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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趙逵夫

內(nèi)容提要：“夸父逐日”的神話實(shí)反映了原在東方的商奄人與秦人西遷中的歷史。夸父由商奄人而來。“夸”是大的意思，商奄即古代傳說中的“大人國”，屬炎帝族，身體高大。西周初年因秦飛廉之族奔于商奄，故周王朝將商奄與秦人一起遣送至朱圉山。此山南側(cè)即秦人所謂日落之處昧谷。后商奄人欲返回，因故行至渭水入黃河處定居?？涓干裨捳从沉诉@一歷史。然而在長期流傳中夸父成為一個無比高大、追趕烈日的英雄形象，表現(xiàn)出中華民族從上古時代即普遍具有的不怕困難、英勇頑強(qiáng)的大無畏精神。

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批判〉導(dǎo)言》中談到希臘藝術(shù)和希臘神話的關(guān)系時說：“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鄙裨挕笆且呀?jīng)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shù)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也就是說，神話的內(nèi)容是對當(dāng)時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生活濃縮的形象化反映。在上古時代的文化背景下的口頭傳播會不斷地忽略一些細(xì)節(jié)，把一些情節(jié)集中到一兩個最重要的人物身上，借他來表現(xiàn)一種精神與愿望。遠(yuǎn)古時期沒有文字，漫長歷史中所發(fā)生的一些重大事件缺乏記載。后人在考古中發(fā)現(xiàn)的東西只能說明當(dāng)時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狀況和部分的習(xí)俗，而當(dāng)時究竟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件，則無法說明，但通過神話傳說至少可以推知一些重大事件的大概情況。見于古文獻(xiàn)所記載文字產(chǎn)生之前的歷史，都是古人對遠(yuǎn)古傳說的追記，很多帶有神話的性質(zhì)。神話傳說中提到的一些山名、水名和其他地名、遺址，可以使后人對事件發(fā)生的地理范圍等有稍具體的了解。比如遠(yuǎn)古傳說中的炎黃戰(zhàn)爭、黃帝擒蚩尤、鯀禹治水等，便給我們提供了研究中華遠(yuǎn)古史的線索。有的完全是神話，如女媧補(bǔ)天、后羿射日、夸父逐日等。但是，并不是說這些神話故事對于我們認(rèn)識遠(yuǎn)古歷史毫無意義。比如女媧補(bǔ)天的神話，使我們知道遠(yuǎn)古時代發(fā)生過強(qiáng)烈地震，有過火山爆發(fā)及引起森林燃燒、河流堵塞等現(xiàn)象(不一定是集中的一次)；有杰出的女性首領(lǐng) (也可能是前后有幾位)在這些事件中組織大家堵洪水、維修居住地、抗擊野獸的傷害等。上古神話不是先民憑空編造出來的，只是在長期流傳中人們自覺不自覺地將事件加以集中或減化，也無形中將自己的思想情感與愿望體現(xiàn)在其中，使它同本來的事件有了很大的差異，但其內(nèi)核仍然包含著歷史的真實(shí)。

本文試對“夸父逐日”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加以探索。

一、渭水在先民的早期記憶中

渭水為黃河最大的支流，發(fā)源于甘肅省渭源縣西南的鳥鼠山，經(jīng)天水和陜西省的寶雞、咸陽，在西安以北合涇水，至西安以東流入黃河。《尚書·禹貢》中四次說到渭水，其中說到西北的梁州部族上貢路線時說“浮于潛，逾于沔，入于渭，亂于河”(從潛水乘船過沔水，進(jìn)渭河，再跨過黃河)，已將渭水的歷史追溯至舜禹的時代。它是不是真的反映了禹畫九州的歷史，是另一回事，但至少說明它出現(xiàn)在很早的傳說中。

渭水在《詩經(jīng)》的《邶風(fēng)》《秦風(fēng)》中有六處被提到，《邶風(fēng)》實(shí)即《衛(wèi)風(fēng)》之一部分，是公元前660年之前的作品。在《詩經(jīng)·大雅》的幾首史詩中也寫到：《公劉》中“涉渭為亂，取厲取鍛”，說周先祖公劉率領(lǐng)周先民由邰遷豳，在豳地建筑館舍時，橫渡渭水取石料；《大明》“在渭之涘”“親迎于渭”，說周文王青年時娶莘君的女兒為妻，是在渭水邊上；《皇矣》“度其鮮原，居岐之陽，在渭之將”，說文王曾居于岐山之南的渭水邊上。渭水還有一件事與周早期歷史相關(guān)，即姜太公釣于渭水而遇文王。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中說：“鳥鼠同穴之山，其上多白虎、白玉。渭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河。”《西山經(jīng)》中另有十二次提到“渭”，都是講渭水支流的?！渡胶＝?jīng)》是我國遠(yuǎn)古神話的淵藪，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古人的早期記憶。

