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西|撰文
中國的石文化有著悠久的歷史,從舊石器時代開始,古之先民就利用天然的石塊當(dāng)武器,新石器時代則將石頭打制成石器,數(shù)千年來石與古老先民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形成了一部由簡單到復(fù)雜、由低級到高級的石文化史?!芭畫z補天”、“精衛(wèi)填海”的神話故事,反映了古之先民從自然崇拜到征服自然的理想夙愿。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進步,賞石文化率先在造園實踐中得以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隨著秦漢時期園林的出現(xiàn),賞石之風(fēng)逐漸盛行,并演繹成一種生活時尚滲透于社會的方方面面。
說到賞石,人們必定自然而然地想到被稱為“米顛”的宋代大書畫家米芾,據(jù)《石林燕語》中記載:“知無為軍,初入川廨,見立石頗奇,喜曰:‘此足以當(dāng)吾拜’。遂命左右取袍笏拜之,每呼曰:‘石丈’。言事者聞而論之,朝廷亦傳以為笑?!?/strong>由此可見,米芾在賞石上的確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與米芾同一時期的蘇東坡,也是一位賞石、愛石的狂人。如果說米芾與石緣于石崇拜與內(nèi)心那份不舍情感的話,那么蘇東坡與石的情感,則緣于對石所蘊含品德的理想追求。
下面這幅《枯木怪石圖》是一幅蘇東坡以石為表現(xiàn)對象的繪畫作品,十分珍貴。相傳蘇東坡一生創(chuàng)作了很多這樣的作品,但是流傳下來的卻很少,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就只有《偃松圖》、《枯木竹石圖》、《瀟湘竹石圖》和這幅《枯木怪石圖》。
北宋 蘇東坡《枯木怪石圖》
《枯木怪石圖》為紙本水墨,縱26.5厘米,橫50.5厘米,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畫面為橫向構(gòu)圖,蘇東坡在畫的左面畫了一塊丑怪的石頭,右邊則畫了一棵從石旁斜穿出來的枯木,直抵畫的右上角;遒勁的樹干如虬龍向上攀援,一處毀于虛無,中間一段竟然劃了個圓圈,枝如鹿角般散開;此種樹的造型在繪畫構(gòu)圖法則中實屬罕見,就連米芾看后也有點摸不著頭腦,發(fā)出“怪怪奇奇無端”的感嘆。
在畫法上,蘇東坡先以筆蘸濃淡墨畫橫臥著的怪石,先用勾勒法勾出怪石大體形態(tài),然后以側(cè)鋒枯筆皴擦出石經(jīng)過電光火石灼痕的質(zhì)感;這塊石頭不像其他畫家筆下的作品,具備石漏、透、瘦、皺的要素,而是一塊未經(jīng)任何雕琢的怪石。石頭畫完之后,蘇東坡將筆轉(zhuǎn)至枯樹的塑造上,他仍然以濃淡墨畫樹干,用筆蒼勁枯澀,使筆下的線條在起承頓挫中表現(xiàn)出樹的滄桑與堅韌;小枝部分用筆如寫草書,筆筆相扣、筆到勢出,十分生動,然而枝干上卻無一片樹葉。最后他用重墨在坡地與怪石間,寥寥幾筆畫出幾叢竹葉和雜草,以增加畫面的動感,使人聯(lián)想到深秋之后的蕭瑟清冷。整幅作品構(gòu)圖險峻、筆墨蒼潤、格調(diào)古拙、寓意深邃,堪稱蘇東坡愛石、賞石中的絕世精品!
蘇東坡《枯木怪石圖》怪石局部
對于這幅《枯木怪石圖》中的怪石,如果我們認真進行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尊怪石仿佛是被人推倒而橫臥在此。對于這一點,從石上蘇東坡所畫的一圈接著一圈的回旋紋就可看出。如果用今天的透視觀點解釋,這一圈接一圈的石紋,就如同我們今天畫山峰地形圖的等高線,對著我們最前面的圓圈就是等高線的最高點,找到了這個點,我們就可根據(jù)圈數(shù)聯(lián)想出此石立起來的雄壯與巍峨。我認為這塊之所以被人認為畫得怪的巨石,其隱喻應(yīng)歸于此,恐怕這也正是蘇東坡創(chuàng)作此畫的目的所在。蘇東坡的一生是充滿傳奇的一生,他曾經(jīng)幾次被打擊、下獄、流放,推倒后又重新站起;挫折、生死、榮辱早已被他看淡,我佩服他將別人眼中的茍且活成了自己人生的瀟灑!
