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大家好。一天之中最意味深長的時候莫過于夕陽西下,這個時刻從光影上來講,它是溫暖的,它是朦朧的。而這個時候人的情緒呢?很多人已經(jīng)忙了一天。紛忙的工作,還有一天中未了的遺憾,這個時候是一種思?xì)w的時刻。
龔自珍說“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余情繞”,夕陽山外山,到底牽絆著我們多少歌唱呢?中國有著農(nóng)耕文明的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遵循的秩序就是日出而作日暮而息。跟著太陽出門去勞作,跟著太陽回家去休息,太陽回家的時候人也應(yīng)該回來了。所以當(dāng)歸不歸的時候,這一天的流光和心愿都無法安頓。為什么暝色起愁呢?就是因為人生易逝。一天的日子也有它的邊界,走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是一天流光走到邊界之上,馬上要墜入茫茫黑夜,但是這一瞬間我們還抓得住,這一刻人心百轉(zhuǎn)千回。其實歸來,這是一種永恒的心愿。我們一次一次地出發(fā)就是為了一次一次地歸來。而歸來,原來在中國詩歌中的表述,曾經(jīng)多么樸素。
在《詩經(jīng)·王風(fēng)·君子于役》里面,看著茫茫暮景,一個思婦想念她遠(yuǎn)在徭役中的愛人。“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她說我的那個良人啊,他出去服役了。“不知其期”,走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歸期。“曷至哉”,這個時候你在哪兒呢?接著她說眼前風(fēng)景,“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雞全都上了架了,太陽西斜了,你看羊牛全都下來回家了,我家的那個人他到底在哪兒呢?你叫我怎么能不想他呢?這就是一段平白如話,聊天的口語,但是這是日暮晚歸最早的歌唱。
千古絕唱,就是那一句著名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不要小看這十個字,“夕陽無限好”講的是空間,籠罩的這一切景象是溫馨的、歡愉的;“只是近黃昏”講的是時間,時光緊迫,漸漸地臨近了黑暗,留下來的是悲傷的、是蒼涼的。所以空間迷茫的溫馨和時間沖破的蒼涼,組合成了這些荒煙落日、幾縷斜陽,組成了中國千古以來日暮情思不舍的歌唱。人面對著夕陽,有多少文人都留下來他自己的一種祈求——讓日子過得再慢一點。
屈原在《離騷》里面說“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大家都熟悉后面這一句,都覺得是他自己一種九死未悔的努力,是一種探索,是他自己內(nèi)心志向的一種抒發(fā)。但是不要忘了前面的這一句,他要讓“羲和弭節(jié)”,羲和是誰呢?在傳說中羲和駕著六條龍,拉著太陽在天空循環(huán)流轉(zhuǎn)。所以屈原說,羲和呀放下你的鞭子,你讓它慢一點讓它能夠停一停,不要讓時光、讓黑夜這么迅速地就把我給吞噬了,因為我要走的道路太遠(yuǎn),“上下求索”,我還需要時間。
李白在他的《古風(fēng)》中說得更明確,他說,“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他說你看一看,當(dāng)黃河一路向東奔的時候,落日卻刷刷地西向落下了,這一切是如此匆促,這一切時不我待。“子在川上曰,試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就是這樣水向東流,日往西斜,這一東一西的奔走,生命流光轉(zhuǎn)瞬即逝了。