遠(yuǎn)古之時人們對渭水如此熟悉，同華夏先民早期活動發(fā)展于西北有關(guān)。

以上這些為我們探索“夸父逐日”神話所包含的歷史真實(shí)，提供了一個較明晰的地域背景。

二、“夸父”代表的社會形式與“夸父”神話的地域背景

“夸父逐日”的神話見于《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视蔑嫞嬘诤游?；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這個神話，可以說是無人不知；只要是有關(guān)上古神話的書，沒有不選錄、不論述到它的，但在理解上尚存在一些歧意。

首先，“與日逐走，入日”，《大荒北經(jīng)》敘此作“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山海經(jīng)校注·海經(jīng)新釋》卷一二，第427頁)。開頭加了“不量力”三字，就將對夸父“逐日”的理解導(dǎo)向競賽的方面。所以很多人解說為夸父與太陽賽跑，一直到日落之處，甚至說進(jìn)入到太陽里面。其實(shí)，“與日逐走”是追逐日而與日并跑，“逮之于禺谷”是說一直追隨至禺谷?！墩f文》：“逐，追也?！薄按弊种x是追上、趕上。《公羊傳·成公二年》“逮于袁婁而與之盟”，何休注：“逮，及也。追及國佐于袁婁也。”《海外北經(jīng)》中所載沒有“不量力”的意思。據(jù)袁行霈先生研究，《山海經(jīng)》中最早寫定的是《五藏山經(jīng)》，其次是《海外經(jīng)》和《海內(nèi)經(jīng)》，此即漢成帝時尹咸所校定《山海經(jīng)》十三篇。哀帝時劉秀(即劉歆)另據(jù)三十二篇本校定、刪汰，改編為十八篇。“刪去的部分仍以別本流傳，稱《大荒經(jīng)》和《海內(nèi)經(jīng)》”，至郭璞注《山海經(jīng)》，又將其編到一起。可見，《海外北經(jīng)》所載為原始文本，《大荒北經(jīng)》是東漢時流傳中誤解原文之意形成的文本，時間較遲，“不量力”的意思是后來因誤解而加上的。

其次，關(guān)于“夸父”，很多書只注為“神話人名”，究竟這個神話人物是怎么產(chǎn)生的，或者說他的原型是什么，少有人思考?！对娊?jīng)·大雅·板》“無為夸毗”，朱熹《詩集傳》：“夸，大?！薄翱洹敝玖x為“大”。上古時“父”為男子之稱，故茅盾的《中國神話研究ABC》中說“蓋夸父乃古巨人族名”，即本為巨人部族或其首領(lǐng)之名。《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在“夸父逐日”此條之下緊接著稱：

博父國在聶耳東，其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黃蛇。鄧林在其東，二樹木。一曰博父。

開頭的“博父”，當(dāng)作“夸父”。上一段中未言其所在方位，此段承上言之。因?yàn)樯弦欢螖⒖涓?，這里才言“夸父國”；也正因?yàn)殚_頭作“夸父”，所以末尾才說“一曰博父”；如果開頭本作“博父國”，后面就不會說“一曰博父”了?！安敝x即“大”，見于多種訓(xùn)詁之例，則“博父”為“夸父”的另一叫法，均指其人高大。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于此即按云：“博父，大人也?！笨梢姡翱涓浮奔淳奕酥?。

再次，關(guān)于夸父的身份，《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中說：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

由此可知，夸父是遠(yuǎn)古部族首領(lǐng)后土之后裔，其名代表一個氏族，這里也兼為氏族首領(lǐng)之名?！逗?nèi)經(jīng)》中說：“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妖生炎居，炎居生節(jié)并，節(jié)并生戲器，戲器生祝融，祝融降處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術(shù)器，術(shù)器首方顛，是復(fù)土穰，以處江水。共工生后土?！惫补傺椎圩?，古代各種文獻(xiàn)均如此說。言后土出于共工，也與《左傳·昭公二十九年》《禮記·祭法》所說一致?？涓讣瘸鲇诤笸粒瑒t本是炎帝族的后裔。袁珂《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注中舉出炎帝族中幾個人物身體長大的例子以后說：“是炎帝裔屬中，頗不乏魁梧奇?zhèn)ブ奕艘??！鄙弦洞蠡谋苯?jīng)》文中說夸父“珥兩黃蛇”，乃是由《海外北經(jīng)》中的“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黃蛇”變化而來。