蘇東坡《枯木怪石圖》枯木局部
雖然蘇東坡是我國婦孺皆知的一代名人,對于他人生的過往都十分熟悉,不過為了敘述《枯木怪石圖》其中所深藏的寓意,我還得從他的身世說起。蘇東坡景祐三年(1037年)出生于四川眉州,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祖籍河北欒城,北宋著名的文學(xué)家、書法家、畫家。從小天資聰穎、刻苦好學(xué),十二歲時,父親蘇洵出外求官游學(xué)歸來便由父親親授,所以其文學(xué)進步很快。有一次父親叫他寫一篇《夏侯太初論》,他就寫出了“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這樣形容人臨危不懼的精辟句子,小小年紀就顯露出其文學(xué)上的才華。他二十歲時,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與弟弟蘇轍一起進京赴試,他的試文《刑賞忠厚之至論》得到了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本來要列為第一,后因歐陽修誤以為此文是自己的學(xué)生所作,判為第一怕別人說閑話,就批了個第二。不想開卷之后此文卻不是自己學(xué)生曾鞏的試卷,使他大為驚訝,對蘇東坡便另眼相看。隨后他要了蘇東坡的舊作閱讀,看后更是驚嘆不已,發(fā)出:“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dāng)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的感嘆,從此蘇東坡的文章便逐漸名揚天下。
蘇東坡《枯木怪石圖》米芾題跋
也許蘇東坡人生的出場太過于精彩,老天爺要讓他遭受些磨難。1907年,蘇東坡從徐州調(diào)任湖州,誰知剛上任兩月,便被投入御史臺大牢,被嚴刑拷打、晝夜提審,苦不堪言。其中之苦,我們從他一首絕命詩中便可體會:“柏臺霜氣夜凄凄,風(fēng)動瑯珰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xiāng)知葬浙江西?!?/strong>蘇東坡被關(guān)了一百三十多天,后在多方朋友、親人的援救下釋放出獄,死里逃生,他帶著滿腹的冤屈和二十幾口家人遷往流放之地黃州。
初到黃州的蘇東坡為了生活,脫下了文人的長袍方巾,穿上芒鞋短袿,挖魚壙、筑水壩、種黍種菜、喂豬養(yǎng)鴨,過起了自耕自作的生活。他在城東半坡上建了幾間陋室,取名為“東坡雪堂”,自號“東坡居士”。“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便是他這段生活的自我描述。
元豐八年(1085年),神宗病故、哲宗即位、高太后臨朝聽政,改年號為元佑,起用司馬光為尚書左仆射主持國政。蘇東坡被召回京師委以重任,連升三級、官做到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但是他不滿舊黨盡罷新法的做法,和司馬光發(fā)生沖突,又被貶官外放。高太后死后,哲宗親政,局勢再度變化,新黨上臺,蘇東坡被視為舊黨而遭受打擊,被遠貶至惠州任節(jié)度副使;兩年后又被貶為瓊州(今海南?。┌仓?;祥符三年(1100年)哲宗駕崩,徽宗繼位,蘇東坡被赦北歸。
蘇東坡《枯木怪石圖》劉良佐題跋