孟浩然《宿建德江》這都是我們從小的時候大家熟悉的詩,你看看他寫的那種微妙的心情。“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日暮客愁新”,這五個字說得這么清淺,但說得真好。太陽晚了,而客子心中新愁涌起;一個日子老去了,但是一個人的幾縷傷懷仍然新鮮。這種老去的時光和新鮮的憂傷交映在一起,表現(xiàn)為什么呢?眼前的景物變了。因為平野顯得特別空曠,所以天好像近近地壓在了樹上,這叫“野曠”,所以“天低樹”。而“江清”,江風(fēng)清朗了就覺得月近人心,這叫做“江清月近人”。從日暮一點一點太陽的隱沒,到月亮升起一點一點光明重新地流瀉,在日暮和星月之間的流轉(zhuǎn),就是那永遠(yuǎn)不能夠消歇的客愁。
一提到日暮,就相關(guān)于客子心中望鄉(xiāng)心中的憂愁,“日暮相關(guān),煙波江上使人愁”,這是千古絕唱。每一次的日暮都告訴你,你的家鄉(xiāng)還遠(yuǎn),但你的時間無多;每一次的日暮都告訴你,你的生命越走越快了,但是你還有多少心愿沒有完成。落日的核心意象是在催歸,人如果真能歸來的時候,哪怕已經(jīng)錯過了落日,他也還有一份溫暖。我們?yōu)槭裁炊寄敲词煜ぁ⑾矚g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這樣一首短詩呢?“日暮蒼山遠(yuǎn)”同樣也是一個日暮時分,那個蒼山越離越遠(yuǎn),在日色之中越來越朦朧。“天寒白屋貧”,整個身上的感覺是寒冷的,但是接下來,那一絲暖暖的,給人帶來的希望——“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風(fēng)雪夜歸人”,這五個字為什么這么打動我們?就是因為有那樣的疲憊,有那樣的蒼涼,有那樣的斜陽晚照擾亂了心事,但是他不是“斷腸人在天涯”,他還可以在風(fēng)雪之夜,終于歸來。
所以其實每一個民族的文化,都不能夠擺脫深植于他血液之中那種傳統(tǒng)里面的一些觀念。中國人是眷戀土地的,土地中有他們的莊稼,有他們的房屋,有他們的子孫,他們一切的安寧都在土地之中。所以土地告訴他,日出而作,日暮的時候一定要歸來。對于歸途的這種向往,就成了天涯客子一代傳下一代的吟唱。
還有太多人心事的不甘,自己生命的蹉跎,也都在夕陽一刻被特別地映照出來。詩人韓偓說:“花前灑淚臨寒食,醉里回頭問夕陽,不管相思人老盡,朝朝容易下西墻。”這一句“醉里回頭問夕陽”,你說他有多少不甘的心事,他苦苦地在追問,帶醉去追問斜陽,你為什么“不管相思人老去”夜夜容易下西墻,你就那么容易把人拋甩下嗎?你不知道我還有多少心愿嗎?你不知道離別在這一刻多么難嗎?這一切都不管,你就這么無情嗎?就一定要這么快地走嗎?也許今天的人們說,這樣的斜陽讓我們?nèi)绱藗?,我們何必去吟誦它呢?我就就讓它走遠(yuǎn),我們早早地亮起我們房子里面的各種各樣的燈,那我們打發(fā)了這段斜陽不就完了嗎?在今天的照明條件,不管是馬路上的路燈還是家家戶戶各式各樣的燈盞,一定都能夠讓你在大白天的時候開著燈就接過來,我們完全可以忽略斜陽。其實在今天這樣一個社會里,還能夠再能夠想想斜陽,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我們匆急的沒有時光去對斜陽了,斜陽在今天是個什么時分呢?大多數(shù)人的斜陽都在堵車的路上,那個時候聞著汽車的尾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停車場一樣不見挪動,那個時候除了煩躁,沒有什么別的心思;還有一些人斜陽時分還在辦公室加班,不做完報表,不寫完這個文件,人還回不去,在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華燈替代了明月,根本就沒有顧得還有斜陽,斜陽就這樣在忙碌中被我們忽略了。
