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侯登科鏡頭下的“麥客”或許早已為人所知,他們是一群流動著替人收割麥子的農業(yè)雇工。如果說麥客是對應于小農生產的話,那么在今天土地流轉日盛、規(guī)模經營興起的大勢下,“稻客”出現了。不同于麥客,“稻客”是一群流動的、駕駛著收割機替人(主要是規(guī)模經營大戶)收割稻子的新型農業(yè)雇工。僅文中作者介紹,河南省駐馬店地區(qū)擁有職業(yè)收割機幾萬臺,而汝南縣占有百分之八十的份額,這意味著當地有數十萬人稻客,那么在全國范圍內呢?對于這樣一個龐大的農業(yè)雇工群體,我們至今還知之甚少。經作者賜稿,本號特意刊登“異鄉(xiāng)稻客”系列文章,以饗讀者。之后也將進一步推出有關“農業(yè)雇工”的文章,敬請期待。
導語
他駕著收割機跨過數省來尋我唱酒
10月4日黃昏,18歲的男孩吳超跟著母親風塵仆仆地走在田野上,他的父親老吳正在清理收割機。他們來自河南駐馬店,以收水稻為業(yè)。此前在兩廣忙了三月余,計劃再去東北,老吳沒有依計劃北上,執(zhí)意前來為我收兩畝稻田,稱去年曾約我今年再見。
那時是否有約定,我已不曉得,只記得拿酒在田頭與他就著瓶子喝了。老吳說,大半年走過大半個中國,在田里喝的酒不多。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村里雞犬相聞,走家串戶都熱情相待,但總是對闖入的外鄉(xiāng)人持著些冷靜。沒有人在乎也不樂意知道,他們仨白天操勞在陌生的田野,夜宿于陌生的鄉(xiāng)鎮(zhèn)。
趁著昏沉的日光,這個50歲的男人頃刻間將我的稻禾殺翻。盡管只知道他叫作老吳,我備了酒菜。但在女人的催促下,老吳匆匆地趕往了下一站,揚起一道黃塵?!八{著收割機跨過數省來尋我唱酒”,嘗試以此理由感動自己,但我何嘗不知道他只是在討生計。
每一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秋季
就收獲而言,在偏遠之地,有人以禾夾、打谷桶等舊式收獲稻谷。若有幸,他們的勞作會成為外來客游玩的風光,并被嘆惜為漸行遠去的古老記憶。但就勞作者而言,緊張的生產會無情地驅逐任何感懷傷舊之念,他們用泥汗之軀提醒人們“與其對過去回看,不如向未來展望”。對這一點,遠道而來的稻客同樣適用。不過,作為時下收秋新銳主力,他們的秋季較為特別。
▲10月4日下午,張富在醴陵市楓林市鄉(xiāng)馬家沖的一處稻田收割水稻,兩位村民正在拾稻穗,她們家雖然有水田,但并沒有種水稻。當地一些稻田早已荒廢,雜草叢生,遠處有農田則種上了經濟作物。事實上,因水稻種植面積不大,收割機難有較大的施展空間。
醴陵北部楓林市鄉(xiāng)一帶的稻田,作為湖南丘陵地區(qū)的坡田樣本,曾于2010年被湖湘地理從耕種條件、稻作形態(tài)等角度仔細打量過。它所代表的坡田廣泛分布于東、西、南三面丘陵地帶,堪稱湖南田地的源頭,是湖南稻作形態(tài)最廣泛之地。
5年前,與多數鄉(xiāng)村一樣,當地陸續(xù)出現青壯年外打務工、不少農田荒廢、一些田土被種植經濟作物等情況,同時也有一些人在堅守著一坡水田的春種秋收,不少老式農具尚被操弄于田間。當時的秋收以舊式的人工收割、打谷機脫粒的方式進行,秋季是鄉(xiāng)村最為繁忙熱鬧的時候。
