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昌吉南部的天山深處——我曾經去過的那個地方。
北國的雪經冬不化,覆蓋著山川河流,重重疊疊的山巒過濾著世俗的紛擾,喧囂與塵煙消融殆盡。我乘坐的汽車沿著頭屯河向南,向天山深處進發(fā)。
山里大大小小的石頭恣態(tài)各異,亙古不變的期待著遠游客,與過往的旅人靜默著對望互語。石頭有石頭的語言,飛鳥有飛鳥的來由,風有風的去處,云裝扮著云的嬌容。
一片樹葉、一粒石頭、一星小草都蘊含著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人喜歡研究人而忽略了自然深處蘊含的美妙與趣味。
汽車沿著頭屯河在蜿蜒的公路顛簸,一路上山、下山轉過九十九道彎。滋!汽車停下,眼前一片開闊的臺地呈喇叭口狀越向前越開闊。遠望去,東邊群山白雪皚皚,西邊峰巒疊嶂銀輝萬丈;陽光照耀四野,群山、河道、大地、天寬地廣渾成一體的雪白,讓人的心靈清澈明凈胸襟開闊,目光深邃得一眼能看到時光的另一頭。
新疆是個激動人心的地方,不經意間你會遇見震撼之美。
臺地上有個不大的村子,二三十戶人家,由哈薩克族、維吾爾族、回族、漢族組成。大家同住一個村,生來就知道怎樣跟其他民族相處打交道,吃著一條渠里的水,種植一樣的莊稼,上一所學校,在這方土地上生息繁衍過著安寧的日子。
我走進山里人的生活,嗅著山村深處的氣息,尋覓村莊的靈魂。觸摸到靈魂,你才算認識——人、物、景無一例外。
一群羊從巷子里走出,三妻四妾的母羊圍繞著頭羊,子子孫孫擠擠扛扛交頭接耳往前走,羔羊緊追慢趕尾隨著母羊怕掉隊,大羊呼喚小羊“咩”,小羊回應母親“咩咩......”落下一溜羊糞蛋兒,羊群浩浩蕩蕩走向遠處。羊有方向感不迷途,羊知道善惡兇險且目的地明確,跟著一群羊沒錯——我決定就跟著這群羊去一次旅行。
路邊種植著成片成片茂密的杏林,左一塊呈梯形,右一塊呈橢圓形,渠道把土地劃分成各種形狀。渠道是曲曲彎彎的小水溝,山間溪水千百年沖涮而成,滋養(yǎng)著這一方土地。
在一塊圍著鐵絲網的地頭我停住腳步,只有幾棵杏樹稀稀拉拉長著,幾匹馬在雪地上低頭吃草,偶爾也嚼一下杏樹枝。一匹懷孕的母馬挺著大肚子靜立一角,溫柔而又安詳?shù)卦杏约旱暮⒆印?吹轿易呓杵饋?,“咴”地打聲響鼻發(fā)出警告,怕我傷害它的孩子。懷胎十二月,母馬何時大意過?它繁衍著種族的使命——生育駿馬。馬兒會一代一代傳承下去,不論能否馳騁草原飛奔山澗。
這塊地是麥然古麗家的責任田,她沒種植山芋,也沒栽種杏樹,種了一大塊地的苜蓿。草場和牲畜是牧人生命的延續(xù)。
麥然古麗是哈哈薩克族女人,結婚二十多年一直養(yǎng)牲畜,從最初的十幾只羊、一頭牛、一匹馬養(yǎng)到現(xiàn)在的一百多只羊、幾頭牛、幾匹馬。哈薩克人為牲畜活著,牲畜也為哈薩克人活著。那些牛馬、那些羔羊帶給麥然古麗生活的保障和歡樂,院子里羊的味道牛奶的味道才是純正的家的味道,有牛有羊有牲畜哈薩克人眼睛里就聚滿精氣神。日暮時分,牲畜歸來牛歡馬叫羊群喧鬧,哈薩克的家園生機勃勃。
