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天白日“登泰山”
二十年前其實也登過泰山，但那不能算。那是跟一位山東籍朋友爬的，傍晚開始爬，四個小時爬到頂，黑燈瞎火，除累出一身汗，啥也沒看著，只為第二天看“日出”。不想第二天是陰天，無數(shù)游客在山頂坐等，日上三竿太陽才從云縫中閃了一面，隨即躲進云幕。眾人一聲歡呼，泰山就算登完了，這就是山東人的登法。跟沒登一樣。而我，主要是看山，畫山，拍照。
不但泰山，好像所有名山都有這個講究，登山就得看日出，沒看等于沒登，我不同意這方式。名山日出固然非常美，自有名家名篇描述過，比如浪漫詩人徐志摩就曾有《泰山日出》美文，但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趕上了自然是錦上添花，趕不上亦屬正常，不必為看日出而犧牲主要內(nèi)容——觀山景。山之美，主要在山的本身，而不在山后的日頭。所以我的意見，一定要從清早開始登山，一定要在光天花日之下，看到真正的山景。
2011年5月25日下午從鎮(zhèn)江坐火車，晚上到泰安。
這次我們吸取黃山教訓(xùn)，事先打問好纜車的下班時間是下午五點半。第二天一早開始登山。力凡的意見是坐纜車直接上中天門，再開始登山，但我覺得泰山文化太豐富，不能把下半截給省略了。所以我們還像二十年前一樣，從大紅門開始，一步步登上去，就是為了把山景看個夠，充分體會泰山之“雄”。
泰山跟別的名山似乎不大一樣，二十四小時不關(guān)門，啥時想登啥時登，也許是為了方便泰安老百姓，我們剛進門就碰見不少人正在下山，難道半夜兩點開始下山？一問才知道，是“晨練”完了回來的。估計泰安人可能有“月票”，天天登山玩，權(quán)當(dāng)早晨“遛腿”。
剛進大門就遇到一瘸老頭，每走一步右腿都得像圓規(guī)似地劃半個圓，從后面甩到前面，也許關(guān)節(jié)不會打彎，這么艱難居然也要拿泰山來“遛腿”，精神實在可敬。
這兩次登泰山我都遇到一些七八十歲老太太，二十年前甚至還有小腳老太，能登山頂我看就是信仰的力量了。泰山在山東人民心中是神，登一次泰山，燒了香，磕了頭，等于完成了一次心愿。就跟大門城樓上掛的標(biāo)語說的那樣：“登泰山，保平安”。
登山不久，即有一景，溪中巨石上書有“中流砥柱”，乃明代嘉靖人所題。
途中發(fā)現(xiàn)了著名的“風(fēng)月無邊”石，即石上寫“蟲二”兩字，暗喻“風(fēng)月無邊”（繁體的“風(fēng)月”二字去掉外框，即是“蟲二（少一撇）”）。這個故事已經(jīng)聽說多年，有兩個版本。一說是杭州西湖湖心亭有一石碑“蟲二”，為乾隆手書。另一說就是泰山這塊，為清光緒歷下才子劉廷桂題鐫。
至于“蟲二”的淵源，傳說就多了，什么祝枝山、唐伯虎、紀(jì)曉嵐，甚至李白，都跟“蟲二”有關(guān)，到底是誰最先編出這個文字游戲，恐怕無從考證了。
你看，上次黑麻咕冬登泰山，就無法看到這塊文字游戲古董。所以說還是要在白天登山，才能領(lǐng)略泰山豐厚的文化，山東朋友的玩法“不文化”。
上次登泰山，在天還不大黑的時候，路過經(jīng)石峪。平整的，略帶傾斜的石坡上刻著經(jīng)書，山泉水從文字上淺淺地亮閃閃地流過，這文字就是《金剛經(jīng)》，所以這石也叫“曬經(jīng)石”，不過這種“曬法”永遠也曬不干。
第一次見到如此奇景，留下極深刻印象，但這次路上卻沒發(fā)現(xiàn)。翻看地圖，才知道在斗母宮的東北方向，朝那方向走了一程，仍不見蹤跡，看來上次走的不是現(xiàn)在這條路，不敢耽誤時間太多，只好放棄了。
