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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貨殖列傳》講記(二)
ShangShujie
>《經(jīng)世》
2010.03.03
關(guān)注
繼續(xù)讀《貨殖列傳》。
夫山西饒材、竹、榖、纑、旄、玉石。
中國古代是農(nóng)業(yè)社會,特別重視土地的出產(chǎn),這就是《系辭下》所謂的“與地之宜”,包括植物和礦物。戰(zhàn)國、秦、漢稱華山或崤山以西為山西,就是所謂的“關(guān)中”,也用來指太行山以西。這里的山西,可能指的是后者。“饒”是豐富的意思。材,就是木材。竹,沒有問題。穀,和谷子的“谷”(谷)的音形相近,但穀的左下是禾,谷(谷)的左下多一橫。穀也就是楮樹,樹皮可以造紙?!端疂G傳》二十四回武大郎綽號“三寸丁谷樹皮”,三寸丁用來形容矮,穀樹皮皺巴巴的,用來形容丑。纑是山中的野麻,可以用來織布。旄是牦牛的尾巴,可以用作旌旗的裝飾。古代左持鉞右持旄,用來象征兵權(quán),整肅軍威。玉石,有一個本子沒有“石”,大概覺得石不會是寶貝。我以為原文也可能有石,石應該是含玉的礦。玉石就是可以開采的玉和玉礦,有一句成語叫“玉石俱焚”。
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
和山西相對,戰(zhàn)國、秦、漢稱華山或崤山以東為山東,就是所謂的“關(guān)東”,也用來指太行山以東。這里的山東,也可能指的是后者。多魚、鹽,是因為靠近海。中國古代產(chǎn)絲,歐洲人稱中國為“賽里斯”(Seres,即產(chǎn)絲之國),根據(jù)的是絲的譯音。聲色就是樂隊女子,當時把歌舞的舞女也當成物品,算作某地的特產(chǎn)。電影中常見那些在君王面前跳舞的人,就像沒有靈魂的一隊機械性東西。
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
楠指楠木,是一種貴重的木材。梓也是一種貴重木材。姜,生姜。桂是一種香料。金、銀、銅、鐵、錫是五金,金是五金之首,錫是五金之尾。連,裴駰《集解》說“鉛之未煉者”,大概類似于鉛礦石。丹沙是煉汞的原料,下文有“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道家通過鉛和汞來煉丹,有后來屬于化學的外丹,還有屬于生物化學的內(nèi)丹。犀是犀牛,犀牛角很貴重,現(xiàn)在已禁止交易。玳瑁,一種類似于烏龜?shù)膭游铩V榄^,珠是圓的,璣是方的。形容某人的文章好,有所謂“字字珠璣”。齒,象牙。革,皮革,老虎皮、牛皮之類。
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
龍門在今山西河津縣,碣石在今河北樂亭縣。也有人認為碣石就是今河北昌黎縣西北的碣石山(周予同主編《中國歷史文選》上冊,137頁),此地靠近北戴河、秦皇島、山海關(guān)一帶,曹操《觀滄?!贰皷|臨碣石,以觀滄?!保瑧摼褪谴颂?。龍門、碣石的北面是草原和牧場,所以多馬、牛、羊。旃就是羊毛織成的氈,《長征組歌》所謂“草毯泥氈扎營盤”,形容當時的艱苦環(huán)境。裘是皮大衣。筋是做弓箭用的弦,角是號角,在軍事上有作用。
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
在方圓千里的大山中東一塊西一塊,像棋子一樣,分布著銅礦點和鐵礦點。
此其大較也。
這就是物產(chǎn)的大略。
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這些物產(chǎn)都是中國人民喜歡的,吃的穿的都是它,生老病死也脫離不了。所以中國人蠻務(wù)實的,沒有什么空虛的觀念,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胺钌退馈?,就是
生死死,生老病死,靠著它們來維持生命,也靠著它們來埋葬死人。
世代代地自然演化,自從有了人就是這樣地過,很緩慢、很緩慢地發(fā)展?,F(xiàn)代有一首流行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里邊的事情還是一樣,只是多少有些浪漫化了。歌中唱道:“老
