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嘉軒引以豪壯的理由似有牽強.
把作品完整的通讀一遍之后,再回頭看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覺得略有不妥:
"白嘉軒后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
豪壯,詞典里的注解是:雄壯或豪邁雄壯的意思.足夠大氣的.
在中國的封建半封建社會,有錢有勢的男人妻妾成群不足為奇.封建帝王,更有后宮嬪妃逾萬者.人們由此聯(lián)想到的是貪婪,腐朽,沒落.卻從來沒有被冠以豪壯之譽.
當(dāng)然,從當(dāng)事者個人的角度,多占女色便自引以豪壯,或許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從白嘉軒本人的經(jīng)歷和性格而言,他似乎并沒有以此為豪壯的充分理由.
首先,白嘉軒并非貪淫好色之徒,男女情事上,一輩子循規(guī)蹈矩.他鄙視鹿子霖,這是一個重要方面.而一直在暗下里較勁的鹿子霖也恰恰是因為充分了解白嘉軒的人品個性,才會把白孝文拉下水當(dāng)做對他致命的殺手锏.果然,一旦了解白孝文田小娥之間的淫亂,他不惜斷絕父子情意,深惡痛絕.而對自己的打擊更是幾乎難以承受。
次之,七娶六喪,并不是白嘉軒主觀上的刻意追求,而完全是客觀上的不得已.他并沒有同時擁有兩房以上的妻妾,后六房都是先喪后娶.喪妻之后,只要還有再組成家庭的意愿,有經(jīng)濟能力,同時出于那個年代尤其看重的,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傳宗接代,幾乎每個男人都會這么做.白嘉軒與一般的貧苦村民所不同的只不過是,后者可能是喪不起也再娶不起.而他有自己的經(jīng)濟能力而已.如果一定要自感豪壯的話,他曾在白鹿原擁有多數(shù)村人不能企及的田產(chǎn)房產(chǎn)家業(yè),多半輩子德高望重,腰桿挺得筆直,在白鹿村呼風(fēng)喚雨.這些,似乎應(yīng)該比七娶六喪的坎坷婚事,更容易找到感覺.
再則,白嘉軒娶過的七房女人,給他留下的并非都是甜美的記憶.頭兩房女人都是過門剛剛一年前后就魂歸西天的短命鬼.第三房,從一個"像一團絨球的女人在他懷里纏磨過一年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苞米稈子".最后吐血而死,死因不明.第四房,"從早到晚只是做她應(yīng)該做的事而幾乎不說一句話",竟麻木到似乎對白嘉軒的"所有作為毫無反應(yīng)"的程度.以至于給白嘉軒"幾乎沒有留下什么記憶".四房女人的快速離奇死亡,讓白嘉軒不堪入耳的"生理密聞"在白鹿原"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子熱烈的流傳".不難想像,當(dāng)時年輕的白嘉軒,是承受著怎樣的心理壓力.若換作當(dāng)下個別脆弱的年輕人,只怕要尋死覓活也未為可知.以至當(dāng)?shù)谖宸颗讼蛩蚱虿灰康臅r候,一向精明沉穩(wěn)的白嘉軒終被激怒而傷害自尊,竟至不惜對新娘施暴,以致使新娘在洞房當(dāng)場"閉氣".后來竟神情恍惚半瘋半癲溺池而死.第六房女人雖然是光彩艷麗,無奈也是好景不長,被前五房女鬼在夢中爭相討伐,雖請來"法官"駕臨捉鬼,亦不能轉(zhuǎn)危為安,竟臥炕不起,不久氣絕.
這般折騰,且不說耗盡小半個家當(dāng),白嘉軒又經(jīng)歷過多少傷感,憤怒,絕望?多少辱沒自尊,多少心灰意冷?可謂不堪回首.若以如此豪壯,是否略顯不合情理?
二,鹿子霖是半個唯物主義者?