前面有一棵巨大的樹干橫在頭頂，成為一道門梁。仔細一看還有說明，叫做“四槐樹”，說是當(dāng)年程咬金登泰山，在此栽了四棵槐樹，這是已死亡的第三棵樹，于1987年倒在這里，形成景觀，現(xiàn)尚有一棵樹存活。
程咬金是《說唐》中的黑臉虬髯武將，以“三板斧”著稱，粗傻詼諧的性格相當(dāng)于《水滸》中李逵、當(dāng)過瓦崗寨寨主，號稱“渾世魔王”。登泰山的傳說不知真假。但槐樹活一千多年是可能的，如果說這棵橫著的大樹象征醉倒熟睡的渾世魔王，傻大黑粗，倒也十分貼切。
前面又是個矮粗的樹墩子，說是程咬金在此歇腳吃喝，樹墩已蛀空，三個空洞酷像呲牙咧嘴打呼嚕的豬八戒的嘴臉。又奇了，豬八戒那渾吃悶睡，插科打葷，且本事不大的笑料形象也是極像《說唐》中的程咬金。
經(jīng)過“峰回路轉(zhuǎn)”，終于到了中天門，足足花了七個小時！中天門以下這一段占全程的多半，如果不耽誤，兩個半小時應(yīng)該夠用，主要是一路畫畫耽誤的，其實等于邊走邊休息，所以沒感到累。力凡最近畫技大有長進，故畫興極濃，見嘛畫嘛。但耽誤的時間太多，剩的時間就有限了。
從中天門可以直接看到南天門，不由聯(lián)想到《西游記》中的南天門，似高懸在半天，如仙界之漂渺。而“十八盤”則立于南天門下，猶如直上直下的登天云梯。
從中天門往上，石刻書法越來越密集，泰山的文化大半蘊含在這里面?，F(xiàn)代新刻的《沁園春·雪》也在其中，其實與泰山并不直接相關(guān)，只取“江山多嬌”之意。
再往上，就到了“飛來石”和“五大夫松”，飛來石這種玩藝兒，幾乎各個名山都有，只要某石長得有些與眾不同，跟周圍環(huán)境又不大銜接，就說它是“飛來石”。當(dāng)然，也一定會編出故事來，不提也罷。
至于“五大夫松”倒有點兒史實。據(jù)《史記》記載，秦始皇登封泰山，中途遇雨，避于一棵大樹之下，因大樹護駕有功，遂封該樹為“五大夫”爵位，以此證明自己是“天之子”。誰知后世訛為五株松樹，實際上只是一棵松樹。
飛來石上方那棵松樹確實長得比較奇特，兩側(cè)虬枝下探，酷像一位要護住自己兒子的母親，也許當(dāng)年就是用這種姿勢保護秦始皇的。
好些年前我在山東就聽當(dāng)?shù)厝艘砸环N神秘的口吻提起“泰山老奶奶”，據(jù)說靈驗得很。這次終于見到了，是一個小小的山洞，門口寫著《朝陽洞》《泰山老奶奶顯靈洞》“免災(zāi)去禍平安，考學(xué)中榜成名”之類，門前香火極旺。
泰山老奶奶是道教的“碧霞元君”，是著名的泰山女神，即泰山的主神。中國的神仙太多，又太雜，多少個系統(tǒng)交混糾纏，叫人分不清記不住。
我想起二十年前去泰山，同行的山東籍同事，電子研究所科研人員，一進山就顯得誠惶誠恐，見神就拜，燒香磕頭一樣不缺。我在旁邊還得保持臉部肌肉不動，否則他就要指責(zé)我笑話他。
終于到了嚇人的十八盤，1600個臺階，400米高，平均每階25厘米，可知其陡峭程度。
我們歇足后開始沖擊，邊爬邊用陜西方言念叨“勤休息，少休息，一累就休息”，這是上中學(xué)時一位老師的口頭禪，那老師教農(nóng)業(yè)和政治，陜西人，以整學(xué)生為樂，為入黨而肉麻得令人作嘔，我有專文描寫他。
這句禪聽起來極富人情味，其實滿不是那么回事。在那個饑荒年代，面黃肌瘦的學(xué)生偏偏重體力勞動又多，不堪重負，而這位老師如同地主監(jiān)工，盯著我們不許休息，誰一停手立刻大罵，實際上這莊稼是為老師們種的，學(xué)生成了長工。該張后因民憤極大，也學(xué)會了懷柔，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句貌似人性關(guān)懷的叮嚀。
