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劉云培，躺在綿竹縣縣醫(yī)院的病床上，意識已經(jīng)不太清醒了。他看得見兒女們的嘴在動，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聲音模模糊糊，耳朵嗡嗡地響。劉云培下意識地想，自己的大限也許真的要來了。 一生時光，轉(zhuǎn)瞬已逝。一輩子走過的路，做過的事，遇見的人，曾經(jīng)的一切，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一幀幀老照片，快速地在劉云培的腦海里閃現(xiàn)、翻騰。劉云培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回想著自己這一輩子。 02 “劉云培”算一個很雅致的名字了，至少在他出生時候的鄉(xiāng)下，是算出眾的。劉云培的祖上，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到他父親輩，劉家人丁頗為興旺，在當(dāng)?shù)貪u成氣候。給劉云培起這么個名字，家里是花了力氣，出錢請先生給看過的。對于劉云培，他的家里人尤其他的父親，都在他身上是寄予了很高的期望。這也能從側(cè)面反映出，劉家那時的家境已經(jīng)不錯了，已經(jīng)有余力關(guān)注后代的成長問題。 劉云培人不似其名，仗著劉家人多勢眾，從小善武好斗。少年時期的劉云培，在鄉(xiāng)里可以說橫行無忌。好在他父親管教起孩子很有一套，乍一看放任自流，其實有松有緊，張弛有度，沒有讓他野出格。 老爺子看劉云培實在不是讀書的料，好在有那么一膀子力氣，平日里也是膽大心細(xì)。于是乎，劉云培在他父親的安排下，到縣里的武館習(xí)藝。劉云培后來混到了一個類似晚清的武秀才的頭銜。算起來，他算是舊中國的最后一批武舉人，蝦米雖小也是肉。這下子劉云培算是功名在身，雖不是貨真價實的行伍出身，不過對他日后的幫助很大。 03 劉云培，生在亂世，活在亂世，死在亂世。他這一輩子，起起伏伏，活出的幾分味道和這亂世很有關(guān)系。 劉云培成為武舉之后，先是成了鄉(xiāng)里地主老財?shù)膸烷e，穿短褂綁腿褲，催租要賬，喝茶斷事。幫人辦成了事兒，事主自然是要給劉云培幾個煙酒錢的。有閑有錢，劉云培的日子很是逍遙自在。在那幾年，國內(nèi)動亂不堪（約摸是1930年-1935年），四川軍閥混戰(zhàn)，日本侵華，國共內(nèi)戰(zhàn)?，F(xiàn)在回頭去看，劉云培那時應(yīng)該是20歲左右的年紀(jì)，正是年少力強(qiáng)卻沒有當(dāng)兵，估計是在幫或者家里使了錢，才躲過了兵役，他也才有還算愜意的青年時期。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以后，劉湘死在漢口，川中瞬時無主，國民黨勢力迅速滲入四川。劉云培就在這個時期，干上了民國的保安團(tuán)。保安團(tuán)保安團(tuán)，保一方平安，和今天的協(xié)警類似。劉云培不穿短褂不綁腿了，催租要賬的事兒也是不再干了。很自然的換了一身行頭，終日里，要么戴著鋼盔帽，穿著警察制服，敞著襯衫衣領(lǐng)，在集鎮(zhèn)上瞎晃悠；要么就假模假式的在操場上練幾下把式。 就這樣，劉云培混著日子，日子也混著劉云培。 按常理，像他這般游手好閑的散漫青年，就該一事無成，渾渾噩噩的了此一生?？蓜⒃婆嗪髞沓鱿⒘艘话?，多少應(yīng)了那句話——浪子回頭金不換。 04 1940年前后，劉云培的父親死了，死前給他說下了一門親事。 結(jié)婚， 生子。 劉云培的老婆，舊時代的女人裹小腳，三寸金蓮，沒有什么勞力。田里的活，她基本都幫不上什么忙。一家子的生計全靠劉云培。劉云培一邊接著種他父親租下的田，一邊在保安團(tuán)里領(lǐng)著津貼，每個月還是有幾塊，日子馬馬虎虎。 那年月，鮮有娛樂方式，也就喝茶聽?wèi)蛲婆凭?，劉云培會去但沒癮。每天吃了晚飯，除了跟老婆大眼瞪小眼，也就干那事兒。一個身強(qiáng)體壯的男人，一個身體健康的女人。舊時代不興結(jié)扎，有了就生。