們舉杯,孩子們歡笑,小伙兒彈琴,姑娘歌唱?!边@里有老中青三代人,老人將來要“送死”,孩子將來要“奉生”,正當年的是小伙兒和姑娘,也就是一男和一女。小伙兒和姑娘也會成為老人,而孩子也會成為小伙兒和姑娘,就是這樣代代相傳,沒有根本的變化。如果是正常的情形,每一代都有孩子、年輕人和老人,應該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老人要照顧
,然后要送死??鬃铀^的“敬鬼神而遠之”(《雍也》),祖宗崇拜直接從這里來,用
著另外有一個神。
中國這個詞的古今演化,以后還可以詳細考察。在這里上下文中蠻明確
,就是山西、山東、江南、龍門碣石以北。這一塊地方不太小也不太大,當時在那里生活的人就是中國人民。人和民不同,人表示的是人和其他生物的區(qū)別,而民表示的是上層貴族和底層老百姓的區(qū)別。國王和老百姓都是人,但老百姓是民,國王不是民,貴族也不是民??鬃又v“民可使由之
不可使知之”(《泰伯》),孟子講“民為貴”(《盡心下》),就是這些最卑賤的人最重要。在英語就是dumb millions,所謂沉默的大多數(shù),沒有什么反應,也沒有什么文化。他們的要求很具體,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賺點錢,然后生孩子,然后造
子,然后老的送走了,然后小的再出生,就是這樣重重復復地過。這就是民的象,帶有一點點愚昧的意思,但是不要看不起這些人,社會存在的基礎(chǔ)就是他們。
如果再放一個詞在旁邊比較,民的意義就顯豁了。民可以通“氓”,區(qū)別在于土著曰民,外來曰氓(古書上讀méng比較多)。氓就是亡民(nonnaive),也就是一個地區(qū)的外來人,住久了以后同化了,于是成了民。古希臘畢達哥拉斯的祖先就是氓,流亡到了薩摩斯?!睹献印る墓稀罚骸斑h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這個人認為此地很有吸引力,主動前來申請居住。一個地區(qū)如果有一部分流動人口,對此一地區(qū)的發(fā)展有一定的好處。因為外來人會帶來新的思想,而且做事也比較積極。當然也有一定的副作用,比如一個地區(qū)外來人口比例過高,對當?shù)刂伟矔兴绊?。民一般要老實本分一點,因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而流亡過來的人是氓,一旦發(fā)生了事變可以選擇離開。這就是為什么在后來的演變中氓會帶上一點貶義,出現(xiàn)了流氓之類的詞匯?!对娊?jīng)·衛(wèi)風》上有一篇《氓》,男主角大概也是一個外來人?!懊ブ框浚Р假Q(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边@個外來人,死乞白賴的樣子,到女孩子家門口做生意,心里想的是來當毛腳女婿?!氨Р假Q(mào)絲”的布,一般的解釋是錢,我想也可能是實物,用布來交換絲,以物易物。這個女孩子一眼就看破他了,他來做生意是假,目的是來和她套近乎。這就是所謂清醒的糊涂,在男女戀愛中經(jīng)常發(fā)生。女孩子一方面非常敏感,一下子看穿了他的用意。但是另一方面她對這個人還是沒有看清楚,以后的事情是一場悲劇,這個外來人把她拋棄了。
“謠俗”就是風俗,這個詞我覺得非常好,跟希臘的nomos真是一模一樣。nomos可以解釋長久以來的民俗,又可以解釋法律,又可以解釋歌謠,跟“謠俗”真是天衣無縫地對得起來,怎么會這么貼切。老百姓就是這樣一代代過來,謠俗就是風土人情,大家掛在口上的、哼著玩的民間小調(diào),比方說黃土高坡、西北風之類的風謠,關(guān)系到那里土地的出產(chǎn),關(guān)系到那里人的生活性情,關(guān)系到那里人的自然想法。所以我們唱的那些古代的、甚至現(xiàn)代的歌曲,反映了老百姓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這就是所謂的《詩經(jīng)》,從這里可以窺測人的生活方式乃至命運。而你喜歡的是什么樣的音樂,那你就是什么樣的人。像老百姓一直在過的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這些原來也就是謠俗,把它們確定為法定假日,就是從不成文的法變?yōu)槌晌牡姆ā?br>
