須再問“木心是誰”了,但是,在今天的中國美術界,仍然要問“木心是誰”。
為什么木心繪畫沒有影響?因為人們尚未認識到它們的意義。為什么尚未認識到木心繪畫的意義?因為人們看不懂或難以看懂它們。為什么難以看懂木心的畫?因為木心繪畫完全是個陌生化的存在。木心太過獨特,不可歸類,或者說木心是個另類,因為他自成一類。木心的文學是另類,木心的繪畫也是另類。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反對藝術和文學的“種類說”,在他看來,藝術是一種表現(xiàn)活動或審美活動,而歸類卻是邏輯活動或科學活動,并且,“每一個真正的藝術作品都破壞了某一種已成的種類,推翻了批評家們的觀念,批評家們于是不得不把那些種類加以擴充,以至到最后連那擴充的種類還是太窄?!保ā睹缹W原理》)木心文學十分獨特,一旦接觸,便對人造成強烈沖擊,甚而使人反思“何謂漢語寫作”。換言之,木心文學作品擴充了“漢語寫作”的疆域。木心的畫也十分獨特,至今人們還不知道如何認識它們。認識就是歸類,我們把未知事物納入已知事物的類,就算認識了它們。而木心的畫是難以歸類的。《名仕》記者就曾問木心:“你畫的是中國畫,還是西洋畫呢?”這恐怕是剛剛接觸木心繪畫的大多數(shù)人的共同疑問。據(jù)木心說,建筑家貝聿銘也曾這么問過。讓我們就從這個問題開始,進入木心的繪畫世界。
木心的畫是中國畫還是西洋畫
盡管克羅齊堅決反對,但適當?shù)臍w類還是必要的,這自然是由于歸類有助于認識。如果“每一個真正的藝術作品都破壞了某一種已成的種類”,那么我們至少必須知道它破壞的是哪一已成的種類。換言之,歸類并不是要限制藝術作品,而恰恰是為了看出它都突破了些什么。假如知道了一件藝術作品都有哪些真正的突破,我們也就了解了這件藝術作品。木心的畫,屬于什么畫?是中國畫,還是西洋畫?我以為當然還是中國畫。1984年,木心在哈佛大學舉辦個展,東方學術史教授羅森菲奧看了說:“這是我理想中的中國畫?!币敶髮W美術史教授列克朋哈也說:“現(xiàn)代中國畫中我最喜愛你的畫?!蹦拘南蛎襟w轉述這兩個評論,自然認可將自己的繪畫納入中國畫的范疇。問題是,木心的畫,既沒有傳統(tǒng)中國畫的畫法,也沒有傳統(tǒng)中國畫的用筆,甚至并沒有畫在宣紙上,何以將它們歸入中國畫呢?
如何界定中國畫,這是個問題。以往界定中國畫的方式主要有三種。其一,以材料界定中國畫。該觀點認為中國畫概念不科學、不嚴謹,更嚴格的稱呼應當是“水墨畫”,相對于油畫、水彩畫等畫種。這做法似乎過于粗暴?!胺虍嫷乐校顬樯稀钡挠^點,據(jù)傳出自王維的《畫學秘訣》。在唐朝以前,繪畫被稱作“丹青”,水墨是唐朝之后才成為繪畫主角的??v然在唐朝以后,中國繪畫史上仍有一股相當強大的工筆潮流,無論如何也不能被納入“水墨畫”概念。再則,諸如敦煌壁畫、永樂宮壁畫等繪畫形式,也絕非“水墨畫”概念所能涵蓋的。其二,以筆墨界定中國畫。傅雷在《觀畫答客問》一文中說:“筆墨之于畫,譬諸細胞之于生物?!瓱o筆墨,即無畫?!边@個說法顯然過于狹隘,而且難以成立。法國印象派畫家或許會說:“無色彩,即無畫?!奔幢闶枪糯袊嫞参幢囟紡娬{筆墨。筆墨是以書法入畫,甚至是以書法吞并繪畫的結果。盡管南朝謝赫已經(jīng)強調“骨法用筆”,但骨法用筆之上還有更高的原則。筆墨至上不過是文人畫所推崇的價值標準,而文人畫在宋代才奠定其理論基礎,在元明清才集其大成。我們知道,正式的中國繪畫史一般從漢代算起,從漢代直到唐宋的漫長歷史的繪畫作品,難道都不是中國畫?