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社會，對皇帝提意見有專用的術(shù)語，叫“諫”（音jiàn讀“見”）；對善于聽取別人意見的皇帝，則有“從諫如流”這一成語加以褒美。但是，皇帝畢竟是皇帝，高高在上久了，不可避免地會“獨裁化”。以“從諫如流”聞名的唐太宗李世民，與犯顏直諫的魏征之間，事實上也存在著相當(dāng)大的矛盾。
唐太宗與魏征
納諫前后不一唐太宗李世民可算得上是一位杰出明君，他開創(chuàng)了中國封建史上的“貞觀盛世”，史稱盛唐時期。其所以如此，原因很多，能兼聽納諫可謂原因之一。不過，唐太宗的納諫是前后不一的。前期，唐太宗希望大臣們“直言鯁議，致天下太平”，而且說到做到。當(dāng)大臣們奏事時，太宗和顏靜聽，鼓勵大臣們大膽提出錚諫之言。同宰相們商討國家大事時，還允許諫官旁聽，并對直言錚諫者予以獎勵。在唐太宗認(rèn)真求諫的鼓勵下，貞觀一朝，君臣的確曾一度形成了一種直言進諫、納諫之風(fēng)。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唐太宗即位不久，在點兵年齡問題上采納了重臣封德彝之諫，將年齡由21歲改為18歲，下了幾次詔敕。魏征則堅持認(rèn)為不可，壓發(fā)詔敕，唐太宗因此事盛怒，召見魏征，指責(zé)魏征固執(zhí)。魏征回答說：“陛下常說要以誠信治天下，可是自陛下即位以來，才短短幾個月，已經(jīng)有幾次失信于民了，怎能使民相信以誠信治天下呢？”太宗聽了魏征一席忠言，覺得有理，反而高興地說：“過去我總以為你固執(zhí)，不悉政事，今天聽了你分析國家大事，甚為中肯。如果號令不信，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呢？看來是我錯了。”于是，點兵仍依原制，年齡仍限制在年滿21歲的壯丁中。魏征也因為敢于直諫得到唐太宗獎賞。貞觀元年（公元626年）十二月的一天，唐太宗對大臣們說：“昔禹鑿山治水而民無謗者，與人同利故也。秦始皇營宮室而民怨反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朕欲營一殿，材用已具，鑒秦而止?！币馑际钦f，同樣是搞“建設(shè)”，人們對大禹治水沒有意見，對秦始皇修宮殿卻怨恨得要起來造反，為什么呢？原因就在于治水是為了人們的利益，修建宮殿是為了個人享受。他還說，自己原打算建造一宮殿，材料都準(zhǔn)備好了，鑒于秦始皇的教訓(xùn)，決定不修了。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太宗似乎把他說的話忘了，下詔修復(fù)隋朝的洛陽宮殿，“以備巡幸”。這時，一個名叫張玄素的諫臣站了出來，成功地勸阻了李世民此舉。但時隔不到一年，李世民還是大興土木，修復(fù)了他要用來“巡幸”的宮殿，而且造得比前朝豪華得多。耐人尋味的是，在此期間，又有一個名叫戴胄的臣子來提意見，李世民一邊賜之以官爵，以示褒獎，一邊仍在繼續(xù)修宮殿。修好之后，李世民又將這耗費大量物力人力的奢侈建筑給拆了。由此可見，李世民所謂的“從諫如流”，極有可能是為了做表面文章，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明君的形象。
魏征之諫都是沒有利害關(guān)系的
在這樣一位皇帝面前，以進諫而聞名的魏征又當(dāng)如何視之？史載，李世民稱魏征進諫涉及的事情，多達兩百多件，而且這些意見還都很合他的心意。而實際上，魏征之諫都是沒有利害關(guān)系的，他絕不會在敏感而兇險的事情上和李世民對著干，也絕不會卷入可能真正激怒這位皇帝的事情中。比如，魏征最為著名的諫言《十漸不克終疏》，雖然看似對李世民提出了頗為嚴(yán)厲的批評，如“頃年以來，意在奢縱，忽忘卑儉，輕用人力……頃年以來，微有矜放，恃功業(yè)之大，意蔑前王，負(fù)圣智之明”。實際上，這些諫言早就是其他諫官，包括魏征本人，說得都已經(jīng)乏味了的“套話”。這樣的諫言，既能讓李世民毫無壓力地“納諫”，又能塑造自己忠直諫臣的形象，同時用明貶實褒的手法美化了李世民—如此難聽的諫言李世民都聽了，他是一個多么圣明的君主啊。再如《隋唐嘉話》所記載的玩鳥一事，也被當(dāng)做魏征敢進諫、李世民“怕”他的典型故事廣為流傳。一次，唐太宗得到了一只鷂，把鷂玩得正高興的時候，魏征來奏國事，太宗慌忙把鷂藏于懷中，魏征奏事不停，鷂竟被捂死懷中。再如貞觀二年（公元628年）太宗欲到南山巡幸游玩，一切準(zhǔn)備就緒，結(jié)果未去。魏征問道：“陛下為何不去了？”太宗笑著回答說：“害怕愛卿責(zé)怪我，所以不去了。”這種皇帝怕大臣的事，史屬罕見。這些故事的真?zhèn)紊星也徽摚瑔螁嗡剂恳幌?，用進諫的方式讓皇帝的愛鳥死去，這算是什么諫？魏征敢犯顏直諫不假，但那得看對誰。玄武門之變以前，魏征在誰的手下干活？李建成（注：李世民的哥哥，時為皇太子，玄武門之變中被李世民所殺）。李建成失敗以后，魏征是以俘虜?shù)纳矸荼焕钍烂裾僖姷模?dāng)時李世民就問魏征，你為什么要離間我們兄弟，你為什么要出主意害我？魏征的回答是，皇太子若聽了我的話，必?zé)o今日之禍。意思是說，如果李建成當(dāng)初聽了我的話，你李世民早完蛋了。