但今天,收割機已是秋收場的絕對主角,在其高效快速、巨大身軀前,人顯得較為渺小。鄉(xiāng)村里原來需要持續(xù)一月多的秋收只需一兩天便大功告捷,大片的金色稻田瞬間露出枯綠的底色。5年間,收割機大量涌現,基于收割在稻作系統(tǒng)中占據重要部分,它堪稱古舊農具的終結者,也是鄉(xiāng)村勞動力的解放者。
與此同時,一些稻田成為了田野上的古物。河南人張富曾在2013年去年婁底新化,在別人的建議下嘗試前去當地紫鵑界梯田收割水稻。他的試嘗無疑是失敗的,因為沒有游客愿意看到龐大的收割機耀武揚威地冒著黑煙蹂躪精美的梯田——機械所具有巨大力量讓人們開始從容地承認過去的落后,并予以珍藏陳列。
龍王廟與收割機:傳統(tǒng)與現代的交匯
在另一方面,當鄉(xiāng)村在機械化的收割機涌入后,它展露出的秋景除金色之外另有斑駁的異色。全自動的收割機在田間風光無限,頃刻間殺翻數畝稻禾;一些遺留在家的老者依舊堅守著打谷機,遲緩地收割春天播插的種禾;也有人在龍王廟里燒香求風雨調順,但廟前的田地荒蕪不少;還有粉刷于數十年前的巨大標語:“農業(yè)現代化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
▲位于醴陵北部楓林市鄉(xiāng)馬沖村的一處農田間,龍王廟向來是保佑當地風雨調順,五谷豐登的地方神,它至今香火不斷。在它跟前,一位村民正開始用鐮刀收割水稻,這里的田地泥深水多,收割機很難進入。
在這一漫畫式的景象中,龍王廟與巨大標語堪稱一對冤家。二者所代表的傳統(tǒng)與現代生產力在數十年間上演了復雜的戲碼,前者一度完敗,茍存于僻野,隨后又零星復生于廣闊田地。依附于田野上的人們則經歷了饑荒之后對谷物的豐收、披著旅游外衣的消費主義、及日常谷物過剩,呈現出各自有異的復雜群像,很難證明龍王廟與巨大標語間的對手戲中誰是贏家。誠如10月5日下午,株洲東郊的某鄉(xiāng)村,稻客張富駕著收割機在一處被雜草包圍的狹小稻田疾馳,身后跟著幾名拾穗人,田岸上有十多個青壯年在聚觀——當田野長有雜草,勞動力無事可做,收割機并不意味著農業(yè)的現代化。
對這樣的鄉(xiāng)村景象,張富早已熟視無睹。他來自河南駐馬店,身為當地龐大的職業(yè)收割機團隊一員,堪稱闖蕩異鄉(xiāng)的“稻客”。與北方麥田相比,新興于南方稻田的“稻客”沒有麥客那樣向為人知,他們走過了一個隱秘于田野的江湖,看到另一番秋收場景。
異鄉(xiāng)稻客縮影
10月8日,清晨六點,掛在收割機上的女式睡衣在湘東醴陵的楓林市鄉(xiāng)集鎮(zhèn)迎風飄展,像紅色的旗幟。七點,它的主人從輕型卡車駕駛室里醒來,找個地方解決了內急,隨后看著昨晚未完的都市劇。八點半鐘,她下來洗漱,細心地用護膚品涂在泛著黃黑的臉上。若是天氣晴朗,她早已跟老公下地里收水稻了。作為職業(yè)稻客的他們,2015年“十一”長假不太好:連著的陰雨天,沒有一筆業(yè)務,整天困在一個湘東小鎮(zhèn)。那兩件女式睡衣在車尾掛了五天,在秋雨里毫無干爽的希望,主人并不是要它曬干,說是實在沒地方掛放了。
▲10月7日清早,稻客張富起來看到天在下雨,嘆道又干不了活了,,隨后不緊不慢地開始刷牙。他已經在這個小鎮(zhèn)上度過第4個雨天了。
