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11月9日上午，波羅的海的里加灣外熱鬧異常。蘇聯(lián)空軍前線轟炸航空兵團18架雅克-28戰(zhàn)斗轟炸機組成攻擊隊形，分多批次飛抵，轟炸海面目標。被攻擊對象是一艘軍艦。這幅驚心動魄場景，既不是幻想小說的開頭，也不是一次軍事演習，而是真槍實彈的軍事行動。更為奇特的是，被蘇聯(lián)空軍鎖定的是一艘蘇聯(lián)海軍現(xiàn)役大型反潛艦“警戒號”，因為它已成為一艘叛艦。兵變的領導者是“警戒號”的政治副艦長，即稱“政委”的瓦列里·米哈伊羅維奇·薩布林海軍少校。
奪取“警戒號”是實現(xiàn)“遠大目標”的第一步，薩布林接下來計劃開著“革命”軍艦取道波羅的海與涅瓦河，前往俄國十月革命的搖籃——列寧格勒，?？吭谝呀洺蔀樗喜┪镳^的“阿芙樂爾”號巡洋艦之側。屆時，他將通過廣播電視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呼吁，宣告勃列日涅夫治下的蘇聯(lián)腐敗叢生、賄賂公行、欺騙充斥，國家已經被盜賣一空，社會主義祖國面臨嚴重的威脅。他進而將號召全國展開罷工，直至蘇聯(lián)政府取消對言論自由的壓制。
十月革命節(jié)次日的短暫政變
1975年11月8日晚7時左右，十月革命節(jié)次日，薩布林通過一種不流血的方式開始了自己的政變。他聲稱有些軍官需要紀律約束，將艦長波圖利內海軍中校誘至位于甲板下位置最深處的第二聲吶室。艦長進入房間后，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房間空空如也，并沒有違紀軍官等待處分，只有幾本書。正在艦長納悶之際，艙門被砰地關上了，薩布林在門外加了自己事前從商店買的掛鎖，并讓水兵亞歷山大·沙因持槍在門口看守。這名剛剛年滿20歲的水兵素來敬仰薩布林，主動加入兵變。
薩布林隨后召開全體軍官會議，艦上大多數(shù)軍官出席。他向到場的16名軍官講述了自己的主張和計劃，并取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棋子：愿意參加兵變的，可以選擇白子；不愿意參加的，選擇黑子，并進入禁閉室，一旦兵變失敗，后者不至于受牽連。8名軍官選擇了參加行動，其他人進入禁閉室。
晚間10時許，薩布林在上層后甲板召集全體水兵，艦上165名水兵中有150人到齊，他們佇立在11月的寒風中聽政治副艦長的講話。令眾人驚訝的是，出席的軍官只有薩布林一人。他抨擊勃列日涅夫及其班子背叛了黨和十月革命的理想，愚弄和剝削蘇聯(lián)人民，將國家?guī)У搅吮罎⒌倪吘?，這些人必須為這一切負責。為獲得支持，薩布林謊稱已有數(shù)十個軍事單位同意一起行動，北方艦隊和太平洋艦隊正在等待“警戒號”發(fā)出的信號。
船上水兵大多出身集體農莊或者工廠，年紀在18-20歲之間，他們沒有懷疑薩布林的言辭。無論是入伍前還是入伍后，這一代人早就切身體會到特權階級的跋扈、工農生活的艱難、軍隊的腐朽。但在蘇聯(lián)社會中，他們從未見到官方人士敢于公開說出真相，更難以想象一個負有政治監(jiān)視職責的政治副艦長挺身而出。水兵沙因的記憶是，聽完演講后艦上陷入了熱烈氣氛，仿佛一個節(jié)日里大家都在熱烈談論，第一次覺得自己像人那樣生活。
薩布林原先的計劃是待天亮后行動，一個突發(fā)事件讓行動提前。近午夜時分，艦上的一名軍官、該艦共青團書記弗爾索夫，通過系纜出逃至附近停泊的潛艇，報告了“警戒號”上發(fā)生的驚人事件。由于蘇聯(lián)軍隊素有節(jié)日期間狂飲濫醉的傳統(tǒng)，加上弗爾索夫的匯報內容令人難以置信，最初聽他報告的軍官們無不懷疑此人是灌飽了伏特加后產生奇思妙想，故未迅速采取行動扭轉局面。
發(fā)現(xiàn)有人跳船逃跑，薩布林立即下令起錨開船。眼睜睜看著“警戒號”擅自出海，蘇聯(lián)波羅的海艦隊這才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嚴重性，層層上報至蘇共中央。從睡夢中被叫醒的勃列日涅夫總書記，下達了命令：阻止它或擊沉它！