聯(lián)系“夸父”其人高大這一特征，使我們想起了上古的商奄之國。

奄是東方大國，本為商王朝重要的組成部分，其國都在今曲阜。史學(xué)大師、中華上古史研究的奠基者徐旭生先生說：

炎帝氏族或部落屬于華夏集團(tuán)，高陽氏族或部落也屬于華夏集團(tuán)，卻與東夷集團(tuán)有很深的關(guān)系。

王玉哲《中華遠(yuǎn)古史》在論述“古史傳說中諸部落居住的地域”時說：

炎帝一支族名共工氏，《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謂祝融出于炎帝，而共工又出于祝融，可見共工實(shí)為炎帝之族。其地域在哪里，從來說法不定。傳說“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而空桑和以共為名的古地名，大抵不出今山西、河南、山東三省相連之地。

這里王先生是籠統(tǒng)言之。細(xì)說，則以“共”為名之地大抵在今山西、河南，而以“空?！睘槊卦诮裆綎|之東部。文中關(guān)于共工的引文出自《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文下高誘有注云：“空桑，地名，在魯也?！边@與夸父奄國所處之方位一致。神話中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也是因其身材高大而產(chǎn)生此傳說。自共工至夸父(奄人)，都具有身體高大的特征。

從字義上說，“奄”同“夸”一樣，也是高大之義。《說文》：“奄，大有余也。”《詩經(jīng)·大雅·皇矣》“奄有四方”注：“奄，大也?！毖賴枪糯鄠髦械摹按笕藝敝?。奄之所以叫“商奄”，因?yàn)樯檀衅谠ǘ加谘?。奄是殷商的屬國，同殷商王朝關(guān)系密切。

秦人之祖飛廉與其子惡來“俱以材力事殷紂”，秦人也同殷商王朝關(guān)系密切。周武王滅商以后殺惡來?！睹献印る墓隆罚骸爸芄辔渫?，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qū)飛廉于海隅而戮之。”近年在古竹簡書《系年》中發(fā)現(xiàn)了有關(guān)記載，揭示出孟子何以將“伐奄”“討其君”同“驅(qū)飛廉于海隅而戮之”的事連在一起說。《系年》第三章言，周成王繼武王之志伐商奄：

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西遷商蓋之民于邾圉，以御奴之戎，是秦先人。

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注：“商蓋見《墨子·耕柱》《韓非子·說林上》，即商奄?！?《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42頁)文中言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是言率其部族逃于商奄。因?yàn)椴粌H秦、奄均親殷商，而且奄亦為嬴姓，屬同姓之國。所以，這里所說“西遷商蓋之民”，是言殺死秦人首領(lǐng)飛廉之后將商奄人(一般只是上層或中上層)與隨飛廉至商奄的秦人一并西遷于漢水上游的朱圉山。

古代文獻(xiàn)只說到周初遷秦人于朱圉，關(guān)于商奄人被遷于朱圉的事僅見于此?！翱涓钢鹑铡钡纳裨拝s正好印證了這一點(diǎn)。

朱圉又作邾圉，即《尚書·禹貢》所載“西傾、朱圉、鳥鼠至于太華”的朱圉，在今天水市甘谷縣西南，山南屬隴南市禮縣。晉張華《博物志》中《河圖玉板》云：“大秦國人長十丈，中秦國人長一丈，臨洮人長三丈五尺?！?古一丈指中人兩臂伸開的長度)這里說的“大秦國人”，應(yīng)指古羅馬人(東漢和帝時西域都護(hù)班超已遣使于大秦)，“中秦國人”指秦人，“臨洮人”即指曾停留在隴南一帶的商奄人。今禮縣之地，西晉時東北部歸天水郡始昌縣，西南部歸武都郡武都縣，與當(dāng)時的臨洮縣(治岷縣)相接，因此把這一帶零星的商奄人稱作“臨洮人”的可能性是有的?！稘h書·五行志》：“史記秦始皇帝二十六年，有大人長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見于臨洮?！鼻厥蓟室虼虽N兵器，鑄銅人十二象之。

明清之際吳任臣《山海經(jīng)廣注》引《廣輿記》云：“今涇州有振履堆，相傳夸父逐日振履于此?！睕苤轂楸蔽核茫嗡谂R涇縣，即今平?jīng)鍪袞|北的涇川縣，隋代廢，唐乾元元年復(fù)置涇州，直至清代。這為我們了解夸父神話所涉及的地域又提供了新的線索。