一開始力凡還遵照老師教導(dǎo)“勤休息”，爬幾十階歇一氣。后來他看時間越來越緊，山頂還有不少景點，怕趕不上下山纜車，便不再停步。而我還得負責(zé)照相，往上往下照山景，再搭著肺活量差，看著南天門不遠，但怎么爬也到不了。老氣管炎終于招架不住，累得呼哧直喘，只好我自己“勤休息”。
半路上見一老者，正扶著半死不活大口喘氣的老妻下山，看那面色煞白的慘狀似乎立刻就要死去?？芍@二位沒遵循“勤休息，少休息，一累就休息”的教導(dǎo)，累出毛病來了。
等力凡爬上頂，我還離著老遠。又“勤休息”了三氣，才終于爬到山頂——南天門，一屁股坐下大口呼吸補氧。
泰山的山頂叫做“天街”，二十年前第一次登泰山，聽到“天街”這名兒，就想起中學(xué)學(xué)過的郭老沫若君的詩《天上的街市》：
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是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
上到天街，好像自己也已經(jīng)升入天宮，成了神仙似的。其實不過海拔一千多米高?？傊?，泰山山頂不管什么門什么宮，全都跟“天”有關(guān)，以造成“驚回首，離天三尺三”的感覺。
那“天山的街市”還真的“陳列著一些物品”，卻并非什么“世上沒有的珍奇”，而是處處都兜售的“旅游紀(jì)念品”，也裝扮成“珍奇”狀，如珍珠、瑪瑙、玉石、翡翠，全是假冒偽劣。
不過里面也有真貨，那就是賣“泰山石”的。泰山到底五岳獨尊，連普通石頭也值錢，這恐怕要歸功于“泰山石敢當(dāng)”這個傳說，其來源就不細說了，反正不管在哪兒，只要立塊石頭，寫上“石敢當(dāng)”就能辟邪鎮(zhèn)妖。如果能弄塊泰山石，寫上“泰山石敢當(dāng)”則嚇鬼效果就更佳。
又看到了“仙人橋”，二十年前一起登泰山的那位山東同事就在這里表演了一番。此公心胸略狹窄，跟我一起合作，用電腦實現(xiàn)我的漢字編碼發(fā)明。最后獲獎時因我是發(fā)明人排第一，他心頭就憋了一口氣，跟我吵鬧，可我也沒辦法把頒獎規(guī)則幫他改過來，替他出這口氣。
我們到了仙人橋，那仙人橋?qū)嶋H上是幾塊巨石恰好卡在兩山之間形成的“橋”。他跳上巨石，說這里有個傳說，誰如果心中坦蕩無私，就能從橋上跳過去，如果心中有鬼就得摔死！
他跳過之后，問我敢不敢跳，以證明自己的坦蕩？我看著不禁發(fā)笑，四十多歲的男子漢，又都是搞科技的，整這小孩斗氣般的迷信玩法，我可不跟你斗氣玩，拿生命開玩笑。
十年后我們相遇時，他又說，我當(dāng)年那樣糟蹋你，蠻不講理，你為什么不跟我吵？我哭笑不得。看起來山東人跟湖南人一樣，都是生性好斗，別人不跟他斗他還著急。人常說“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這位山東老弟連躲都躲不過。
上了山頂后，我們急急尋找那泰山最有名的標(biāo)志——“拱北石”。
那是一塊斜著伸出，指向北方的巨石。經(jīng)常能看到這種照片，以東方日出為背景，拱北石下壓著的是太陽，石上站一排人，個個氣宇軒昂，表示“比太陽還站得高”，此景成為典型的“泰山到此一游照”。
現(xiàn)在拱北石已經(jīng)被圈了起來，不再讓游客登石亮相。我們各自畫了一幅，我自認為還算滿意，太陽偏西，被照亮的暖色的拱北石，襯映在暗紫色天空上，有一種“劍指蒼穹”的氣度。
記得上一次登泰山，也是站在山頂，登臨縱目，下覽山川，天好像斜了過來，地好像立了起來，那感覺就像在衛(wèi)星上望地球，甚至有些頭暈?zāi)垦?。如果天氣好，?jù)說站在這里能看見數(shù)百公里之外的東海，真有“普天之下，唯我獨尊”的偉大感。怪不得孔子要“登泰山而小天下”。