你說斜陽的感傷,我們今天是錯過了,但是斜陽中還有很多溫暖的眷戀,斜陽就像是一個淡淡的顯影液,多少曾經(jīng)的心事,遠(yuǎn)遠(yuǎn)地浮出它的影像,這樣的體驗我們是不是也錯過了呢?納蘭性德寫過一首悼亡詞,追念他已經(jīng)過世的妻子,他說“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西風(fēng)吹來,身上的凄寒透進(jìn)內(nèi)心,但這個時刻已經(jīng)是獨自涼,沒有人披衣,沒有人噓寒,沒有人送茶,沒有人問暖。“蕭蕭黃葉閉疏窗”,一個人把自己關(guān)在窗內(nèi),一個人把事鎖在心里,“沉思往事立殘陽”,面對殘陽獨立,他鎖住什么心事呢?你看看往日情節(jié)的浮現(xiàn):“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想起來當(dāng)年和他年輕的妻子,兩個人帶著酒意,倦意沉沉,濃濃的春睡叫都叫不醒。兩個人賭書,賭書是用了另一對伉儷的典故,就是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兩個人比記性,說我能背出哪本書里面哪一段哪一句話,兩個人擺上幾卷書互相賭。一人一盞茶,一人幾卷書,翻開剛好對,你就算贏,翻開如果錯了,你就要把你的這盞茶潑在自己衣服里面,另外一個人就撫掌大笑,這種少年夫妻風(fēng)雅的日子,過去就這么一點一點過來了,所以“沉思往事立殘陽”的納蘭性德最后說了一句話,他說,“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這七個字多么平淡,當(dāng)時只道是平常,我們?nèi)松卸嗌贇g愉,在經(jīng)歷的那一刻覺得這就是一個尋常時候,大家長相伴長相守,這樣的日子明天還會來,這樣的時刻明年還會有。但是當(dāng)這一切都走過去了,一個人在殘陽晚照中去一點一點追緬的時候,才知道“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他沒有說出此刻的感受是多么不尋常,夕陽把他帶回去了,穿過時光的隧道,讓他妻子復(fù)生在他的身邊重歸溫暖,你能說夕陽沒有力量嗎?
一個人在忙碌的時候,可以有很多的寄托,而在斜陽西下的時候,他看見的只是失落和惆悵。所謂“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也許就在這樣心事的百轉(zhuǎn)千回中,黃昏成了一種不舍的心愿,這個不舍的心愿可以走到多遠(yuǎn)呢?
杜甫在他的《詠懷古跡》里去追緬像諸葛亮、像宋玉、像王昭君這樣一個一個他心中景慕的古人。他在王昭君的故居前寫下這樣的句子:“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這個奇女子的一生,用這兩句來概括她,寫得多么玲瓏多么明艷,但是這里面又有多少凄寒。“一去紫臺連朔漠”,紫臺是指漢宮之中,離開這個地方,就一生走向了默默的遠(yuǎn)方,她去和番,走向了匈奴之地,那么最后留下了什么呢?如果我們現(xiàn)在去內(nèi)蒙古,我們出了呼和浩特不遠(yuǎn),還可以看到昭君墓。昭君墓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青冢”,也就是年年秋草黃的時候,唯獨這個墳頭上的秋草還是萋萋的綠色,它還帶著南方的風(fēng),它還帶著不死的心,它還帶著魂魄里的一點點企盼。那么這樣的萋萋芳草被斜陽映襯得格外觸目驚心,這就叫做“獨留青冢向黃昏”。
這也是溫庭筠為什么說“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黃昏的這一個時刻去望歸舟,望盡了千帆過去都不是自己的等待,只有斜陽含情脈脈,長長的碧水悠悠,這一切讓一個人在樓頭的等待終至于斷腸。其實在詞中寫這樣清寒的情懷有的時候千回百轉(zhuǎn),你在詞章里面簡直能夠抓住絲絲縷縷漏下來的斜陽的光線。