把中國繪畫史切掉整整一半,來遷就一種狹隘的中國畫觀念,顯然得不償失。其三,以“畫中有詩”界定中國畫。畫中有詩也是文人畫的追求,但這個觀念本身要早于文人畫,它源于蘇軾對王維的著名評論:“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然而,王維山水畫固然“畫中有詩”,并不意味著所有的中國畫都“畫中有詩”。將“畫中有詩”觀念抽象化,也就是推崇意境,所以李可染說“意境是山水畫的靈魂”。不過中國畫并非都如山水畫那般強調意境,而且山水畫的意境也并非都是詩意,比如還有“禪境”,還有哲學意境。中國畫有文學性,還有哲學性。因此,“畫中有詩”也不能標志中國畫的根本特征。
用材料、筆墨、文學性界定中國畫都是行不通的。木心的畫,不用宣紙,不講筆墨,甚至排斥文學性。木心的畫近乎“純繪畫”。木心的詩,的確詩中有畫;木心的畫,未必畫中有詩。如木心這種左手文學右手繪畫的人物,我們很容易想起古代的王維、英國的威廉·布萊克、日本的東山魁夷,很容易從文學和繪畫相互促成的角度去評價木心的畫,但是,這種思路對于品讀木心的畫基本上無效。文學包容繪畫的美感,往往是一種豐富,而繪畫吸收文學的表現(xiàn)方式,卻未必都是有益。舉例來說,繪畫文學性有諸多表現(xiàn),詩意,故事性,性格刻畫等等均是。其中的一個表現(xiàn)是呈現(xiàn)人物的內心世界,為此往往注重刻畫人物表情、神態(tài)、目光,此即顧愷之所謂“以形寫神”。顧愷之有云:“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但畫家畫人物,完全可以將人物面孔當作靜物甚至無機物來處理,如此處理并不會給繪畫藝術帶來什么損失,印象派畫家往往就是這么干的。木心在繪畫上頗受林風眠的影響,而林風眠畫中的人物猶如木偶,完全沒有內心,沒有性格,更遑論思想,排除人物內心世界,為的是突出人物造型上的形式感。何況木心極少畫人,有些早期的人物素描,不過是練習之作。
木心的中國畫,其特異之處,首先就在于突破了傳統(tǒng)中國畫對宣紙、對筆墨效果(使用宣紙尤其是生宣紙是為了強化筆墨效果)、對文學性的依賴,從而重新界定了中國畫。這種突破的積極意義,迄今尚未得到應有的評價。近年來,中國畫界開始響起了“革掉生宣紙的命”之論調,殊不知早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木心的畫早已實踐“革生宣的命”了。扔掉生宣、拋棄筆墨,中國畫仍然活著,而且活出別樣的精彩。木心的中國畫特征,主要是通過造型和空間來體現(xiàn)的。事實上,中國畫作為一種有別于西洋畫的畫種,主要也是通過造型觀念和空間觀念而呈現(xiàn)自己的特色。依我之見,意象造型和宇宙空間,是中國畫的兩大要素,有此兩者,便可名之為中國畫了。意象造型相對于西洋畫中傳統(tǒng)繪畫的寫實造型和現(xiàn)代繪畫的幾何造型:相對于寫實造型,意象造型是非寫實的;相對于幾何造型,意象造型是不規(guī)則的、注重偶然性的。宇宙空間則相對于西洋畫的有限而具體的現(xiàn)實空間或特定空間。
木心和老子都是在超人間世界觀看人間