畫完直奔下山纜車，路經(jīng)“極頂石”。各名山都有類似標(biāo)志，黃山的光明頂就在露天，而泰山的極頂石則被圈在敕建的院中，供奉了起來，足見五岳中唯泰山最受皇帝們重視。
終于看到那塊“五岳獨尊”的石刻了。要論海拔高度，泰山在五岳中只是中不溜兒，但它獨自矗立在一望無際的華北大平原上，突兀而起，東可見海，所以“顯得”異常高聳而雄偉。
又因它處于中華文化最繁華的中心位置，先后有十二位皇帝來泰山封禪 ?？鬃恿粝铝恕暗翘┥蕉√煜隆钡馁潎@，杜甫留下了“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千古絕唱。所以其“文化重量”也遠大于其余名山。
《西游》說：孫行者力能扛山，先是兩座大山擔(dān)在肩上，依舊巋然不動，待泰山壓上來，再也支撐不住了，可知泰山在人們心目中的重量。
四點半到達纜車站，結(jié)束了泰山之旅。
車經(jīng)盤山路快出山口時，忽見一水庫，中有數(shù)人正在游泳，有一位自由泳，雪白的雙臂在暗綠色湖面上交替起伏，一閃一閃，引得我們眼饞也想下水，當(dāng)然，不是饞那白膀子，那膀子并非美女的，而是一位少見陽光缺乏鍛煉的少爺，我們是饞那清徹碧綠的一池靜水。
查圖，那水叫做黑龍?zhí)??？上?，明天我們來不及游了，上午就要坐火車去鄭州。否則，跟黃山一樣，泰山腳下“洗一個澡”（新疆土語），而且這水面更遼闊得多，也深得多，該是多么愜意的享受??！那才叫真正的“游山玩水”！
去年從網(wǎng)上知道，前些年流行于全國的所謂“美國加州牛肉面”其實是個騙局，美國加州根本沒有這種面，這是咱中國人自個兒發(fā)明出來的招兒，一碗純粹中國口味的紅燒牛肉面，楞打著美國旗號，而且全國連鎖，各分店顏色標(biāo)志也都是美國國旗的紅藍白，弄得蠻像那么回事。要不是借人家老美的牌子，也闖不出這么大的江山，其實美國有什么好吃頭？崇洋媚外嘛！
騙局揭穿后，各地加州面紛紛消失。不料在泰安縣，我們下塌的旅館旁邊，仍然有這么一家牛肉面，仍然大言不慚地標(biāo)明“美國加州”。我們吃了吃，仍然是那個味道，力凡嫌那面硬，而我吃著正好，有咬勁。也許泰安消息閉塞？或者人家根本不管這碼事，總店垮了分店照樣干，堅持到底，只要能掙錢。
“泰山天下雄”，一點不假，不光由于它的山勢之崔巍，其厚重豐富的文化，神秘?zé)o形的仙氣，眾望歸一的視點，都加強了那個“雄”字，就連它的石階，也特別寬大，可容多路進發(fā)，有海納百川之氣度。這一點從后來登華山，就能比較得更明顯。
泰山另一個印象是古老。傳說盤古死后，頭和四肢化為五岳。泰山在五岳中，可能是最古老的，中國自有五岳名號以來，東岳就一直是泰山，第一個被皇帝封禪的也是泰山，故稱“五岳獨尊”。其它各岳似乎換了好幾茬，比如南岳一開始是安徽天柱山，北岳一開始是河北大茂山，華山也曾當(dāng)過中岳。
即使從地質(zhì)學(xué)上看病，泰山恐怕也是五岳中最古老的，它的巖石產(chǎn)生于太古代，據(jù)今已二十多億年！相當(dāng)于地球年齡的一半。
中華文化的發(fā)源地華北平原，在地質(zhì)的古老年代是不存在的，而那時泰山就已經(jīng)孤零零的立于茫茫東海之中了，那時如果有人類，應(yīng)該把它叫做“泰島”。華北平原是黃河泥沙逐漸淤積起來的陸地，或者說，先有泰山而后有中原大地，你說它古老不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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