三、“夸父逐日”神話的內(nèi)涵

《淮南子·天文訓(xùn)》：“(日)至于虞淵，是謂黃昏?！碧拼谠缎新冯y三首》之一中也說：“君不見，夸父逐日窺虞淵。”禺谷或曰虞淵，為日落之處。

“夸父神話”在《列子》一書中也有記載?！稖珕枴吩疲?/section>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際?？视蔑?，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shù)千里焉。

此似是綜合《海外北經(jīng)》與《大荒北經(jīng)》而成?！翱视蔑?，赴飲河渭”二句，《太平御覽》引作“渴飲渭水”。按此，似其他幾處說的“河渭”，都是偏指“渭”，指黃河的支流渭水。因?yàn)槿绻B黃河也不足其飲，則其他“大澤”便更不足論。

《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說：“夸父與日逐走，入日。”這“入日”不是說夸父進(jìn)到太陽中了，而是追日進(jìn)入虞淵?！叭搿庇小白?、趕”的意思，正是《列子·湯問》中說的“逐之于隅谷之際”(隅、虞一音之轉(zhuǎn))。

那么，上古之時人們認(rèn)為日落之處在何處呢？屈原《離騷》中說：“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睎|漢王逸注：“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淵?！贬冕焉揭矊懽鳌皬m茲山”或“弇山”?！赌绿熳觽鳌分姓f：“天子遂驅(qū)升于弇山，乃紀(jì)名跡于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睍x郭璞注：“弇，弇茲山，日入所也?！北疚牡谝徊糠忠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說“鳥鼠同穴之山……渭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河”那一段文字，下面緊接著的是：“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眲t崦嵫山距鳥鼠同穴之山不是很遠(yuǎn)，只是《山海經(jīng)》這一處文字將“東南”誤作了“西南”。新編《辭源》中解釋“崦嵫”：“在甘肅天水縣西。古代神話說是日入之處。”其他一些工具書的解釋大體相同(舊天水縣，即今天水市秦城區(qū))?！皬m”“崦”“奄”同音。嵫，峻險貌?！搬冕选敝x，從來沒有人作解，其實(shí)就是“奄人所居峻險之山”的意思，作山名之后，在“奄”左邊加了山字旁。

《淮南子·天文訓(xùn)》中說日落的過程：“至于虞淵，是謂黃昏；至于蒙谷，是謂定昏?！甭?lián)系上面所引王逸注來看，虞淵、蒙谷是相連接的，日落的最后地點(diǎn)是崦嵫山的蒙谷。蒙谷，《尚書·堯典》中作“昧谷”，《孔傳》曰：“昧，冥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薄妒乐尽吩疲骸懊凉?，在秦州西南……亦曰崦嵫?！蔽乙詾檫@“昧谷”“蒙谷”，即今禮縣東北部永興鄉(xiāng)的峁谷(也叫茅水，今叫冒水河)?！懊痢薄懊伞薄搬埂薄懊薄懊啊苯砸灰糁D(zhuǎn)。

1919年在天水西南(今禮縣東北部)出土了不少青銅器。1923年王國維撰《秦公敦跋》，據(jù)所見簋(當(dāng)時稱作敦)蓋之銘文曰：

蓋者，漢隴西縣名，即《史記·秦本紀(jì)》之西垂及西犬邱。秦自非子至文公，陵廟皆在西垂……其出于秦州，得以其為西垂陵廟器解之。

七十來年后的20世紀(jì)90年代初，在禮縣東北部的大堡子山發(fā)現(xiàn)了大批秦早期陵墓群，出土了大量精美的禮器，專家們認(rèn)為這是秦先公先王陵墓。幾年后又在其東面的圓頂山出土了大批秦早期文物，是早期秦貴族的陵墓。秦人最早是由今山東遷至天水、隴南之間的。顧頡剛的遺作《鳥夷族的圖騰崇拜及其氏族集團(tuán)的興亡—周公東征史事考證四之七》持這個看法，現(xiàn)在很多學(xué)者也都持此說。秦人最早是遷于今天水市甘谷縣的朱圉山的，后來由山之南即向陽的一面沿昧谷(冒水河)而下，居天水(今秦城區(qū))西南、禮縣東北部的漢水邊上。

祝中熹的《早期秦史》一書中曾談到“夸父逐日”同秦人西遷的關(guān)系。我在給他的《秦史求知錄》所寫序中說：

他據(jù)《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中說“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是廣員三百里，其中多馬”，及郝懿行注言夸父山“一名秦山”，以為夸父逐日的神話故事其原型正是秦人西遷的經(jīng)歷，反映了秦人模糊的記憶，將長期遷徙中的艱難困苦和嬴秦先民堅(jiān)韌不拔的精神具象地表現(xiàn)在一個神話故事中。

