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22 北京 初雪,陰天 心情平穩(wěn)
北大入學第一周,學校要求我們做一個心理健康測試。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一邊做題,一邊和室友開玩笑:按這個題目設(shè)計的思路,我肯定是抑郁癥無疑了。
北大新生心理健康測試里正有一題,你認為人生有意義嗎?
按照有無程度,有ABCD四個選項供我選擇。
而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毫無意義。
至于什么“你最近很難過嗎”之類的題,因為正處于一段感情的斷層期,我只好老實選擇了最嚴重的那項。
就連“你有過結(jié)束生命的念頭嗎?”我也誠實地答了“偶爾有”。
◇
我應該就是最近流傳頗廣的那篇文章《北大四成新生認為活著人生沒有意義,甚至已經(jīng)放棄自己!》里40%的一個分子。
那篇文章的開頭說:
“一個現(xiàn)象近年來越來越突出——
非常優(yōu)秀的年輕人,成長過程中沒有明顯創(chuàng)傷,生活優(yōu)渥、個人條件優(yōu)越,卻感到內(nèi)心空洞,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孤島一樣,感覺不到生命的意義和活著的動力,甚至找不到自己。
北大一年級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其中有30.4%的學生厭惡學習,或者認為學習沒有意,還有40.4%的學生認為活著人生沒有意義,我現(xiàn)在活著只是按照別人的邏輯這樣活下去而已,其中最極端的就是放棄自己?!?/span>
(選自《北大四成新生認為活著人生沒有意義,甚至已經(jīng)放棄自己!》開頭)
怪不得文章里個案那哥們說精神病醫(yī)生很傻逼,我也覺得。雖然我完全知道如何在心理健康測試里答出非常健康的選項,但出于一種慣性的誠實原則,我還是答出了一個抑郁癥傾向的結(jié)果。嗯,報告結(jié)果顯示我有嚴重的抑郁癥傾向。
如果再嚴重一個等級感覺會被約談。。
我知道自己可能有點變態(tài),但我并不認為自己有抑郁傾向。
畢竟任何一個以正常壽命而終的人可能都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這一生,曾經(jīng)輕率地動過數(shù)十次乃至數(shù)百次自殺的念頭,甚至沖動地實施過數(shù)次自殺的準備,然而他還是活到了壽終正寢的那一刻。
這個社會最苛刻的一點,莫過于對正常的標準定義實在太狹隘。
文章里面反復提到這個數(shù)據(jù):
“我做過一個統(tǒng)計,北大一年級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其中有30.4%的學生厭惡學習,或者認為學習沒有意義,請注意這是高考戰(zhàn)場上,千軍萬馬殺出來的贏家。還有40.4%的學生認為活著人生沒有意義,我現(xiàn)在活著只是按照別人的邏輯這樣活下去而已,其中最極端的就是放棄自己。
所以我們回到一個非常終極的問題,人為什么要活著?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對于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他們這種情況并不是剛剛產(chǎn)生的,他們會告訴我,我從初中的時候就有這樣的疑惑了,直到現(xiàn)在我才做了決定,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傳統(tǒng)的西方的藥物治療、心理治療對他們都沒有效果。
……有一個理工科的優(yōu)秀博士生,在博士二年級時完成了研究,達到了博士水平,這是他導師告訴我的,他屢次三番嘗試放棄自己的生命。他當時兩次住院,用了所有的藥物,所有電抽搐的治療方法。出院時,我問他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他說精神科醫(yī)生很幼稚,可笑。我表現(xiàn)開心一點,他們以為我抑郁就好了。
要講的是,他不是普通的抑郁癥,是非常嚴重的新情況,我把它叫做‘空心病’?!?/span>
我從十四歲那年開始疑惑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其實這本身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啊。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伴隨了我整個青春期,于是高考結(jié)束后我選擇了哲學系,念了最冷門的宗教學。我覺得這兩個專業(yè)大概會給我答案。
意義的缺失帶給一個年輕人的恐慌,茫然與無所適從,確實是一件足夠沉重的事。所幸的是,在本科畢業(yè)之后,我對于人生沒有意義這件事已經(jīng)開開心心地接受了。
哲學家們到了最后,都會告訴我們?nèi)松囊饬x是虛無的。或者說,從語義學的角度講,“意義”這個詞所承載的重量,是任何文字都無法承載的。而不同的宗教,無非都是一套封閉的世界觀,你通過贊同某些前提,來換取一個安全的有限自由的大牢籠。
人類是偉大的,我們終結(jié)了自然的無序狀態(tài)。為了生存和更好地生存,世世代代的人都在試圖為自然立法。我們沒有因為自然的無序而恐懼,或許我們通過生命的傳遞與更迭而克服了這種恐懼,我們創(chuàng)造了科學,創(chuàng)造了倫理,創(chuàng)造了政治,創(chuàng)造了生活。
然而個體的生命是卑微的,維系我們生命的,或許是愛,是因果,是命運,或許是莫名其妙的責任,是基因里被寫入的生存欲望,唯獨不是意義。
意義這個詞太重了,配不上人生。
我們生來就不自由,不平等,卻還要再戴上意義這個枷鎖。
“否定了人生的意義”這個說法本身就是錯誤的。
你如何去否定一個不先驗存在的東西呢?