這一日,天氣總算轉好,但并沒有迎來雇主。湘東小鎮(zhèn)的人家一直延續(xù)著舊式作稻,一家數畝稻田,以不大的曬坪曬谷,要收割稻谷非得連續(xù)的晴天才行。不然,谷子會因濕氣太重發(fā)芽壞掉??磥恚@些異鄉(xiāng)稻客還得休息兩天,盡管很著急沒有收入的日子。也有人不甘心,拉著收割機游蕩在鄉(xiāng)村,但是沒有鄉(xiāng)民招攬,他好像孤獨又饑餓的怪獸。還有人遭到本地收割機的勸阻,“強龍不壓地頭蛇”,無功而返。——這是稻客在異鄉(xiāng)極為平常的形象,也是一群體的一個縮影。
十粒米飯八粒是我們收的
不管如何,在異鄉(xiāng)所遭遇怎樣的困難,都阻擋不了稻客們的闖蕩。被連日陰雨天氣困于楓林市鄉(xiāng)的張富和屈會強都來自河南駐馬店市汝南縣。其中,現年42歲的張富是第一個來到醴陵北部鄉(xiāng)鎮(zhèn)的稻客,那一年是在2013年。至今,他已經在這個行當干了整整8年,自稱是較早入這行的。
在這之前,張富的本行是開車,“替一些老板打工,跑腿”。大約在2003年,汝南當地陸續(xù)出現一些買“洋馬”的人。所謂“洋馬”,是當時的一種收割機品牌,為半自動,一臺機器同時需要4個人操作。隨后,駕著收割機外出替周邊地區(qū)收割水稻,逐漸成為一種職業(yè)。它被稱作“開洋馬的”,多少帶著一些新鮮洋氣的意味。據張富回憶,最早的一批人都掙了錢,一年能穩(wěn)掙十萬以上。這直接帶動了當地人投身這一新興的行當。
相比張富,生于1981年的屈會強要稚嫩一些。他4年前才買下第一臺收割機外出闖蕩,一直跟隨在張富身邊,一種主要原因是其舅舅與張富是鄰居。這是當地稻客從業(yè)者的一個縮影,以地域或親戚為紐帶,新人在老手的傳幫帶下不斷壯大隊伍。在張富家所在的鄉(xiāng)村周邊,一個普通的村子基本上都有數十臺收割機,有的甚至上百臺。據他了解,整個駐馬店地區(qū)擁有職業(yè)收割機幾萬臺,而汝南縣占有百分之八十的份額。
這意味著當地有數十萬人的稻客規(guī)模。像張富、屈會強一樣,他們都是以夫妻搭檔出行,有的甚至拖家?guī)Э冢缒陜H18歲的吳超輟學之后就一直跟隨父母外出收水稻。盡管他們所操作的機器為全自動的“進口貨”,但一年之間約有半年在外,長時間和長地區(qū)的勞作需要搭檔,一是勞作時的協(xié)助,二為生活上的照料。無疑,夫妻搭檔外出為首選,既安全可靠也節(jié)省成本。對于尚未成家的劉浩,這個生于1988年的小伙子則只能雇請一個工人,“在外面半年時間,工錢是4萬”,安全可靠是他首要考慮的,因而請的工人必須是親友等熟人。不過,像劉浩這樣的年輕人在稻客群體中并不多見,而是以中年人為主。對此,張富的看法是,“在外面闖,人得老練一些才行”。
▲10月8日上午,劉浩(左一)特意將車停在人物密集的地方,一位趕集的人上前詢問,他很細心地一一回答,但對方依然對這位年輕不太信任。這筆業(yè)務最終沒有談攏。不像張富那樣在當地早有聯絡人,劉浩隨后前往了臨近的瀏陽普跡鎮(zhèn),期待有更好的運氣。
由他們組成的龐大稻客分布于全國所有水稻主產區(qū)。在張富等8臺收割機聚集于醴陵楓林市鄉(xiāng)時,吳超的父親和另外70臺機器集結在距此約30里外的株洲白關鎮(zhèn),而“大部隊”已經北上東北三省,數十萬稻客如同軍隊一樣向著不同區(qū)域的目標進發(fā),等待時當天氣和機遇,打響秋收的戰(zhàn)役。經驗老道的張富不無自豪地稱,“全國人每吃下的十粒米飯中就八粒是我們收的”。