在作品的第二十五章,一場罕見的大瘟疫籠罩著白鹿村.白嘉軒的妻子仙草死后,一向穩(wěn)誠持重的長工鹿三忽然一反常態(tài),在白嘉軒跟前現(xiàn)出一副扭捏輕佻的女人神態(tài).原來是死去的田小娥在鹿三身上鬼魂附體了.死者借活人之口道出了被自己的公公鹿三殺死的事實真相.并且公開了另外一個秘密:眼下彌漫在原上的瘟疫也是田小娥的鬼魂招致的.在白嘉軒力排眾議,堅決反對要為田小娥的魂靈修廟塑身的時候.書中對鹿子霖當(dāng)時的心境是這樣描寫的:
"當(dāng)鹿三在廣眾中吣出了殺死小娥的真相,他起初震驚不已.隨著就忍不住擊掌稱好,這樁案子大白于世,無論從哪邊看,無論從哪邊說,對他都只有好處而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傷;黑娃對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將一筆勾銷,瘟疫造成的恐懼勢必使原上的每一個還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殺死小娥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長白嘉軒."
鹿子霖的這番心境,似有些前后矛盾.其后面大部分,按照普通的邏輯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順理成章的.既然殺手已經(jīng)明確,他鹿子霖當(dāng)然可以落得一身干凈.這是很正常的思維方式.但是,再看前面那句話:"他起初震驚不已".他"震驚"的是什么呢?是死人會在活人身上附體這樣的事情怎么能夠發(fā)生?顯然不是的.他和那些"白鹿村和附近村莊趕來看熱鬧的人"一樣"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對于鬼魂會轉(zhuǎn)達其生前的可靠信息這一點,絕對是深信不疑的.殺人便能滅口的邏輯,在這里是不成立的.他"震驚"的只不過是,原來那個殺手竟是鹿三!按照這樣的思維方式,他接下來的思路就有點不可思議了.既然他確信田小娥的死后宣言具有那么高的權(quán)威性和可信度.他又怎么能夠確定,很有可能會出現(xiàn)的這個"宣言"續(xù)集的影響力,不會作用到自己身上?那田小娥的鬼魂可以把以鹿三之身享用族長老先生白嘉軒侍候飯食,平起平坐當(dāng)做渲泄的材料,又何如把生前直接尿到人五人六的鄉(xiāng)約鹿子霖臉上的秘密公之于眾,更加淋漓盡致?鹿子霖不應(yīng)該忘記,當(dāng)他最后一次從小娥那里"慌匆匆跳下炕奪門出窯"的時候,因為不忍白孝文被懲罰的慘狀而心生悔意的田小娥,對他的輕蔑和厭惡.更重要的是雖然直接殺死田小娥的是鹿三,但起因卻是他鹿子霖親自編導(dǎo)的那場陰謀.所以,田小娥對他鹿子霖的憎恨,應(yīng)該并不亞于白嘉軒.但白嘉軒和他不同的是,心中沒鬼,故而任憑那不干不凈的鬼怎么張狂,他硬得起,抗得住.鹿子霖就遠(yuǎn)沒有這般底氣了.他和小娥生前那些瞎事,暗算白孝文的陰謀一旦曝光,這位也算是有頭有臉的角色,日后怎么在原上活人都是大問題.更有那早就對他耿耿于懷,曾經(jīng)三番兩次要置他于死地的黑娃,如果知道真相……
這個油滑精怪的鹿子霖,他分明不是不信鬼,不是心里沒有鬼.而和他頗有過節(jié)的厲鬼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又擊掌稱好.不能不令人匪夷所思.不清楚這算不算是半個唯物主義者? 這里,并無意于為唯物主義張目。只是在下認(rèn)為,作品的人物心態(tài)并不應(yīng)該游離于他所處的客觀環(huán)境和本身的主觀意識之外。
或許我這是在雞蛋里挑骨頭。但主觀起因,還是因為這是一篇值得關(guān)注值得斟酌的好作品。希望傳給后人的是一筆更加完美的文化財富。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