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王學泰先生在接受《中華讀書報》采訪,談及中國古典詩詞時說,“有人提倡孝道,主張孩子背《孝經》《弟子規(guī)》,且不說這些書中(特別是《弟子規(guī)》)負面的東西很多,還很難懂;孟郊《游子吟》遠比這些更有感染力”(《中華讀書報》2015年8月12日)。對于王先生的這段話,無論是從理性還是從感情上講,我都十分贊同。
孟郊的這首《游子吟》,筆者年幼時就背得爛熟,年輕時則越發(fā)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心里了,直至現(xiàn)在。二三十歲時,無論是在流浪的路上,還是旅居異地的客棧,這首《游子吟》的字句與韻律,時常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心底油然而生。若按儒家“父母在,不遠游”的告誡,我年輕時的流浪旅居實乃不孝;可我為生計而四處奔走,不正是在想方設法奉養(yǎng)老母,讓她老人家衣食無憂安度晚年么?天底下最偉大的莫過于母愛,同時,也沒有比子女對父母的思念更刻骨銘心的了。這種愛是與生俱來的,用不著“圣人”教誨,也用不著寫成《孝經》供人學習。我的父母從未教導我長大了要“孝順”父母,我也從來沒教育過自己的子女,讓他們記住長大后應該如何“孝順”我們。然而,我對自己的父母也好,我的孩子對我們夫婦也好,一直都是充滿了愛心?!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兩句詩如影隨形,永遠陪伴著我們。
這種情感應該說是全人類所共有的。我們動不動就張揚“尊老愛幼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仿佛其他民族根本不懂得“尊老愛幼”似的。不過,如果僅僅言“孝”,那倒是中華民族所獨一無二的傳統(tǒng)。美國人何爾康比(中文名字何天爵),早在一百二十年前就意識到,中國的政治體制是一個“以家長為權威中心的宗法制度”,在中國皇權專制的社會里,“孝道是唯一徹底的中國人的宗教”,“朝廷總是試圖通過各種手段和方法將孝道的思想灌輸?shù)蒙钊肴诵摹保弧耙虼?,在維持這一體制的恒久性和對這一制度下民眾的控制方面,專制教育方式都起到了非常重大而深遠的影響”(何爾康比:《中國人的德行》第二章《宗法制度下的國度》,初版于1895年)。何爾康比的話可以說是一語中的,實際上《孝經》里已明明白白地說明了,“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孝親和忠君直接相連,天下百姓全是皇上的“子民”,就連七品芝麻官也被稱作“父母官”,“孝親”的最終指向自然就是“忠君”了。如此一來,還有比“以孝治天下”更動聽也更能迷惑人的口號了嗎?所謂“孝”,從來都是單方面的,與現(xiàn)代社會所倡導的“博愛”毫不搭界。即使勉強把它說成是一種“愛”,那這“愛”也是一種不平等的“愛”。人們言“孝”時,后面往往要加一個“順”,即為“孝順”。這無疑說明了“孝”要求的是“順從”“服從”,子對父如此,臣對君更是如此。也只有這樣,“以孝治天下”才能把天下百姓治理得服服帖帖。統(tǒng)治者熱心于宣講“孝道”,而被統(tǒng)治者也無不誠心悅服,因為歷朝歷代,就從未有過“養(yǎng)老保障”一說,黎民百姓老了不指望兒子送終還能指望誰去?于是,“孝道”自然而然就成為“唯一徹底的中國人的宗教”,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中國兩千多年來“奴性教育”的核心所在了。
一首《游子吟》不僅僅在效果上遠遠勝過一部《孝經》,更重要的是,二者的價值取向根本就不一樣。當我們高調復興傳統(tǒng)文化的時候,為什么不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學遺產的精華之上,卻偏偏對《孝經》《弟子規(guī)》之類糟粕頂禮膜拜呢?記得我退休不久,有一次去學校新建的校園,見學校西院的草坪上有一塊造型不錯的大石頭。校長說想在這塊石頭上刻兩個大字,問我刻什么好,我說:“就刻‘春暉’兩個字好了。”原本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半年后再去時,一看,還真的刻上了。這不很好嗎?我們素來稱自己曾經上過的學校為“母?!保瑢W校教育也原本應把“母愛”當做宗旨。子女不忘母親的“三春暉”,學子也不應忘記母校的“三春暉”呀!推而廣之,那“密密縫”的“線”只要是出自“慈母”之手,游子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忘記自己的母親,乃至他生活過的每一片熱土!
山東省青島市柳士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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