所有的意義,都是被建構(gòu)出來的。而需要被建構(gòu)才能出來的東西,又怎么可能是必需品?
◇
你一定會覺得我這些想法很偏激,如果你也思考過這種問題,那么請問你,發(fā)現(xiàn)人生意義虛無的一面是不是非常容易?
反正比發(fā)現(xiàn)有意義的一面容易多了。。
從對自身生命體的內(nèi)觀開始,到對世界和宇宙的展開思索的人,當然也有更容易會對其他知識和奧秘產(chǎn)生興趣。
回頭想想,那些從十來歲就開始思考這種問題的人,上好學校的概率是不是更高一些?
如此一來,在一個不錯的學校里,有四成的新生認為人生沒有意義,好像也不是一件多么可怕到無法理解的事。
安徒生寫過一個童話,里面有一個虛榮自負的小姑娘和一雙永遠無法停止跳舞的紅舞鞋。
有時候我覺得思考就是那雙紅舞鞋。
一旦你開始思考,就將面臨被思考主宰的人生。
雖然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即使很多人都悲哀地聽說思考的盡頭是虛無主義,但穿上了紅舞鞋,就得畢生去跳舞。
前天早上在院群里看到老師和同學轉(zhuǎn)那篇文章討論,今天又看到很多人在轉(zhuǎn)這篇文章,落腳點不過在痛斥教育的虛偽和學生的虛弱。
(我們的教育必然是有問題的……這個就不討論不反駁了)
然而,我并不覺得,我們這一代人,認為人生沒有意義就是有病。
你可以勉強說是時代病,因為在歷史的循環(huán)里可以看到這個病的輪回。
我們這一代人,沒有經(jīng)歷過立國的艱辛,沒有像老一輩人那樣有與共和國一起成長的共同記憶,國家意識和民族意識的全部建構(gòu)主要來源于政治課本和新聞聯(lián)播,所以無法把個人價值溯源完全植根到宏大敘事里。
我們的成長時期,注定了我們沒有機會吃上太多苦。羅列一下同齡人中最痛苦的幾件事,要么是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從而被攀比折磨到晦澀,要么是考試結(jié)果比想象中低了一些從而錯過了不錯的機會,要么是原生家庭有或多或少的毛病從而拿來當做性格缺陷的借口,要么是像過家家一樣投入到一段感情然后在失戀之后自憐自艾自暴自棄。
確實,這些痛苦,在經(jīng)歷過實打?qū)嵉酿囸I、家徒四壁、親情淡漠以及不公待遇的上一代人眼中,就是我們“身在福中不知?!钡淖C據(jù),“一點點小風浪都禁不住”、“矯情”、“抗打擊能力弱”等詞都順理成章地脫口而出。
其實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苦。他們羨慕我們,我們也羨慕他們。
我們這一代人的父輩,雖然早年艱辛,但趕上了可能是國家開口最大的一次上升通道。估計等到我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不過留下幾個狹窄的象征性出口。我國的改革開放和卷入的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革命,無疑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兩次機會。
而社會流通的途徑窄化與硬化,最難過與絕望的莫過于通過高等教育體系進入到高校的平民子弟。
之前被刷屏的兩篇文章,顯示的就是這種恐慌。一篇是人大同學寫的《非典型985畢業(yè)生的大學簡史》、另一篇是復旦同學寫的《我上了985、211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有》,當時看得我三天沒刷朋友圈。。。
人大和復旦都是站在中國高等教育制度金字塔的學校,這就會給人一種錯覺:覺得自己經(jīng)過千辛萬苦和一批人考到了同一個不錯的學校,就是通過個人努力和同學們站到了同一個新的起跑線上。
每次上公共大課的時候,屋子里烏泱泱能坐滿三四百個人,都難免令人遐想。難道我們真的要天真地以為我們是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嗎?