高風險、高強度的職業(yè),“被逼出來的活路”
當問及為何從事稻客這一職業(yè),多數人的回答是“比打工自由”或“掙得多一些”。以張富為例,他的主要行當是一臺進口收割機和一臺輕型卡車,成本分別是12萬和7萬。因收割機損耗大,通常只會使用兩年,故每年拆舊費為6萬,外加卡車拆舊費每年1萬,由于從事農業(yè)作業(yè),全國高速免費,全年主要成本為7萬,以及約5萬元的油耗及生活費用,總計11萬。天氣正常時,平均每日約有2000千元收入,全年約出勤180天,計36萬。除去成本,收入為24萬元。這樣的收入自然比外出打工更加吸引人。
不過,張富不能保證每年有這個水準的收入,身體、天氣情況,甚至交通上的意外都會影響全年計劃。據他所知,有的稻客會因“一些意外的情況”,虧本嚴重,甚至家破人亡。但這依舊阻止不了數十萬人從事稻客這一高風險、高強度職業(yè),其背后的原因何在?
“被逼出來的活路”,像多數鄉(xiāng)村一樣,張富所在汝南人多地少,當地收割機始于2003年左右,少數幾個人在“很難掙到錢”的條件下的一種新嘗試。和以前的傳統(tǒng)農作相比,當時農村的多數青壯年都外出打工,田地留給老家耕作或逐漸荒廢。有的人將一些田地承包,進行大面積的規(guī)模耕作,收割機在當地才逐漸有了市場。與此同時,這一情況也發(fā)生在全國多數鄉(xiāng)村,膽子大的人開始駕著收割機走出汝南當地,闖出了一條活路。
但張富直到2007年才正式加入稻客行列,這也是稻客興起最為迅猛的時期。據他回憶,在最開始的幾年里,當地收割機主要集中于河南、河北等產麥區(qū)域,約在2006年開始紛紛南下至湖北、湖南等水稻種植區(qū)域。相比而言,北方的產麥區(qū)域地勢整體要平坦,南方的稻田除少數平原地帶,多分布于丘陵。以湖南為例,張富最初幾年一直在較為平坦的洞庭湖周邊、和湘江沿岸地帶收割水稻,直到2013年才第一次進入丘陵地帶的湘東地區(qū)。他的這一業(yè)務拓展之路,折射出不同地域農業(yè)發(fā)展的狀況。
在湖南收割水稻的幾年里,張富遇到的最大種植在衡陽,面積約300畝,處在湘江岸邊,是由一個公司承包下來的,屬張富的固定客戶。相比之下,在湘東丘陵地帶,最大的種植戶出現在瀏陽,面積不過30畝,多數為私人承包的。在張富眼里,“像衡陽那樣的才算專業(yè)種植,其余都是各家小打小鬧”。在一些丘陵深處,他駕駛著收割機甚至被一些老人視為怪物。比如,2015年10月9日上午,在醴陵楓林市鄉(xiāng)馬家沖村的一處龍王廟前,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強硬地阻止了張富前去一丘水田,聲稱“壞了風水”。此外,他還遇到不少人固執(zhí)地使用舊式打谷機收割水稻。這讓他想起第一次來到此地時,被不少人圍觀,但少有人招攬其干活兒,“人的想法是會慢慢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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