生孩子容易，養(yǎng)孩子難，加一張嘴巴就得加一雙筷子，這讓劉云培第一次實實在在感到了生活的巨大壓力。兩口子生了十四個子女，其中十一個夭折，殘酷的現(xiàn)實連續(xù)的折磨著劉云培，他很痛苦也很自責(zé)。 燒熱病（發(fā)燒感冒）出麻子，現(xiàn)在不是什么大病，在舊社會，尤其鄉(xiāng)下，不興打針不興吃西藥，就吃點水藥（中藥）。命好的能活，命不好的就死。劉云培的那些個孩子得了病，醫(yī)不好，就是這樣陸續(xù)死去的。 劉云培把孩子們的死歸結(jié)于自己的無能。他覺得要是自己有錢，這些孩子就能看病，就能吃的更好，就能活。劉云培算是開了竅，他想成為地主那般的有錢人，俗歸俗，他第一次有了想追逐的夢。 劉云培的父親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寫田戶，靠著長租地主家的田地，種糧為生，好在身強(qiáng)力壯勤勉能干，加上那些年劉家男丁很多，相互幫襯，日子過的不賴。 而劉云培和他父親比起來，他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的農(nóng)民了，他常年幫地主老財催租要賬的，欺壓的就是他父親這樣的農(nóng)民以及更貧賤的佃戶。他太知道農(nóng)民的貧賤，他老子的路他看不上，也不會去走的。有一句話，劉云培常常掛在嘴邊：“要是種田能發(fā)家？那才是闖你媽的鬼嘍！”。 劉云培不想當(dāng)農(nóng)民，他想當(dāng)?shù)刂?，他想要有自己的田，有自己的地，有自己的牲口?05 劉云培想當(dāng)?shù)刂鬟@事，他還真不是想想而已。之后的一段時間，他一直在想門道想辦法，他知道田地還是要種的，只是得換個種法。老婆沒有勞力幫不上忙，自己也懶。怎么辦？養(yǎng)牛！有了牛，犁田耕地就容易，再給別人家用牛做活還可以賺錢，老婆種不了田地養(yǎng)牲畜是沒問題的。 養(yǎng)牛得去買，要買得有錢，沒錢得去借?！皝y世出英雄”這話用在劉云培身上大了，“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小的”很恰當(dāng)。劉云培當(dāng)過地主老財?shù)膸烷e，干過保安團(tuán)，認(rèn)識的人不少，用現(xiàn)在的話叫“人脈很廣”。很順利的借到了款子，加上手里的閑錢，買了兩頭牛犢子，讓老婆女兒養(yǎng)。一年以后，小牛犢基本長成了，劉云培開始牽著牛去幫人犁田耕地，有錢給錢，沒錢給糧。 劉云培很活，不攢死錢，有了閑錢有了閑糧，開始想著法的錢生錢，遇見有人要借，談好利息就借，他有武在身不怕別人賴賬不還。 幾年下來，劉云培陸陸續(xù)續(xù)的買了不少田地，最多的時候有個十五六畝。雇了兩個長工幫著養(yǎng)牛耕田；多余的田租出去，按時收租收糧。說是長工，其實兩個人基本不用給工錢，他們一個是隔壁老寡婦，一個是族里的孤兒，平日里管他們的吃喝就行。后來老寡婦死了，劉云培給她辦的身后事，而那個孤兒跟了劉云培不少年后，成了一個木匠有了自己的家。 06 幾年時間，劉云培很順利的完成了最初的積累，日子可謂蒸蒸日上。尤其在劉云培幫助族里一個晚輩成功尋妻后，那真是家里有地位，族里有權(quán)威。 那個晚輩叫劉吉能，他家在劉家大院里原本就不怎么寬裕，為了給他娶老婆，不但家里的老底掏空，還得虧有劉云培借的十幾擔(dān)糧食和幾擔(dān)菜籽。劉吉能是個本分老實人，娶了老婆以后，田間地頭沒少花力氣?？梢f一個人想興旺發(fā)達(dá)，許多時候真的得看運。那些年劉吉能實在沒交過什么好運。結(jié)婚每沒幾年，他的父親與母親相繼死了，老賬未了新債又來，兩個老人的身后事，又讓劉吉能背上了債。這下劉吉能的老婆不干了，終日牢騷滿腹不說，不久還跟臨縣的一個貨郎跑啦！劉吉能只好來求叔叔輩兒的劉云培，求著幫忙把他老婆找回來。喝茶斷事，對于劉云培來說本來就是老本行，加上劉吉能還有層說近不近，說遠(yuǎn)不遠(yuǎn)的親戚關(guān)系，自然就就應(yīng)下了。 劉云培根據(jù)掌握的線索，很快打聽到了那個貨郎的具體地址，帶著劉吉能，兩個人就要人去了。女人找到了，但死活不走，不走那就打，打了女人再打貨郎。貨郎打不過就喊人，很快貨郎找來了本縣的袍哥，十幾個人洶洶而來，準(zhǔn)備圍毆劉云培和劉吉能。