波羅的海艦隊的半數(shù)水面艦船大舉出動追擊“警戒號”，海軍航空兵的圖-16轟炸機也接到出擊的命令?；蛟S是飛機所攜帶的蘇聯(lián)第一代巡航導彈制導效果不佳，或許是海軍飛行員不愿轟炸一艘己方軍艦，海軍飛機均未攻擊，帶彈返航。國防部長格列奇科元帥對海軍失去信任，命令空軍去執(zhí)行攻擊任務。駐扎在波羅的海沿岸的蘇聯(lián)空軍偵察機與戰(zhàn)斗轟炸機，紛紛起飛搜尋該艦，于是發(fā)生了本文開頭那一幕。
追逐中，“警戒號”的后甲板被飛機投下的一枚炸彈擊中，船舵被卡死，只能無力地兜著圈子。與此同時，艦長波圖利內被忠于他的水兵解救，他沖到駕駛室，開槍打傷薩布林腿部，奪回軍艦的控制權。
一場“革命”告一段落，唯一的流血者是薩布林。據(jù)一位在機場迎接戰(zhàn)機返航的空軍中校目擊，完成關鍵一擊的空軍上尉落地時，顯得極為消沉。該飛行員因精準的轟炸后被授予一枚勛章，但他從未佩戴過。
兩份版本的事實調查報告
“警戒號”尚未被押回港內，對兵變的事實調查就開始了。
調查報告，分為內部掌握和對外公布的兩個版本。在內部版本中，一般來說，官僚階梯中越接近下層，所上報的情況就越接近于實情?？烁癫獙徲崋T奧列格·杜博羅斯基上尉得出結論：“薩布林完全不知道怎么將自己的計劃付諸實施。他的打算非常天真，孩子氣十足?！边@一結論是客觀的，即便“警戒號”到達目的地，薩布林成功通過電視向全國發(fā)送了“革命”演講，那么會發(fā)生他設想的全國革命嗎？答案是：不可能。
1970年代蘇聯(lián)政府的社會控制力，顯然不是1917年的沙皇政府或臨時政府能望其項背的。薩布林的“革命手段”，更像是從蘇聯(lián)宣傳影片 《列寧在十月》、《戰(zhàn)艦波將金號》中得到的靈感，充滿不切實際的革命浪漫主義幻想，卻不值職業(yè)革命家一嗤。
以戈爾什科夫海軍元帥為首的調查委員會，在寫給國防部的報告中對“內部事實”進行進一步修正：先極力縮小參與兵變的艦上人員規(guī)模，宣稱只有兩名軍官投向薩布林一邊；同時表示薩布林所說的軍隊中存在的嚴重問題，只不過是一些眾所周知的社會弊病，不足為怪。
針對這一事件，此報告提出頗具勃列日涅夫風格的整改措施：由蘇軍總政治部制定措施改善軍人的政治教育工作，研究修改高等院校軍官培訓大綱，使軍人積極而有進取性地捍衛(wèi)共產主義道德與蘇聯(lián)現(xiàn)實，并對事故責任者加強追責機制等等。當然，必不可少的是，“已采取了杜絕走漏消息的措施”。有一點是明確的，調查委員會并未發(fā)現(xiàn)存在一個叛亂的組織，也“并未發(fā)現(xiàn)認為薩布林想把軍艦開往瑞典的論點的根據(jù)”。
隨后進行的審判和對外報道，蘇聯(lián)宣傳部門先是公開否認發(fā)生兵變，并將一艘靶艦在短時間內拖到了轟炸發(fā)生地，宣稱發(fā)生的是一場“打靶”演習。但由于事件發(fā)生在交通繁忙的公海上，實在無法徹底掩人耳目，蘇聯(lián)又私下放風稱薩布林要駕艦叛逃資本主義的瑞典，并宣稱他有精神分裂癥狀等。對于蘇聯(lián)高層來說，盡管出現(xiàn)叛逃事件并不光彩，但如果外界知道了事情的真實原因，后果更是不堪設想。蘇聯(lián)的宣傳舉措在國外頗為成功，如《華盛頓郵報》此后即按叛逃事件報道此事。
1976年7月進行的最高法院軍事法庭審判中，法官與宣傳部門統(tǒng)一口徑，給薩布林扣上了“背叛祖國分子”、“擅自駕駛大型反潛艦離開里加港開往瑞典方向”等罪名。嚴格說來，開往瑞典方向在字面上倒也符合“客觀事實”。由于里加灣北面有島嶼阻隔，不能通航，開往列寧格勒的出港船只，都必須先向西面的瑞典哥德蘭島航行一段，再急轉向東北方的斯德哥爾摩駛去，隨后再向東前往列寧格勒。“警戒號”尚未完成第—段航程，旅途就戛然而止。因此，觀察到“警戒號”初始航向的西方情報機關，在冷戰(zhàn)結束前—直相信該艦最終目的地是哥德蘭島。
薩布林案受重視的程度大大超過一般的叛國案，在案件偵查、起訴與審判期間，克格勃主席安德羅波夫不斷向蘇共中央報告進程。在寫給蘇共中央的一份報告中，他宣稱被告薩布林和沙因完全承認原告起訴的罪名，并對所犯罪行的詳情供認不諱。實際情況是，薩布林與沙因都拒絕承認自己叛國和違反軍人誓言，甚至不惜付出沉重代價——薩布林的妻子去探監(jiān)時，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丈夫的部分牙齒被打掉了。