故待農(nóng)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待”非常重要,這是一個普通詞匯,其實也有哲學意義,就是莊子討論的有待和無待。人生就是有待的,有局限的,就是被物質(zhì)困住的。待可以少一點點,像蘇格拉底就認為,哲人對生活的要求比一般人低,除了生活必需品以外,沒有非要不可的東西(《斐多》64d-e)。但是生活必需品不能沒有啊,所以還是一個有局限的人,因為你不可能完全無待。在生意場上有一句話叫喝西北風,如果喝西北風也能生活,就成了莊子《逍遙游》中的理想人物:“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鄙袢私跤跓o待,或者待非常少。當然,吸風飲露還是有待,西北風還是不得不喝。
“農(nóng)而食之”,“虞而出之”,農(nóng)是平地的勞動,虞是對山林川澤的開發(fā),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脫離不了這些物產(chǎn)?!都t樓夢》五十三回中有一個烏莊頭,過年的時候運來一大堆物品,有一張大單子,那可真是奢華:“……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野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熊掌二十對,鹿舌五十條,柴炭三萬斤,……”結(jié)果還被主人落下一句話,“這夠做什么的?……真真是叫別過年了!”由古及今多少年發(fā)展下來,天然的物產(chǎn)被大量消耗了,有一些資源近乎枯竭了。“工而成之”,這是手工業(yè),好比薩摩斯的雕刻匠?!吧潭ㄖ?,商做大、小買賣,起流通作用。
《管子·小匡篇》提出過一個分類,“士農(nóng)工商,謂之四民”(亦見《國語·齊語》,《谷梁傳》成元年)。農(nóng)和工是兩大生產(chǎn)領(lǐng)域,商在兩邊進行物質(zhì)交流,把農(nóng)產(chǎn)品賣到工人那兒,把工業(yè)品賣到農(nóng)民那兒。此外還有一個士,也就是讀書人,在其中進行信息交流?!妒酚洝匪拿裰袥]有提到士,好像覺得讀書人無用,對物質(zhì)生產(chǎn)起不了什么作用。
此寧有政教發(fā)征期會哉?
讀書人還是少不了的,原來士就是在這里。政教指政治和教育,那是政府的作用,古今真是可以貫通?!鞍l(fā)征期會”,組織一場行動。“發(fā)征”指發(fā)令征收或征求,“期會”是約好在某個地點碰個頭,開個會?!妒酚洝ろ椨鸨炯o》:“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薄捌跁本褪谴蠹壹s好在那邊碰頭,然后組織一場會戰(zhàn),或者發(fā)動一場圍剿。“寧有”就是難道有,難道是出于政治和教育嗎,是有人發(fā)布了命令嗎,是有人組織了集會嗎,原來都不是。農(nóng)、虞、工、商拿出來的東西,不是有人按照計劃來組織的。讀書人一般比較喜歡安排,這種特性如果發(fā)展到極致,就是哈耶克所謂的建構(gòu)理性。任何事情都要自己來包辦,就是士的副作用。
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每個人都擔負著力所能及的工作,決不偷懶?!叭纹淠堋笔侵橇Γ敖咂淞Α笔求w力,“以得所欲”,發(fā)揮自己的才能來滿足欲望。
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
物產(chǎn)的價格是自然波動的,如果過于便宜了就有一個力量往上走,過于昂貴了就有一個力量往下走。征有好多種解釋,我覺得用虞氏易“震為征”來解釋最好,征就是變動的征兆,有一個反向的趨勢。
各勸其業(yè),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
“各勸其業(yè)”,每個人都努力地做他的那一行,勸是鼓勵,也可以認為是自我激勵。天津有個勸業(yè)場,應當取名于此?!皹菲涫隆?,這件事做得很快樂。所以在求職時最好要把自己的擅長和興趣組合進去,不要跟自己的天性完全違反,接近一點才能做得好?!叭羲呄?,日夜無休時”,好像水往下走,日夜都不會停。“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這用不著做思想工作,自然而然就是這樣。哪兒有錢賺,人就往哪兒走,用不著去組織或動員,完全出于自然。