眾所周知,中國畫的思想基礎在于道家,中國畫的空間觀念受到道家思想影響。而木心對道家尤其是老子推崇有加。讀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恰如讀《老子》。格言警句層出不窮,這只是表面的相似。深層的相似則是,他們的視角,他們的眼光,明顯高人一等,似乎都是從彼岸來觀照此岸的。自然,在中國文化中,并沒有“彼岸”世界的觀念,但我們可以說,老子和木心都是在一個超人間世界來觀看人間世界的。超人間在這里指的是宇宙。木心如是說:“老子哲學的極精煉、極豐富,就在他有明晰肯定的宇宙觀。”“只有從宇宙觀來的世界觀、人生觀,這才真實懇切,不至于自欺欺人--老子的哲學,特別清醒地把宇宙放進世界觀、人生觀。老子看君、看民、看圣人、看大盜、看雞、看犬,從宇宙的角度、宇宙的眼光?!闭漳拘牡膬A向,有無宇宙觀,可視為衡量一個藝術家之高低的標準。
哲學立場必然影響繪畫創(chuàng)作。繪畫的空間,源于畫家的視角。中國畫的宇宙空間來源于宇宙視角。中國山水畫在誕生之初,便主張“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宗炳《畫山水序》),追求“咫尺有萬里之勢”。這往往被解讀為古人已經(jīng)通曉了“近大遠小”的透視法。這明顯是膚淺的解讀,甚至是“歐洲中心主義”的解讀。中國山水畫并不使用透視法,甚至常常違反透視法。透視法畫的是固定視點之所見,而且只畫這一固定視點的實際所見。肉眼所見總是有限,因此比較而言,受限于透視法的西洋畫,宜于畫近景,中國山水畫則在本質上是畫遠景的。遠到千萬里之外,趨于無限。無限空間,亦即宇宙空間。故而山水畫空間中的物象,往往并非肉眼之所見。
觀看木心的畫,第一印象就是視野十分開闊,無論是縱向畫面還是橫向畫面,都非常開闊。木心喜歡畫長卷,往往將無窮江山收入同一畫卷之上。有幾幅縱向的山水畫,如《糾縵卿云》、《黃山夕曛》、《唐詠蜀道》、《環(huán)滁皆山》、《枯崖石窟》、《玄峰塞天》、《金陵秋色》、《武夷茶嶺》,滿眼高山大川,頗有唐代山水畫的氣象。但無論橫向還是縱向,木心取的都是遠景,只是每幅畫“遠”的程度有所不同罷了。站得高,才能看得遠。木心的視點極高。他的視角,多是俯視,他不是站在地上,而是在空中觀看風景的。縱向風景,又是高山大川,通常都是要仰視的,但木心畫高山大川,也以俯視為主。值得一提的是《素心云霞》,畫的是天上云霞及天光穿越,縱然畫天、畫云,也還是俯視。木心畫“相對較近的遠景”,如《夢回西湖》、《會稽春明》、《渤海晨興》、《輞川遺意》、《富陽山曦明》、《浦東月色》等,也基本上不是平視,而是俯視或帶著俯視。這是一種超然的、世外高人的眼光,這種眼光中的山水景物,并非現(xiàn)實之物,而是心造之境。
遠觀和俯視,也是傳統(tǒng)山水畫常取的視角,似乎不足為奇。但木心的中國畫,還是“現(xiàn)代中國畫”,與傳統(tǒng)山水畫有所不同。傳統(tǒng)山水畫畫遠景、畫長卷,其視點是游動的、起伏的,忽遠忽近,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總結的“三遠法”,就有“自山下而仰山巔”(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平遠)三種視角,相應地,山石丘壑也有前后穿插關系,于是,盡管山水畫整體上是虛構心造之境,而局部的空間卻是實實在在的。跟隨著畫家的視線,觀眾穿行于丘壑之間。木心的畫則不然。他將傳統(tǒng)山水畫的“三遠”給抽象化了,把高遠、深遠、平遠的區(qū)分舍棄,只保留了“遠”,從而取消了視點的游動和起伏。他的視點是固定的。因此,觀賞木心的畫,我們只需去尋找他那畫中的固定視點,找到之后,讓自己與木心“視域融合”就可以了。
木心抽離了山水畫的隱逸思想