從叛國者到“我們這個時代的列寧主義者”
1939年，薩布林出生于一個俄蘇海軍世家，其祖父是沙俄海軍軍官，父親是蘇聯(lián)海軍的上校。如家庭期望那樣，他進入位于列寧格勒的伏龍芝高等海軍學院學習，在海軍的階梯中努力攀爬。
與海軍同袍不同的是，薩布林身上有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他始終不渝地保持著自幼受到的意識形態(tài)熏陶。1970年，他收到軍校同學們贈送的新年禮物《資本論》后，不但通讀全書，還在書的邊角處做了密密麻麻的筆記。他能信口引用此書的篇章與警句，能指出這一內容在書中的位置，而當時連一般政工干部都很少能讀畢全書。薩布林發(fā)自內心深信，共產主義最終要在未來取得勝利。因此，他非常不理解蘇聯(lián)當局為何如此缺乏自信，以至于對蘇聯(lián)社會的弊端三緘其口。
從列寧軍事政治學院畢業(yè)后，他成為了一名政治副艦長，被分發(fā)到剛建成服役的 “警戒號”上。隨著勃列日涅夫逐漸走向衰老，不理政事，蘇聯(lián)這臺國家機器中的弊端如以權謀私、營私舞弊、缺乏法治、官僚主義、商品短缺等問題開始越來越引起社會不滿。
在查清兵變的真實原因，發(fā)現(xiàn)幕后并不存在一個組織之后，克里姆林宮直接下達了對薩布林的判決指示。對于背叛祖國罪，量刑一般是15年，但來自最上層的指令是判處死刑，立即槍決。薩布林在臨刑前寫給家人的最后一封信中，附上他手繪的兩幅圖畫。在第一幅畫上，堂·吉訶德正挺槍向風車刺去，下一張圖則是這位英勇的“騎士”折槍墜馬?？磥?，薩布林對自己的事業(yè)和命運已有清醒認識。
沙因，被判處了8年有期徒刑，其中2年在監(jiān)獄監(jiān)禁，6年在勞改營中度過。不過，極端審慎的政府還是將沙因在監(jiān)獄中關押足足五年半，直至認為他的“危險性”不至于傳染其他囚犯，才將他送到西伯利亞的勞改營服完剩余刑期。此外，積極參加兵變的數(shù)十名軍官和水兵，或被開除、或遭降職，有些人回鄉(xiāng)后一直遭到克格勃監(jiān)視。對于其余人員，官方也采取了類似防疫的處理，全部調離本艦。為消除事變影響，“警戒號”被跨過三大洋“流放”至海參崴。
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政府重新審查了蘇聯(lián)時期的政治案件。1998年，針對薩布林是否應被定罪，最高法院軍事法庭再次舉行審判。結果認定薩布林和沙因的行為不構成叛國，其罪名應為“濫用職權”即扣押本艦艦長，因此撤銷原判決，改判薩布林10年有期徒刑，其家屬被認定為“政治迫害的受害者”。推崇列寧主義的薩布林不惜“以身相殉”，成為了國際互聯(lián)網(wǎng)上左派網(wǎng)站的懷念對象，他被贊譽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列寧主義者”。
在太平洋服役多年后，“警戒號”于2002年退役，隨即報廢后被賣到國外，和其他布滿鐵銹的舊軍艦一起，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被拆成廢鐵。
最終，“警戒號”的事跡以一種薩布林絕對預料不到的方式獲得了重生：美國軍事作家湯姆·克蘭西因看到西方關于“警戒號”的報道而觸發(fā)了靈感，于1984年寫下了小說《獵殺紅色十月》，描述蘇聯(lián)海軍的一艘軍艦叛逃西方，并在北大西洋上與圍追堵截的蘇軍?？樟α空归_了扣人心弦的周旋。小說中，起事軍艦型號被換成了“臺風”級彈道導彈核潛艇。
該書出版后一時“洛陽紙貴”，被里根總統(tǒng)稱贊為“無法放下”的“完美故事”。此后，原著被改編成電子游戲，1990年被好萊塢搬上銀幕，成為聞名遐邇的冷戰(zhàn)架空題材影片。
薩布林原先設想用于打響十月革命第二炮的“革命”軍艦，最終以投奔美國的形象存留于大眾文化之中，這無疑是命運對他開的又一個巨大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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