前面已說過“戶說以眇論”不行,老子的理論也好,孔子的理論也好,或者“文化大革命”中的批判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也好,都阻止不了。列寧在《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中說:“小生產(chǎn)是經(jīng)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fā)地和大批地產(chǎn)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chǎn)階級的。”(《列寧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10月第2版,第181頁。)這個自發(fā)產(chǎn)生應該因勢利導,要遏制它怎么遏制得了呢,何況人類生活本來就是靠它來維持。
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道難道不是符合于此嗎,人心不是自然的驗證嗎。為什么要違反它,違反不了。
《周書》曰:“農(nóng)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必攨T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
《周書》不是指《尚書》,而是指《逸周書》,也是古代傳下來的誥誓號令。今本《逸周書》沒有這一段,大概是亡佚了。農(nóng)、工、商、虞四者,是民的衣食之原。農(nóng)、工、虞從事生產(chǎn),商從事流通,三寶指農(nóng)、工、虞之所出,也就是糧食、器物、財匱?!柏攨T少而山澤不辟矣”單列一句,可能其前有脫文。民生日用的衣食之原,也就是今天所謂的經(jīng)濟命脈。
原大則饒,原小則鮮。
經(jīng)濟命脈大的很豐厚,經(jīng)濟命脈小的很貧薄。原通源,開源而節(jié)流。
上則富國,下則富家。
一個是政治經(jīng)濟學,一個是經(jīng)濟學。經(jīng)濟學原義就是家的財產(chǎn)管理。古希臘色諾芬最早用經(jīng)濟這個詞,他有一本《經(jīng)濟論》(劉小楓翻譯成《齊家》)。另外有一本《雅典的收入》,那就是從家到國了(色諾芬《經(jīng)濟論》、《雅典的收入》,張伯健、陸大年譯,商務(wù)印書館,1981)。為什么單單經(jīng)濟不夠呢,經(jīng)濟學不但脫離不了政治經(jīng)濟學,因為富家和富國有聯(lián)系。而且《經(jīng)濟論》被看成《蘇格拉底回憶錄》的續(xù)篇,那么也是哲學的一部分。古典作品探討的是人類思想、人類文化、以及人類的生命存在,所以跟現(xiàn)代的經(jīng)濟人假設(shè)不一樣。在哲學的范圍里經(jīng)濟學不能獨立,經(jīng)濟學獨立了,完全靠一個定義推導會出問題。
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人群中自然存在的貧富現(xiàn)象,不是來自外來的力量,而是出于“巧者有余,拙者不足”。對于一個社會整體來說,富裕階層和貧困階層之間當然應該有一個調(diào)節(jié),而且絕不允許用不合法手段來致富,也就是下文所謂的“奸富最下”。但是如果想做到完全平均,肯定不可能。假設(shè)你把所有的財產(chǎn)平等地分給每個人,第一秒以后就會產(chǎn)生開始差距,一年以后,十年以后,貧富又出來了。貧富差別有其天然性(斯賓塞謂出于自然淘汰),就是所謂“巧者有余,拙者不足”。至于貧富差別太大了,而且為富不仁,當然要加以限制。
故太公望封于營丘,地潟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繦至而輻湊。
太公望,齊國的開國之王,就是姜尚、姜太公。姜尚封于齊國,這塊地方并不好,靠海邊,又是鹽堿地。于是他鼓勵婦女從事手工業(yè),女功“極技巧”,手藝非常精致。沿海地區(qū)把魚和鹽運到其他地區(qū)賣出去,經(jīng)濟就發(fā)展了。“人物歸之”,人和物都來了?!袄H至”,好像被繩子拉著,接連不斷地來,有一股吸引力。“輻湊”,車輪當中有個軸心,輻就是外輪和軸心的聯(lián)系,輻湊就是人或物的聚集。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人物歸之,繦至而輻湊”,就是形成了經(jīng)濟中心。
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