傳統(tǒng)山水畫邀請觀眾的身體進入畫中,活動于其間,生活于其間,木心卻不歡迎觀眾身體的介入,不在畫中給身體的活動留下空間,為此,木心將傳統(tǒng)山水畫中常見的點景人物,包括亭臺樓閣屋舍全都舍棄了。顯然,木心有意與他所畫的景物保持距離。他并不像古代山水家那樣追求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世界,他的畫,只有“可望”的功能。這是一種純視覺的繪畫。總的來說,木心畫的也是山水畫,但是,他抽離了山水畫的精神實質——隱逸思想。傳統(tǒng)山水畫是道家隱逸思想的結晶,而木心的畫告訴我們,在現(xiàn)代社會,隱士的生活方式已沒有必要,或已不再可能。
不給身體的活動留下空間,壓扁了丘壑之間的距離或深度,使木心的畫總體上是平面的。若要追究木心繪畫趨于平面化的現(xiàn)實原因,大概有二,其一是林風眠的影響,其二是他的設計師經(jīng)歷。林風眠繪畫重視平面構成,因此他特別喜歡使用方形構圖,方形構圖比較容易實現(xiàn)繪畫空間的“價值平整化”,讓人發(fā)覺畫中的物象和空間具有同等重要性。林風眠還喜歡橫向取勢,不在意空間縱深感。木心繼承了林風眠的這些特點,但他不太畫方形構圖,而喜歡將橫向取勢的方式推向極端,使畫面景物形成一個長條,景物長條上的每一處,都與觀眾保持大致相等的距離,平面感和裝飾性更為強烈。面對這樣的畫,縱然要移動視點,那也只是平面移動。強化視覺功能,突出平面效果,這是后印象派以來的西方現(xiàn)代繪畫的趨勢。由于使用了這兩種手段,木心的畫不但是“中國畫”,而且是“現(xiàn)代中國畫”。
木心承繼了徐悲鴻林風眠的中國畫現(xiàn)代化改良
木心的畫,可談之處甚多,例如他有些抽象的作品,限于篇幅,本文并沒有涉及。以上僅從空間與視角略論其特色,旨在說明木心繪畫既內在于中國畫,又對傳統(tǒng)中國畫做了一些突破,擴展了中國畫的概念。
木心的突破和擴展是有意義的。自20世紀上半葉徐悲鴻、林風眠等人試圖改良中國畫以來,中國畫的現(xiàn)代化至今尚未完成,實踐上如此,觀念上也是如此。徐悲鴻和林風眠改革中國畫的重要一步,就是將文人畫審美觀念拋在身后。文人畫的基本特征是將詩、書、畫融為一體,而拋棄文人畫觀念,也就是讓繪畫獲得獨立,讓繪畫進入造型藝術或視覺藝術自身的軌道。然而時至今日,多數(shù)中國畫家仍然奉文人畫為正宗。例如有人認為,素描并非國畫的基本功,書法才是國畫的基本功;希望拋棄素描回歸書法,重走文人畫的老路。但木心的中國畫之路,顯然是自素描入手,而非自書法入手。木心的探索無疑獲得了成功。木心的現(xiàn)代中國畫表明,素描未必不是國畫的基本功(這里的素描是作為造型基礎的素描,不限于西方的處理三維空間關系的素描),書法未必就是國畫的基本功。中國畫完全可以在脫離書法和放棄筆墨的情況下保持其畫種特色,并取得不俗的成就。
或許不必急于給木心繪畫一個歷史定位,但我們可以斷言,在現(xiàn)代中國畫中,木心繪畫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我們也可以預言,在不遠的將來,隨著人們越來越多地認識木心繪畫的意義,它的存在感將會越來越強。
郭勇健,藝術學博士,廈門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美學與文藝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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