有些人是隨便考考就坐到這里的,有些人是一天48小時拼上來的;有些人一年旅游好幾趟,從小學開始每年暑假都去國外參加名校夏令營,而有些人到過最遠的地方不過是來北京上學;有些人的家庭已經(jīng)為他們鋪好了一條錦繡前程,而有些人畢業(yè)之后的目標是先還完助學貸款。
這種由命運擇定的不平等,被我們坐在同一個教室的假相暫時性地蒙蔽了,但一旦離開學校,離開這個精致的囚籠,立馬就會以十倍百倍的差距顯現(xiàn)出來。
很多人沒辦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你的同學,其實從頭到尾都不是和你一個階級的人。
如果放三十年前也就算了。
但這個年代是什么樣的呢:我們早早地通過大眾傳媒和社交網(wǎng)絡窺視到了階級的鴻溝。沒看過的生活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念想,而“看到過的生活”卻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折磨。
所以我們越來越浮躁,越來越不甘,越來越有挫敗感。
我們這一代人面臨的世界,經(jīng)歷過市場經(jīng)濟的洗禮,進入了一個徹底的倫理碎片時代,被裹挾著卷入信息爆炸的洪流中。這種痛苦,是成長早期遠離信息時代的上一代人無法理解的。
個人主義的彰顯,確實是時代的進步。
從集體主義中解放出來的個體,有了更大的自由,更大的做夢的余地,卻也有了更深的孤獨感。
最顯著的就是舊式倫理被打碎后,新型倫理尚在形成過程中,我們正在失去一個絕對的政治正確生活方式,無法適從這種倫理碎片。我們接納了越來越多的以前與社會主流格格不入的觀點,比如同性戀、不生孩子、女權(quán)、對婚姻和家庭的自由態(tài)度等等,我們努力拋棄長輩們灌輸給我們的“什么是最好的生活”,但又沒辦法支撐自己立馬找到一個立足點,所以在搖擺之后要么退回到安全圈,要么選擇一個隨機數(shù)——反正這個社會可以為所有的選擇提供自欺欺人的辯護。
上半年隨筆集出版時,我說我寫作的最大動力就是慢慢地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都一樣啊,一樣經(jīng)歷著青春的困頓,一樣面臨著初嘗愛情的張皇,一樣承受著時代變遷的失落,生存在理想國與動物城的夾縫里,從而在社會規(guī)范與自我價值的兩極之間搖擺不定。有時候仰望自己金光閃閃的未來,有時候卻驚懼自己將一事無成。
◇
一樣都解構(gòu)了人生的意義。
這注定是一場冒險。這意味著你走在人生的路上,你看到的前方永遠是一片霧茫茫,而大霧掩蓋的地面,可能就是你看不見的懸崖斷壁。
只要是個人,就會怕,會腿抖,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你明明知道,只要放出一個意義的技能,前面就將煙消霧散,困局迎刃而解,卻仍然要固執(zhí)地迎著大霧走下去。
將意義作為人生的支柱與前行的動力,是很好的生活方式;
但沒有意義的人生,怎么就不可以是另一種生活了呢?
前者要面臨意義廢失的風險,很有可能前半生追求的意義到了某一天,就轟然倒塌——一個人要容忍自己的一生被意義定義,其實需要更堅忍的精神,并堅持不懈地終生給自己洗腦;
后者要面臨的不過是意義缺失的恐慌,而這種恐慌遲早是會被克服的,要么以生命的主動終結(jié)克服,要么就忍受巨大的不確定性去繼續(xù)生活,直到習慣了思想的漂泊。而對于后一種選擇,羅曼羅蘭早就說過了:“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了生活,然后繼續(xù)愛它?!?/p>
作為人類的整體,我們有長久的生命去給自然立法,恐慌被會悠遠的DDL稀釋;但作為自我的個體,我們只有一輩子的時間給自我立法,意義不該是唯一之法。
然而我們得以度過一生的,穿越那些焦慮、崩潰、恐懼的仰仗,無非是從歷史和經(jīng)驗中得出的絕對禁令、社會訓導規(guī)范的所謂體面,和與直覺相關(guān)的情感沖動。
理性是人類后天的訓練成果,不是本能;意義是群體為之構(gòu)筑的原始堡壘,不是必需品。
踏踏實實邁上一條虛無之路,是無奈,也是自我選擇。
這是一個簡單的隨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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