“冠帶衣履天下”,到處可以看到穿齊國衣服的人,可見齊國經(jīng)濟文化的影響力?!昂a分g斂袂而往朝焉”,山東一帶的人整理整理袖子都來了。海包括黃海和渤海,岱是泰山。為什么要斂袂,因為希望自己以新的面貌出現(xiàn),好像就此能啟動好運,這其實是一種心理暗示。為什么要往朝,因為對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有一種崇拜,有一種向往。
其后齊中衰,管子修之,設(shè)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
在太公望以后,齊國的好景沒有持續(xù),一點點又衰落下來了。太公是西周初年的人,到了東周春秋的初年,齊桓公的大臣管子再進行了整頓,齊國又重新興起了。管子就是管仲(?——公元前645),他整頓經(jīng)濟的方法就是“設(shè)輕重九府”。管子認為從古以來治理國家的根本方法就是“輕重”,《管子·揆度篇》:“燧人以來,未有不以輕重為天下也?!薄豆茏印ぽp重戊篇》齊桓公問:“輕重安施?”管子回答說:“自理國虙戲以來,未有不以輕重而能成其王者也?!庇梦覀儸F(xiàn)在話來講,輕重就是所謂調(diào)控。根據(jù)張守節(jié)《正義》,“九府”就是大府、玉府、內(nèi)府、外府、泉府、天府、職內(nèi)、職金、職幣,也就是用九個金融部門來進行調(diào)控。
《管晏列傳》對管仲的治國措施有詳細記述,可以作為參照?!肮苤偌热握帻R”,管仲因為鮑叔牙的推薦做了齊的相國?!耙詤^(qū)區(qū)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他用了一套方法來富國強兵,也就是“通貨幣,易有無”。關(guān)鍵在于“與俗同好惡”,也就是《易經(jīng)》所謂的“吉兇與民同患”(《系辭上》第八章)。老百姓覺得好,他也覺得好,老百姓覺得壞,他也覺得壞。“故其稱曰”,他的說法是:“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鼻皟删湎旅孢€有分析,末句指領(lǐng)導者服行有禮度,六親各得其所,于是就團結(jié)穩(wěn)定了?!八木S不張,國乃滅亡”,從“倉廩”至“滅亡”來自《管子·牧民篇》,四維就是禮義廉恥?!跋铝钊缌魉?,令順民心”,下令好像流水一樣,老百姓想什么,他就想什么,這就是前文所謂的“善者因之”?!肮收摫岸仔小?,他的理論很容易實行,不談非常高遠的理想?!八字蚨柚?;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崩习傩障矚g的就實行,老百姓不喜歡的就廢止?!捌錇檎?,善因禍而為福,轉(zhuǎn)敗而為功?!边@個很了不起,下面還會舉例?!百F輕重”,用經(jīng)濟的手段調(diào)控。“慎權(quán)衡”,用政治的手段賞罰。
“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于周室?!饼R桓公有一次對他的女人發(fā)火了,發(fā)火是因為“蕩舟”,也就是在玩水的時候,她因為開玩笑,把他的船翻得太厲害了。于是齊桓公把她趕回了娘家,蔡人也蠻絕的,既然你不要了,就把她又嫁出去了。這就觸怒了齊桓公,于是派兵去攻打蔡。蔡后面的老板是楚,于是齊、楚發(fā)生了一場沖突,后來簽訂了一個停戰(zhàn)協(xié)定,歷史上有名的叫“召陵之盟”。管仲“因而伐楚”,為了私人的事情而打仗上不了臺面,他就搬出一個理由,“責包茅不入貢于周室”(見《左傳》僖四年),變成尊王攘夷的大義了。楚國為什么只顧自己發(fā)展而不進貢呢,你可是周天子的臣子啊。當時齊國稱霸于中原,認可周天子的中央政權(quán),相當于認可齊國,這樣就把一件瑣碎的私事,變成了重要的天下大義。當然他的要求也是很低的,“責包茅不入貢于周室”。這是象征性的進貢,不是割地賠款,或者解散軍隊,否則楚國一定會拼到底。貢一下包茅,你可以自己發(fā)展,但是必須承認周天子的中央政權(quán)。這樣大家都滿意了,于是達成了妥協(xié)。這是齊桓公稱霸中重要的一仗,軍隊本來是去伐蔡的,這就是“因禍而為?!?。
“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鄙饺质且粋€少數(shù)民族的地區(qū),燕在那邊也可能不大聽中央的。他在攻打山戎的時候,就跟燕國修好,鼓勵他們“修召公之政”,回到中原的大家族中來。什么叫“召公之政”,西周初年周公和召公聯(lián)合執(zhí)政,一個人管一個方面。周公封于魯,召公封于燕,所以《詩經(jīng)》里有《周南》、《召南》,把他們的德化施行出去。