麥然古麗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前些年丈夫因車禍失去勞動能力,她種地,養(yǎng)牲畜,放牧,剪羊毛,打草,開拖拉機拉飼草料上山下坡干著男人們的活計,陽洼陰溝塄塄坎坎都有她的足跡。丈夫出事前她只在家里擠奶、做飯、操持家務,太陽出來目送丈夫趕著羊群放牧,晚間哼著歌兒煮好奶茶伺候家人。
人啊, 走著走著災禍從天而降,人們稱之為命運。你只得悖逆命運,跟天耗著,跟日月耗著,跟苦難耗著,耗著耗著——天就暖和了,路也寬了,你總能在一方水土生存。
冬天,羊下羔是牧人期待而又揪心的事,羊媽媽“坐月子”順胎順產的省心,羊羔落地掙斷臍帶撲騰幾個絆絆子就吃上了初乳;難產的羊讓主人勞心費力,必須人工助產。麥然古麗助產時人跪在地上,母羊的肚子一鼓一鼓,疼痛使母羊發(fā)出吭、吭的呻吟。一團又一團白霧從母羊嘴里噴出,母羊眼睛里汪著淚水,時不時翹首望一望尾巴,羊羔啊孩子出來吧。嫩白水靈的羊蹄駑出蹄尖,麥然古麗兩手溫柔地送進去,不能重不能輕,重者羔羊窒息,輕者只會加重母羊疼痛。一個圓鼓鼓的包在母羊肚里翻來覆去,母羊前半身騰起又咚一聲栽倒,咩——一聲長叫撕裂人心,屋頂椽子震得一顫一顫,落下幾塊房土。羊羔裹著氧水同母體分離冒著熱氣滾落地面,她趕緊給小羊貼奶,懷抱氧水未干濕漉漉的羊羔輕聲吟唱:
“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吃吧,吃吧
吃一口母親的初乳
快快長大
可葉勒,可葉勒,可葉勒(哈語 來吧)”
麥然古麗輕柔地唱著,捋兩把羊奶在手心,一點兒一點兒用手指尖蘸著喂奶,羊羔天人感應到母愛溫存,舌頭吸溜吸溜嘗到初乳的味道,含著手指使勁吮吸,再把羊羔放在母羊身邊,母羊咩咩一聲一聲呼喚著羊羔吃奶。麥然古麗守候一個又一個夜晚,慈愛每一只羊,憐惜每一個牲靈,它們是她的孩子。起風啦,草棚上的積雪刮進羊圈,地上一坨一坨濕汪汪的,母羊幾次挪動困乏的身子,將羔羊圍到干燥處,羔羊瞇著眼睛偎著母親酣睡。風更大了,嗚嗚嗚...嗚...帶著哨音掀動羊圈上覆蓋的草,羊們不安地相互張望,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麥然古麗成夜成夜地守著羊圈。
我愣神太久,羊群向遠山走去,不由得加快腳步去追趕?!班徉徉帷眱芍换疑巴皿@慌逃竄!芨芨墩下野兔在耳鬢廝磨,我驚擾了它們。跑出不遠一只停在梭梭下窺望著我,眼睛通紅似有憎意。我們常常不經意間冒犯他人,又沒有歉意,傲慢是人的一大缺陷。
羊群攀登著山道。山坡上處處是梭梭,兩臂堅硬地升向天空,根倔強地向下深入再深入,長達幾十米深,任憑風吹日曬洪水沖刷,以它低矮的身姿,不屈地生存。羊在梭梭間向上攀登,目的地明確。羊不只長著耳朵和眼睛,而且具有敏銳的思想和豐富的感情。它能穿透人的肉體看到人骨子里的善念與惡意、仁慈與兇殘;羊能感知天地禍福,山洪暴雨襲來之前,羊群聚攏在一起抱團,等待頭羊做決定集體行動。地震來時羊爆燥不安、不吃不喝、亂蹦亂跳驚慌不已。人若磨刀霍霍想要宰殺哪只羊,那只羊已經感知殺氣淌著眼淚充滿哀憐的絕望。羊知道遠山里有狼,可它們不懼怕。你活你的我長我的。
我追隨著羊群攀上一座山頭,山勢平坦開闊,羊們四散開去在雪上啃食枯草。羊極具自律從不侵害他人,有食物果腹有地兒撒歡舒暢而又滿足,何必貪戀那么多。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