強(qiáng)龍壓不過地頭蛇，劉云培雖然有武在身，但也沒有蠢到和這么多人打架，于是自報家門，說清事情來龍去脈，讓幾位袍哥斷上一斷。在場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劉云培八成在幫，領(lǐng)頭的袍哥更是心中有數(shù)。說白了大家都是流氓地痞，混口飯吃而已，沒誰真想玩命。兩邊一協(xié)商，約時間，定地點，擇日喝茶說理—— 劉吉能的老婆那是明媒正娶，花了錢的； 劉吉能的老婆那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走的。 談不攏...... 談不攏，那就喝茶想轍子，想出辦法繼續(xù)談。 最后， 有人提出由貨郎賠劉吉能的禮錢，劉吉能放人。 劉吉能起初死活不干， 劉吉能的老婆又死活不回。 雙方僵持不下， 劉云培審時度勢替劉吉能做了主——收錢放人， 長輩已經(jīng)做主，劉吉能不管情不情愿只有答應(yīng)。 袍哥人家從不拉稀擺帶， 當(dāng)場說定款子，賠錢放人，簽字畫押，此事了結(jié)。
07 有錢有地位，有田有牲畜，還有長工和佃戶，劉云培真就把地主夢給做成了。正在他躊躇滿志的 時候。 解放， 土改。 打土豪分田地。這不僅意味著劉云培十多年努力掙下的家產(chǎn)即將一朝付諸東流，更可怕的是他可能會被劃成地主或者富農(nóng)的階級成分，成為打擊的對象。 就在劉云培心急如焚的時候，一把火救了他。在四川，冬天是十分陰冷的，老百姓喜歡用“火兜子”取暖?；鸲底?，是用竹條編一個提籃，然后在提籃里面放一個土陶盆，盆里盛放炭火用來取暖。鄰居王傳孝為了取暖，直接把火兜子放在了床上。人睡著了，打翻了火兜子，引燃了棉被，房子著了。一家連一家，一戶挨一戶，大大小小受災(zāi)的共計十八家。劉云培家深受其害，新宅老院，牲畜糧食一燒而盡。劉云培的老婆那是哭天搶地，自己也是痛不欲生，誓與王傳孝不共戴天。 沒過幾年，因為一場運動，劉云培不再怨恨王傳孝和那場大火，他反而堅信這是老天對他的佑護(hù)。因為這一把火，劉云培的房沒了，糧沒了，牛沒了，十幾畝天地在土改中也被分了，自己只剩下四五畝，一瞬間連貧下中農(nóng)的水平都說不上，地主階級成分和他實在扯不上關(guān)系了。這場大火鬼使神差的讓劉云培在后來的文化大革命中平安無事。 劉云培在文化大革命中能全身而退，一則因為那場火讓他家財喪盡，二則他豁達(dá)的性格也起至關(guān)重要。他的房子和糧食雖然沒有了，但他借出去的錢糧賬目還是有數(shù)的，劉云培拿得起放得下，不要了，他絕不主動索要債務(wù)。借錢借糧的人，有的見著劉云培日子難過主動還了，有的則難得糊涂，有的則確實還不起。其中，他侄子劉吉權(quán)欠的最多，當(dāng)年為了做生意劉吉權(quán)跟他借了五十擔(dān)大米和二十擔(dān)菜籽，至死未還。 1961年，劉云培的老婆死了。那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最后一年，最困的一年，他也未曾去要過賬。之后，劉云培鰥居二十年。每日粗茶淡飯，偶爾喝茶聽?wèi)颍瑹o欲無求挺好。 08 劉云培躺在病床上，看著他唯一的兒子——鄉(xiāng)里屈指可數(shù)的大學(xué)生；看著他的兩個女兒——都嫁的還不錯；看著他的孫輩兒——就在十多天前，他剛吃了大外孫的喜酒。現(xiàn)在他的大外孫已經(jīng)只身出川，像他當(dāng)年一樣開始了又一段追夢之旅。劉云培很知足，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 縱觀劉云培的一生，伴隨著時代的快速更迭。他為了活著，努力過，掙扎過，妥協(xié)過。時代把他帶到了人生的頂峰，又把他碾壓的支離破碎，他是幸運的也是他的不幸。他與身在其中的每個人一樣都被時代裹挾，泥沙俱下，沒有誰能獨善其身。 09 1986年農(nóng)歷正月十六，這一天，劉云培死了。中國再也沒有武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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