晏殊在寫完了紅箋小字要說盡平生意緒的時候才發(fā)“鴻雁在云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給誰寄去呢,鴻雁不肯接受自己的寄書,魚在水中也不肯接受自己的托付,自己的心意終于寄不出去了,他找到誰?還是斜陽!“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這樣的一個黃昏時分,到了元曲里面說得就更加顯闊,王實甫寫《別情》,叫做:“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又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人怕黃昏,忽然之間真的又黃昏了。說人保重自己別銷魂,那他怎么能夠不銷魂?一個人的舊啼痕沒有干,新啼痕又留下來,因為斷腸人在想念著另外一個斷腸人。這樣的一個句子常常讓我想,今天的人比起我們的祖先,我們不勇敢了,我們今天有幾個人為一份寄托不出去的情思而斷腸呢?我們有幾個人對那種無法回應(yīng)的音信還在乎呢?有幾個人還說要對自己有一份交代呢?有幾個人還面對斜陽的感傷勇敢地去感傷呢?所以黃昏這個時刻如果你真的沉溺在里面,有的時候千古以后還會心有余想。
對于這樣一個時刻,也許刻畫最細(xì)膩的就是南渡以后的李清照。由北入南,失去自己的夫君,失去原來北宋的江山,家國俱遠(yuǎn),這樣的一個走向暮年的女人,她的心事又在黃昏這個時刻,寫成什么模樣?我們都記得《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連用疊字開頭,“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想一想她內(nèi)心的那種單薄、那種纖弱,堆積了多少心事偏偏到了這樣一個難耐時分,而這個時候長空斷雁,驀然之間用聲音勾起了她更深的感傷,“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想一想當(dāng)年賭書潑茶的時候、鑒賞字畫的時候、潑墨揮毫的時候,天邊是不是也有過一行新雁?也許雁子相識,但是物是人非了。再看地上,“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看韓偓“醉里回頭問夕陽”,說斜陽走得太快了,“不管相思人老去,朝朝容易下西墻。”你怎么能那么快就走呢?但是對李清照來講,斜陽難耐。她說我守著這個窗子,看著滿地憔悴黃花,你讓我怎么能守到黑?黃昏為什么這么長?所以黃昏在有些人眼里太過匆匆,來不及立業(yè)建功;有些人眼里太過悠悠,來不及排遣愁緒。李清照的黃昏格外長,滿眼的景致已經(jīng)不堪,何況又聽見了這樣一種聲音,“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番景象,一個愁字能了嗎?人心已怨黃昏長,偏偏梧桐雨,點點滴滴又格外渲染了她的憂傷。有誰的黃昏能如此細(xì)膩,我說今天的人沒有那么勇敢,今天的人有了憂傷的時候,總希望忘懷,總希望發(fā)泄,我們今天可以有各式各樣的方式去排遣,還有誰敢寂寞地守住黃昏?
如果說斜陽只是一個人的心事,那它不會留下古今這么多的吟唱。更重要的是斜陽照徹古今,見證江山更迭,比個人心事更開闊的,是黃昏的那份莊嚴(yán),是斜照里的興衰。所以,“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江山的更迭,怎么能知道人間的這些牽絆呢,斜陽日日都起,但是只有心中的那種愁,心中那種眷戀,人在天涯。劉長卿面對著金陵城想起惆悵南朝事,他寫下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一個南朝的興衰被斜陽的光線、寒磬的聲音、長江的流水這三者勾勒在一起。天上有斜陽,地下有長江,人間悠悠不斷是寒磬的吹奏,所有這一切勾勒起來的就是惆悵南朝,這就是夕陽江山里的更迭。夕陽那么有限,長江那么無窮,時間和空間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更覺得斜陽苦短。