從以上簡短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蘇東坡的一生,都處于政治斗爭的旋渦,幾上幾下、往復(fù)輪回,這也許就是他將枯樹畫成一個圓圈的命運象征。如果我們把蘇東坡的人生經(jīng)歷與他畫中對象的造型聯(lián)系在一起,然后再回過頭來看《枯木怪石圖》中的這塊怪石,也就見怪不怪了,非但不怪,反而感到更加形象和真實。
對于蘇東坡的《枯木怪石圖》,過去我也曾在圖冊中見過,當(dāng)時曾膚淺的認為這是一代文豪的閑情逸致,偶爾玩弄筆墨裝裝樣子的游戲之作,大不可以畫而論之;隨著歲月的流逝及對蘇東坡人生經(jīng)歷的進一步了解,才悟出這哪是玩弄筆墨的游戲之作,分明是蘇東坡一生寄情于石,對命運進行抗?fàn)幒妥非蟮恼鎸崒懻眨?/p>
蘇東坡一生喜好丑怪頑石,借石寄情抒發(fā)心志,太湖石、英石、雨花石都是他收藏的對象。中國賞石文化發(fā)端于漢、形成于唐、盛行于宋。到了宋代,因文人士大夫完美主義傾向及模仿唐人精致雅逸生活的風(fēng)尚,使賞石、藏石蔚然成風(fēng);朝野上下、達官貴人不惜投入大量的精力和財力。很多文人大家還為其著書立傳,如杜紹的《云林石譜》、范成大的《太湖石志》、常懋的《宣和石譜》、漁陽公的《漁陽石譜》……不一而足。其中《云林石譜》記載石品116種,對產(chǎn)地、采集、形態(tài)、色澤、優(yōu)劣及配座都作了詳細地闡述,對后世賞石、藏石產(chǎn)生極大地影響。除了專著之外,一大批藏石、賞石大家相繼涌現(xiàn),如司馬光、歐陽修、王安石、蘇舜欽、米芾、蘇東坡等;文壇、政界、紳商、士子紛紛參與到此種愛好之中,到處搜求奇石以供賞玩。蘇東坡便是其中一位嗜石成癖之人,他對奇石有著一種特別的情愫,例如他在定州的書齋便取名“雪浪齋”,就是緣自一塊雪浪石;此石是他在定州知州任上得之于北岳恒山,黑質(zhì)白紋如水浪濺跳奔涌,猶如晚唐畫家孫位的山水作品而十分喜愛,特意為其配置了一個荷葉形的石盆供置,并刻銘于上:“盡水之變蜀兩孫,與不傳者歸九原。異哉駁石雪浪翻,石中乃有此理存。玉井芙蓉丈八盆,伏流飛空嗽其根。東坡作銘豈多言,四月辛酉紹圣元?!?/strong>
定州雪浪亭中的蘇東坡雪浪石,石盆沿上刻有蘇東坡所作銘文
蘇東坡在北宋文壇地位顯赫,所以他提出“丑石而文”的賞石觀,立刻受到廣大石友的追捧。文人石以丑為勝,認為石形的丑怪反襯出內(nèi)在樸實無華、古拙雅致,實則是時下文人以石寄性的追求、贊美歷經(jīng)滄桑的堅毅內(nèi)心及文人不趨炎附勢的風(fēng)骨,蘇東坡的《怪石供》與《后怪石供》便是這種觀念的代表之作。據(jù)《云林石譜》中記載:“黃州江岸與武昌赤壁相對,江水中有石,五色斑斕,光潤瑩徹,紋如刷絲。其質(zhì)或成諸物像,率皆細碎。頃因東坡先生以餅餌易于小兒,得大小百余枚,作《怪石供》,以遺佛印,后遂為士大夫所采玩。”佛印和尚接受了這些怪石并讀了蘇東坡送來的《怪石供》一文后,大為贊賞,并把《怪石供》一文刻銘于石;蘇東坡聞訊后又寫了充滿禪意機鋒的《后怪石供》追記其事,文中:“同是手也,而喜怒異。世未有非之者也。子誠知拱戟之皆幻,則喜怒雖存而根亡,刻與不刻無不可者?!?/strong>道出了石與餅異位而上石之絕妙空幻,拱與戟之同源而不同用,刻與不刻猶如一場大夢。后來蘇東坡“怪石供僧”與“粗沙印佛”演繹成為佛門典故,意謂供養(yǎng)重在心之至誠,若心中無我相、人相、眾生相,毫無望報之心,雖一沙一石之供,皆俱無量功德!不知道這《怪石供》能否驚醒無數(shù)夢中之人?