我覺得祝先生看出了夸父逐日神話同秦人西遷的關(guān)系，是很有意義的。只是，這當(dāng)中所包含的歷史還要復(fù)雜一些。

如本文第二部分所引，《山海經(jīng)》中關(guān)于“夸父逐日”的神話是見于《海外北經(jīng)》。這里“海內(nèi)”“海外”，其實(shí)它們不過表示屬于不同文本，記述有所不同。但各部分中的“東”“南”“西”“北”，都表示著大體的方位。所以，關(guān)于西北者既見于“西經(jīng)”，也見于“北經(jīng)”。這與秦人最后落腳于今甘肅天水隴南之間的朱圉山，是一致的。但又有一條見于《中山經(jīng)》(引文見上)，這就同秦人后來長久居于西漢水上游的事實(shí)不符了。而且，“夸父逐日”神話中言其先“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涓覆]有停留于“蒙谷”一帶，也與秦人早期居于西漢水上游的情形不符。還有，秦人是顓頊之后(見于《史記·秦本紀(jì)》，祝中熹先生書中也有詳細(xì)論述)，屬黃帝族，夸父卻是炎帝族。

據(jù)以上所說，“夸父逐日”神話中所表現(xiàn)的核心內(nèi)容，實(shí)際上是商奄人追隨秦人(陽鳥族)到蒙谷之地的史實(shí)?？涓赶笳鞯氖巧萄偃?，而不是秦人。

無論是史書記載還是多年中地下出土的金石文獻(xiàn)，都沒有商奄人曾居于西漢水上游的記載。這就同“清華簡”《系年》所說不一致。這就只有一個可能：至少是大部分商奄人在到朱圉山不久便離開了。《史記·秦本紀(jì)》太史公曰：“秦之先為嬴姓。其后分封，以國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終黎氏、運(yùn)奄氏……”運(yùn)奄氏就反映出秦人與奄氏、奄地之復(fù)雜關(guān)系。又《秦本紀(jì)》載秦穆公死后殉葬的“三良”，第一名叫“奄息”，也反映出奄氏在秦人建國、發(fā)展起來之后同秦人的關(guān)系。

林劍鳴以為在商中期大戊玄孫之時秦人已“在渭水中游保衛(wèi)著殷王朝的西部邊界”，祝中熹《秦史求知錄》《早期秦史》兩書則以為秦人在堯舜之時已有一部分人居于昧谷。

不論怎樣，秦人是早有一部分居于朱圉山的，這樣，他們在生活各方面總要方便一些。商奄人則不同，由氣候溫暖、土地平坦、眾水交織的山東平原來到一個沒有任何依靠、完全不適應(yīng)的大山深溝之地，很難生存。這恐怕是他們不久便又離開的一個重要原因。

由“夸父逐日”神話看，商奄人原路返回直至渭水入黃河處，這便是“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東北行至“夸父之山”再未離開，在那里定居，這便是“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商奄人便在那里生活了下來。

郝懿行注“夸父之山”云：“山一名秦山，與太華相連，在今河南靈寶縣東南?！薄扒厣健敝?，乃因其由秦地而來。“鄧”“桃”一音之轉(zhuǎn)，鄧林即桃林。郭璞注：“桃林，今宏農(nóng)湖縣閿鄉(xiāng)南谷中是也。饒野馬、山羊、山牛也?！眲t其地在今河南省最西部，當(dāng)渭水入黃河處的黃河以南，靠近陜西，西距潼關(guān)、華山也只一百多里?？涓钢交蛟磺厣?，就在那里，這便是夸父氏即由朱圉山返回的商奄人的最后留居之地。

這樣看來，“夸父逐日”神話反映的情節(jié)，起于今山東，直至今甘肅天水西南，結(jié)束于渭水入黃河處。

不用說，夸父族在追隨秦人入昧谷之地以后，過了一段時間又東還，回去的路線同來時應(yīng)是一致的。我們可以斷定：周成王時遷秦人于朱圉山，其行程的前半段難說，后半段在黃河?xùn)|折之處跨過黃河之后，是沿渭水西行，經(jīng)今西安、天水市秦州區(qū)而到朱圉山的。

以往研究中國古代神話的大約很少有人想到“夸父逐日”神話中包含了這樣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容。

更有意義的是：夸父族遷徙故事，在由歷史事件向神話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即它在被無數(shù)代人口耳相傳的不斷講述中，無意中形成了一個巨人追趕烈日的情節(jié)，表現(xiàn)出一種不怕困難、英勇無畏的精神，成為幾千年中華民族群體心理與精神的投影，這是值得思考的一個學(xué)術(shù)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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