斜陽曾經(jīng)探望過多少人?斜陽曾經(jīng)見證過多少事?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那些野草閑花,今天都融入了夕陽晚照??纯赐踔x堂前,那些呢喃的燕子,當(dāng)年見證何等的尊貴典雅,如今散落都飛入尋常百姓家。同樣的心情,辛棄疾在京口北固亭上一眼望去,“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當(dāng)年孫權(quán)的江山今天還能回得來嗎?沒有那樣的英雄,江山已經(jīng)黯淡,“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這一切走遠(yuǎn)了,但什么還在呢?“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就在芳草斜陽中,大家指指點點似是而非地說,這個地方好像就是原來南朝宋武帝劉裕住過的地方。劉裕那樣一個崛起于貧寒的人,取代東晉,建立宋齊梁陳,那么這樣的一個英雄,今天你還找得到嗎?只能想一想,“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不管孫權(quán)當(dāng)年的英雄豪氣,還是劉裕的指點江山,在今天能夠找到的見證只有一個,叫做“斜陽草樹”,而剩下的一切都是回憶之中了。不管芳草、斜陽還是尋常的燕子,在周邦彥看來,尋尋覓覓之中,他們似乎遠(yuǎn)去,又似乎重來:“酒旗戲鼓基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向?qū)こO锬叭思?,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
總有一道永恒的背景不變,那就是斜陽常照。在那樣的斜陽暮景之中,一切是迷茫的、一切是溫暖的,迷茫如同前塵往事,溫暖如同舊夢歸來。
江山古今,迷茫而溫柔的斜陽始終都在。“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千年走馬,江山更迭,夕陽為證。夕陽正是因為它這種特殊的審美,所以在朦朧之中,轉(zhuǎn)瞬即逝,讓人看到的如夢如幻。你說不清,你看見的是一段舊江山,還是一段新夢境。其實在這樣的夢幻里,你能夠看見的,往往有那么一種不真實的美感。大家看現(xiàn)在,為什么一到夕陽晚照的時候,很多愛攝影的人就一定要出門呢?一天之中最好的拍照時分,其實就是斜陽晚照。它不像早晨的光線那么強烈,它也不像正午的頂光那么平直,它有曲折,它有跌宕,它有溫婉,它有朦朧。
所謂“竹憐新雨后,山愛夕陽時”,你看看新竹帶雨的時候,格外地惹人憐愛,而晚山披灑著斜陽的那一刻,最讓人怦然心動。王勃寫出他的千古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想一想那些落霞是從天邊往下走,遇上了飛起的白鷺,而那樣的秋水,從地上往遠(yuǎn)處逝,遇上了遠(yuǎn)方的長天,這樣一種遠(yuǎn)近高低之間的相遇,就凝成了我們心中永不褪色的景篇。
也許今天越是都市越有一種惆悵,就是我們離山很遠(yuǎn)離水很遠(yuǎn)。我們?nèi)ド剿g,現(xiàn)在只是作為休閑度假,一種奢侈的待遇。要專門拿出時間,要拿出成本,然后專門去拜賞一處地方,或許還要收點門票。但是我們本來是從山水中來的呀,斜陽、清風(fēng)、明月、山林,這一切本身都是無價的。有多少人在斜陽墜入水中,斜陽披在山上的那一刻,用詩句刻畫出來?但是今天,對都市的孩子來講,他已經(jīng)無法想象了,也許家長要去給他找圖片,也許要去帶他看電影,也許要給他翻畫冊,我們什么時候還能夠回到那種自然的氛圍之中?我們還能夠每天看見斜陽時候,用自己的心,悠悠地、從容地追蹤著它,寫下來周邦彥那樣的句子“一抹殘霞,幾行新雁,天染云斷,紅迷陣影,隱約望中,點破晚空澄碧”,他舍不得用重彩,舍不得下濃墨,每一點都輕輕地,含著一點在乎和憐惜,殘霞只一抹,新雁恰幾行,天染云斷,紅迷陣影,人迷失了什么呢?