這句話反映出一個事實，那就是李建成他不那么聽魏征的話。魏征在李建成手下時，不是不想提意見，而是李建成不接受，于是，他不敢再繼續(xù)提下去了。再提下去，惹惱了李建成，搞不好會遭殺身之禍。魏征自己也曾說過：“陛下導(dǎo)之使言，臣所以敢諫，若陛下不受臣諫，豈敢數(shù)犯龍鱗？”意思是說，你李世民讓我說話，我才敢說，如果你李世民不讓我說話，我豈敢?guī)状蚊胺?？這句話說到底，是在夸獎李世民心胸寬闊，善于納諫。作為一個“老江湖”，魏征把李世民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李世民要塑造自己明君的形象，就需要幾個看起來很不聽話的諫臣，制造一些聽起來很令人反感、實則無壓力的諫言。魏征正好充當(dāng)了這樣的角色。
諫臣的結(jié)局
對李世民而言，當(dāng)局勢安穩(wěn)、國富民安，不需再刻意塑造明君形象時，他對諫臣的態(tài)度就有所改變了。這時，魏征背著李世民，將自己曾經(jīng)進諫過的言辭都寫下來，拿給記錄李世民日常言行的史官褚遂良看。史官褚遂良并非是一個小人物，他所負(fù)責(zé)的記錄工作，事關(guān)后世對皇帝的評價。按照此前的傳統(tǒng)，皇帝是不能過問的。魏征此舉，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后路，萬一哪天被李世民殺了，還能留給后世一個好名聲。只是，那樣的話，李世民的名聲就給毀了。因此，得知此事后，李世民很不高興。據(jù)《舊唐書》載，魏征曾要求李世民讓其當(dāng)良臣，不要當(dāng)忠臣。李世民問他，“忠、良有什么區(qū)別嗎？”魏征答：“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并喪，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可見，魏征所謂的忠臣，乃是像比干那樣進諫而被皇帝所殺者（注：比干是商紂王的叔父，忠心耿耿反被紂王殘殺）。言下之意，是在告訴李世民：你可不能像昏君一樣殺了進諫的臣子，那樣只能讓臣子博得忠臣的美名，而讓自己背負(fù)惡名；反之，做出納諫的樣子，則能讓臣子、皇帝都受益，豈不美哉？在李世民不需要塑造從諫如流的明君形象后，這樣的觀點很容易引起他的反感。而對魏征來說，遇到敏感而棘手的問題，需要真知灼見的時候，他也會千方百計地避開。比如，當(dāng)太子李承乾之師一事，魏征就想裝病賴掉，因為他早就意識到這是個危險差事。雖然最終還是沒完全賴掉，但魏征還是爭取到了抱病履行職責(zé)的旨意，也就是形式上按照李世民的本意當(dāng)太子的名譽老師?；实?、太子的那些事情，豈是臣子敢隨便參與的？魏征確實精明，在他死后不久，太子果然作亂，被李世民平定。太子的黨羽都被滅殺。魏征也受牽連，李世民懷疑其“集黨”，甚至推倒了他為魏征親自撰寫碑文的墓碑。我們在談到唐太宗和顏納諫創(chuàng)貞觀盛世的歷史時，必須認(rèn)識到，這并不是什么民主。諫可納，也可以不納，納不納諫，其實完全取決于君主個人，說到底，它是一場權(quán)力的游戲而已。
附錄唐太宗40歲后開始怠政
唐太宗在中國封建帝王中，實為一代明君。從策動其父晉陽起兵反隋，到貞觀前期的20年間（即20歲到39歲）這段時間是唐太宗的光輝年代。但是隨著客觀形勢的變化，社會經(jīng)濟的恢復(fù)和發(fā)展，唐王朝統(tǒng)治地位的穩(wěn)固，封建專制“君臨天下”唯我獨尊的制度和奢侈的帝王生活，以及大臣們的歌功頌德、阿諛奉承，使唐太宗往驕奢的方向變化。唐太宗在貞觀后期納諫精神減退，聽不進反面意見，盲目自信膨脹起來。不聽大臣勸阻，于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對高麗用兵，勝小失大?！坝潍C太頻”，大臣紛紛諫阻，太宗反唇相譏，說什么“今天下無事，武備不可疏，朕游獵僅在后宛，不煩百姓，有何不可！”太宗不惜國庫，于貞觀八年（公元634年）營造大明宮，意欲給太上皇李淵玩樂居住，但第二年李淵還沒住進去就一命嗚呼了。貞觀十一年（公元637年）又在洛陽建飛山宮，貞觀二十一年（公元647年）又建玉華宮，并說要“務(wù)令節(jié)約”，結(jié)果仍是“費資巨以億計”。貞觀后期，太宗“輕用人力”，“東征高麗，西討龜茲”，不吸取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征高麗損失慘重的教訓(xùn)，又于貞觀二十一年（公元647年）再次發(fā)兵征高麗，并下詔大造海船。多地民眾因不堪造船之苦起來造反，有些州弄得民“賣田宅、鬻子女而不能供”的悲慘境地。太宗曾嘲笑秦皇漢武相信方士長壽之術(shù)，但他自己仍然沒有擺脫方士的長壽邪說，食方士金石之藥。最終因食了這個異國騙子的“延年之藥”，使疾病急劇惡化。于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七月身亡。
來源：新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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