“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辈苣褪恰蹲髠鳌非f十年曹劌論戰(zhàn)中的曹劌,有一次打仗他們戰(zhàn)敗了,魯國就只好割多少城給齊。曹沫在于柯之會上用恐怖主義方法,挾持桓公把地還給魯。被明晃晃的刀指著,齊桓公沒有辦法,就只好同意了。但他回來以后又想反悔,因為“要盟可以不聽”(語見《孔子世家》),在威脅下被迫答應的承諾,事后可以不認賬。管仲勸桓公,既然已經(jīng)答應了,還是把侵占來的城還給魯吧。諸侯覺得桓公這個人很講道理,都擁護他。“因而信之”,本來一件不太好的事,經(jīng)過輕重權(quán)衡,給他轉(zhuǎn)成為好事了。所以總結(jié)成一句話:“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當然最后根本還是在于實力,強大的人講和平別人就歸心,不強大的人講和平?jīng)]有人理睬。
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開了九次類似于聯(lián)合國會議或者東南亞國家首腦會議,齊桓公是召集人,別人都看著他的面子來了。于是對周天子的區(qū)域重新整頓了一下,形成了一個松散聯(lián)盟。當時周的力量已經(jīng)沒法整頓了,形成這樣的聯(lián)盟至少有一個好處,如果外族入侵的話,可以有一個對抗的能力,這就是管仲對中華民族立下的大功。所以孔子大體上是表彰他的,《論語·憲問》孔子言:“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庇盅裕骸肮苤傧嗷腹?,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薄妒酚洝贰熬藕现T侯,一匡天下”,綜合《論語·憲問》而來。下邊一句話來自《論語·八佾》,原文是批評。
而管氏亦有三歸。
“三歸”有好幾種說法,我選取一種最簡單的,那就是管仲筑了一個臺,把財物、女子藏在其中。然而這是國王的待遇,不是大臣應該有的排場。所以《八佾》孔子批評他:“管仲之器小哉?!庇终f:“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孔子對管仲大節(jié)上是肯定的,小節(jié)上有非議。如果孔子到頭來僅僅是抓住這個小節(jié)不放的話,我覺得他就有點迂了。管氏有三歸,齊桓公沒覺得不好,管仲自己也沒覺得不好,老百姓也沒覺得不好,那就由他去好了,你又何必多事呢。其實孔子也有他的道理,后來問題就出來了。國君有三歸,管氏也有三歸,就把大臣的地位和國君持平了。權(quán)臣的地位一點點提高,醞釀了從春秋到戰(zhàn)國的變化。齊國從太公起就喜歡用能人,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末大于本,枝強于干,國君的權(quán)力就一點點降下來了。齊國后來發(fā)生“田氏代齊”,并非偶然。
位在陪臣,富于列國之君。
《論語·季氏》有一句話,“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矣”。什么叫陪臣,就是隔了一層的臣。比方說周天子和齊桓公,周天子是君,齊桓公是臣,管仲是齊桓公的助手,沒有資格在周天子面前稱臣,所以就叫陪臣,起輔助的作用。不僅如此,在諸侯國還有下一層的陪臣,國君是君,管仲是臣,管仲的助手或者家人,就是國君的陪臣。什么叫“陪臣執(zhí)國命”,后來就是這些家人掌管了國家的實際權(quán)力,這其實跟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有關(guān)??鬃涌闯鰜矶Y不對了,以后就是春秋變成戰(zhàn)國。如果只是一味地富國強兵,其實會有問題的,陪臣也會一點點出來。
是以齊富強至于威、宣也。
齊國的富強一直到了威、宣時代。威、宣就是齊威王、齊宣王,那時候興起了一個稷下學派。經(jīng)濟條件好了,專門供養(yǎng)了一些讀書人搞研究。當然這些研究不單單是空發(fā)議論,而是怎樣富國強兵,怎樣看天下形勢,諸如此類。
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span>