看著一片晚空澄澈,隱約之中是你自己極目放遠(yuǎn)的心情。其實我們今天往往感覺到走在柏油馬路上,你失去了那種泥土的柔和,我們也同樣失去了天空,現(xiàn)在有那么多的污染,我們開始熟悉了都市的霧霾天氣,我們也熟悉了霧霾天氣中所含的那些顆粒物的成分。人們惴惴不安,在網(wǎng)上查著各式各樣防霧霾的措施和怎么樣霧霾能夠消除的消息,我們其實失去了天空的那一抹殘霞。能不能夠有一種中國人的詩意,帶我們腳下更有彈性,在柏油馬路上還可以踩到泥土?能不能夠有一種詩意的眼光,帶我們望斷長空,依稀還能夠捕捉到城市里的流霞?當(dāng)你看見那一切的時候,仿佛又回到那個詩詞的意境。
王禹偁說“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千山萬壑中,不管是泉流,不管是松風(fēng),它都含著它的聲音,這就叫做天籟,而那座山沉默著,站在那里,為什么呢?它在立斜陽。斜陽有約,人心有情,我們今天是不是還能看見這些美呢?如果你覺得太沉默,我們看不見,那我們再來說一組意象,讓你聽見斜陽中的晚鐘。
多少人寫過斜陽的晚鐘,傾聽時間的流逝,傾聽空間的永恒,斜陽帶著晚鐘,心中會驀然一驚的。還是那個愛斜陽的韓偓,偶爾見到了一個朋友,在宴席上匆匆地又要言別,只這一下午時光,他怎么說呢?十個字,沒有說他們相見,說了什么內(nèi)容?他們是歡暢還是憂傷?十個字,只寫了兩個時分,叫做“見時濃日午,別處暮鐘殘”,這十個字多漂亮啊!我們倆相見的時候,高高的紅日正在一個濃濃的正午,如同兩個人喜相逢的心情,此刻要相別了,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暮鐘裊裊的殘音,這兩個時分寫盡心情。夕陽的晚鐘敲打在心里,能夠敲斷我們多少心事?
李益見到自己的外弟驀然又要分別的時候,也是這樣,十個字,叫做“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兩個人這么久不見,說的那些事宛如世間滄海已變桑田,說了多少事,現(xiàn)在來不及寫出來了,只告訴你,我們長長的話終于說完的時候,人靜下來,接下來聽見了暮天晚鐘。人的黯然、人相互的懂得、人的惜別、人對未來的悵惘,都在暮天晚鐘之中。這就是一個時分,我們不知道依稀之中,我們的心還能不能夠捕捉到。如果說夕陽的顏色還不足以吸引我們的目光,那希望這樣的鐘聲還能敲打我們的心上。
人總應(yīng)該是易感的,人總應(yīng)該看到春花秋月、流光逝去的時候,我們的心在歲月中的那種蹉跎,在歲月中的那種憧憬。其實在今天我們的這個時節(jié),四季變得越來越不分明了。一天之中,我們更來不及去看從朝霞到落日的變化。我們只知道,哪怕是濃濃的日頭正午,在寫字樓里也是拉著窗簾開著日光燈;而哪怕是已經(jīng)夜色沉沉,每一個歌舞升平或者是宴會的場所,都已經(jīng)是水晶燈通堂明亮。日光對我們越來越不重要樂,其實我們不僅僅失去了那些感傷的機緣,甚至我們也失去了夕陽中的安頓。
夕陽不僅僅是勾起我們那些未解心事的,夕陽有的時候也有一種門掩黃昏漁樵晚歸的靜謐和溫馨。
李頎寫送給朋友陳章甫的詩章說,“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云高。”你想一想這樣的一個時刻,買來酒,大家一起喝酒,喝得心輕萬事如鴻毛,人心里把事看輕了就放下了。雖然也是白日,雖然也是暮色,但是醉臥不覺。在這個時候,望望天上,只能看見閑云遠(yuǎn)去,一朵一朵高飄天空。其實這是一種安頓,這是一種人在夕陽之中的放開。
那么比這個更安頓的,比如說王績的《野望》。他甚至不需要酒醉,他只是去看著這一幅暮景,用白描一樣的筆法,把它淺淺道來,他說“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我們說夕陽是一個歸來的時分,那么牧人驅(qū)趕著那些小牛犢已經(jīng)回來了,獵馬帶著這一天的獵物也已經(jīng)歸去了,所有的這些歸來讓晚照擁有了溫暖。