明代 林有麟《素園石譜》雨花石圖繪
繪畫發(fā)展至北宋時期,山水畫相當(dāng)成熟、已臻佳境,石的形象不再作為襯景,已單獨剝離出來獨立成畫,如文同的《竹石圖》、米芾的《拜石圖》、《研山銘圖卷》及蘇東坡的《瀟湘竹石圖》、《枯木竹石圖》等,便是這一時期以石為主體的代表作。古人論畫重形似,認為畫得越細越像就越好。五代、宋代的宮廷畫家就是以寫實為標(biāo)準(zhǔn),因而產(chǎn)生了像黃筌的《芙蓉野禽圖》、滕昌佑的《奇石牡丹》、趙昌的《歲朝清供》、佚名的《蛺蝶圖》、宋徽宗的《祥龍石圖》之類的極品。然而蘇東坡對這種寫實之風(fēng)卻十分反感,他提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倡導(dǎo)繪畫以生活理想、審美趣味為主觀表達的文人畫,可以說蘇東坡為“文人畫”的形成開啟了一個無盡的法門。文同、米芾、楊無咎、鄭所南、趙孟堅都是這一時期文人畫派的實踐者,致使元、明、清三代文人畫發(fā)展壯大,成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主流,涌現(xiàn)出像趙孟頫、陳淳、徐渭、八大山人、吳鎮(zhèn)、石濤、鄭板橋、任伯年、吳昌碩等一批大家。
北宋 蘇東坡《瀟湘竹石圖》
《枯木怪石圖》是蘇東坡以石寓命、追求高尚人格的文人畫代表,他將人生的坎坷遭遇、磨難與蹉跎上升到一種精神境界,使其幻化成畫中怪石枯木的奇妙組合,原本高大巍峨的奇石被推倒,猶如自己一身正氣的品格,被政敵以莫須有的罪名玷污、貶官下獄,雖然身體被摧殘得不成人形,但心中依然保持清正高潔品格的追求,像橫躺著的碩石一樣,寧可粉身碎骨也不易其堅,深信只要心中的理想追求不滅,終究有枯木生枝散葉、花開結(jié)果的一天。我想這些應(yīng)該就是蘇東坡《枯木怪石圖》意境本真所在。
在蘇東坡流傳下來的幾件作品中,有一幅《偃松圖》。圖中的那株松樹也如《枯木怪石圖》中的枯樹一樣橫臥巨石邊,其樹身中段同樣劃了個圈繼續(xù)向上。他在此畫題跋中寫道:“怪怪奇奇,蓋是描寫胸中磊落不平之氣,以玩世者也?!?/strong>這句題跋我們同樣可以用來詮釋《枯木怪石圖》中蘇東坡所闡述的人生態(tài)度,他面對誣陷、牢獄、死亡、貧困的打擊和挫折,均泰然處之、豁達超脫、逆來順受。他的一首《定風(fēng)波》詞中曾這樣寫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strong>據(jù)史料記載,這首詞應(yīng)為他在黃州當(dāng)團練副史時所作,描寫他與幾個朋友出游遇雨的情景;天降大雨,眾人都紛紛找地方避雨,唯有他一人在雨中拄著竹杖而行。詞中表現(xiàn)出蘇東坡面對世間風(fēng)雨、人情冷暖從容與淡定的神情,讀之的確讓人為其身處逆境仍樂觀豁達的精神而倍感欽佩!
北宋 蘇東坡《偃松圖》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是蘇東坡《和子由澠池懷舊》詩,詩為和其弟蘇轍所作,詩中既有對人生來去無定的惆悵,也有對前程往事的深情眷戀。與《枯木怪石圖》所表達的意境異曲同工,都是其對人生哲理的思索,閱后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一塊石頭從遠古時代走來,或作工具、器皿,或作石凳、文房;或以小觀大、攬滄海于懷抱,或?qū)?/strong>石賦詩作畫、追溯前世今生的宿命塵緣;無非都是人生在紅塵滾滾中與沉積日月精華而象征永恒的奇石對話;有的人消逝得無影無蹤,而蘇東坡卻獲得永恒……
北宋 蘇東坡《枯木怪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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