《管晏列傳》中也有這段引文,這里已經(jīng)是第二次引用了,出自《管子·牧民篇》。這段話好的地方,在于強調(diào)任何文化都需要有一個經(jīng)濟基礎(chǔ)。不好的地方,在于非常容易以為,一旦經(jīng)濟基礎(chǔ)好了,文化就自然好了。要知禮節(jié)、知榮辱,不能扔掉倉廩實、衣食足的基礎(chǔ)。但是倉廩實、衣食足,是不是可以等同于知禮節(jié)、知榮辱,不一定,其間要有一個“而”字。前面第一件事做好了,有了足夠的能力,再做第二件事,不是當然就是這樣,不是自然而然的。
禮生于有而廢于無。
禮是從物質(zhì)的地方來而不是從空的地方來。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
君子富能把他的德推行出來,所以說由富而貴,貴從中從一,也就是好行其德。小人富也能發(fā)揮他的力量?!墩撜Z·學而》中子貢提出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不是出于別人,而是出于子貢,想來也和經(jīng)濟條件有關(guān)。子貢問:“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孔子回答:“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弊迂暋柏毝鵁o諂,富而無驕”還是消極的,孔子的回答化消極為積極。師生談學,“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衛(wèi)風·淇奧》),就這樣一點點深入。所以孔子感嘆說:“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辟n是子貢的名,貢是他的字,賜由上而下,貢是由下而上,也就是帶有政治性的經(jīng)濟活動。司馬遷的“君子富,好行其德”,從“富而好禮”而來。
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
這里如果從正面講,就是《系辭下》第一章“何以聚人曰財”。如果從負面講,就是你的經(jīng)濟條件好了,就會有人把一些標簽往你身上貼。《游俠列傳》對此有尖銳的諷刺:“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span>
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
富人得到經(jīng)濟的支持,更加顯出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失勢了就沒有客人來,即使有客人來,但是來了干什么呀,難道喝西北風嗎?最后還是大家不開心。這就是俗諺所謂“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司馬遷對人情世故有很深的體察。
夷狄益甚。
中國地區(qū)還是有著文化包裝的,不會如此明目張膽。在夷狄地區(qū),有錢馬上就有人來,沒錢馬上就走人,就是這樣直接,沒有緩沖的余地。
諺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
這就是經(jīng)濟影響到法律。有了足夠財力的話,犯了罪也可以減輕或免除。司馬遷觸怒了皇帝以后,沒有得到有力的經(jīng)濟支援,這句話中應該包含著他的感慨。
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
這是石破天驚的名言,也是成語“熙熙攘攘”的出處。
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這樣的人也擔心經(jīng)濟條件不夠好,何況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呢?!熬帒糁瘛保褪蔷幦霊艏男∶癜傩?。西漢初年有一段時間,國家的經(jīng)濟狀況相當困難,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才調(diào)整過來。《平準書》開篇所謂:“自天子不能具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闭钱敃r情況的寫照,也是司馬遷這一判斷的歷史依據(jù)。不久前,我看中央臺音樂頻道的電視節(jié)目《尋找貝多芬》,連維也納政府也破產(chǎn)過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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