晚照既然是一個歸來的時刻,我們?yōu)槭裁匆死Яb旅,久久不歸?而在所有的歸途上,最勇敢的一個歸來者就是陶淵明,自從他那一首《歸去來兮辭》把自己召回來,他的夕陽成為了千古的溫暖。我們都熟悉他飲酒的時候?qū)懴碌哪且欢蚊洌?/span>“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就算在喧喧鬧鬧人們的包圍中,我自己心可以遠(yuǎn),地方就偏了,所以我聽不見車馬的喧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一段名句,就這十個字寫出何等的悠閑。“采菊東籬下”,他沒有翹首企盼,他更不需要去苦苦地攀援,他不追趕什么,南山自見。所以叫做“悠然見南山”,南山是自己來到他眼前的。南山,在他的家那個地方望出去,其實指的就是廬山。廬山有那么多壯闊的風(fēng)景,有那么多人去攀援,有那么多人去想象,但陶淵明不,陶淵明就在他的那個家鄉(xiāng)住了那么久,但是他一直沒有寫過上廬山的詩,都是廬山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這也是一個日暮時分,但日目中只要有歸來,心就不倉皇。“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歸鳥都會來了,人還不歸來嗎?人如果在這一切中間終于安頓,那么菊花、南山、飛鳥、晚霞,“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此中的真意,怎么能是詩詞能寫得出來?說出來的東西終將被超越,這也是一種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誰能安頓,誰就可以靜立斜陽。斜陽除了這樣的一種審美,除了這樣一種感傷,除了王維和陶淵明式的安頓,其實斜陽中還有斜陽的哲理,還有穿越風(fēng)雨之后,斜陽溫暖相逢那樣的一種大欣慰、大自在。真要能看破斜陽,那也完成了一種心靈歷史的成長。
蘇東坡在貶到黃州做團(tuán)練副使的時候,是他心意最婉轉(zhuǎn)蹉跎的時候,他閑閑地跟著幾個友人,都在各處去賞一些風(fēng)景去打發(fā)時間。有一天他們出去,走在路上,突然就下了雨。“雨具先去”,手里沒有雨具,他的同伴都狼狽而逃,然后蘇東坡說,就是我自己不覺,自己渾然不覺,自己漫步在風(fēng)雨之中。沒過多一會天晴了,這一個沒有跑的人看見了斜陽,所以他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風(fēng)雨來時,嘩啦啦的聲音會嚇到你嗎?人真正怕的不是風(fēng)雨,其實是風(fēng)雨來時的那一點動靜,人往往是被動靜嚇著了。
人有的時候得一點小病,如果探望你的人太多,你可能就覺得自己得了一場大??;如果人犯了一點小錯,如果安慰甚至鼓勵你的人太多,你會覺得自己的過失可能不可彌補——很多時候這個世界的動靜,是可以把我們嚇倒的。那么動靜大,你可以不聽,這就叫“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我就緩步行來,口中長嘯著又能怎么樣?“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有竹杖、有芒鞋,難道我淋的雨就比那些騎著馬狂奔的要多嗎?沒準(zhǔn)在從容悠緩中還少呢!關(guān)鍵要問問自己的心,誰怕了?你怕了嗎?如果你怕了,你就真的已經(jīng)敗給了風(fēng)雨,如果你不怕,風(fēng)來、雨來,“一蓑煙雨任平生”。
風(fēng)雨無礙心情,一個人穿越風(fēng)雨,他能夠相逢什么呢?“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終于一陣春寒把酒給吹醒了,剛一覺得身上寒冷,一回頭,驀然撞見斜陽紅。原來風(fēng)雨過后總有彩虹等在風(fēng)雨之后,山頭的斜照暖暖地迎著你緩步歸去,這個時候再看剛才剛才一片狼藉,大家四散奔逃的地方,叫做“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人原來是可以歸去的,只要你看穿這一切。人如果能夠穿越了風(fēng)雨,還可以再遇夕陽。
也許蘇東坡所遇到的山頭斜照對生命那一番迎接,比起王維,比起陶淵明的安頓,更有一番新的境界。因為在風(fēng)寒雨重之后,人心對夕陽晚照的感受,有一份深深的感恩。這里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種感傷,而是斜陽永恒陪伴蒼涼生命。
殘陽照徹人生,每一個人在黃昏落照之中都有自己的感受,也許殘陽如血永遠(yuǎn)映照在關(guān)口之上,永遠(yuǎn)照應(yīng)著古今的蒼茫,也永遠(yuǎn)照徹人們的心事。
看得見殘陽,就在一天的邊界上,抓住了溫暖,守住了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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