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貼小說了。也很久沒寫中短篇了。上半年全力以赴完成了新長篇,下半年才寫了一個中篇一個短篇。中篇《死亡設(shè)置》在《長江文藝》發(fā)表后,被四家選刊選載,我就不貼了。這個短篇(發(fā)表在《芒種》雜志)受了冷落,一家選刊都沒選,我就貼一下吧,辛辛苦苦寫出來,總希望多一些的讀者看到。再說我自己還蠻喜歡的。
一覺醒來已經(jīng)快中午了,陽光透過霧霾還是灑了半個床。這一覺睡的,真是夠長了。可葉晚云絲毫沒有神清氣爽的感覺,反而有些頭疼,身子發(fā)沉,好像一夜沒睡著似的。這樣的狀況,只在十幾年前公司新開業(yè)時出現(xiàn)過,那一次她連續(xù)三天沒睡。這一次她天天都睡了,只是睡得不踏實而已,竟然如此疲憊不堪。
她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身子,兩腿錯開側(cè)臥著,臉貼著枕頭。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姿勢,分明就是美人臥。三十年前她做舞蹈演員時,曾多次跳過這個動作,最后一下頗有些高難度。只是那時的臉頰,是貼著舞臺臟兮兮的地板。
真是老了,不經(jīng)折騰了。葉晚云暗自嘆息。
折騰她的是前夫。昨天上午,她送走了他,不是送上飛機送上火車,是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盡管是前夫,盡管已經(jīng)“前”了十年了,但畢竟是孩子他爸,畢竟是個和她朝夕相處了八年的人。八年,即使是一個保姆也會建立感情的。自從知道他罹患絕癥后,葉晚云去醫(yī)院看過數(shù)次。看一次難過一次。昨天火化時,她更是忍不住大放悲聲。人的感情實在是難以說清。
葉晚云的現(xiàn)任老公,三天前就出差去了。葉晚云懷疑他是有意離開的。對這一舉動,葉晚云不知是應(yīng)該感謝還是應(yīng)該不滿?想了想,還是感謝吧。換作自己,又能怎樣?
昏沉沉的腦袋引導(dǎo)著昏沉沉的身體,葉晚云走到鏡子前,立即看到了一個憔悴不堪的中年女人。這樣的狀態(tài)可真不能見人,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今天哪兒都不去了,在家宅一天。
那么,首先得把趙姐的聚會拒絕了。以她現(xiàn)在的心情,要強裝笑顏和幾個女人應(yīng)酬一晚上,實在是一種折磨。似乎對前夫也不太公平。所以從昨天接到邀請起,葉晚云就沒打算去??墒蔷芙^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請她的人和參加的人,都是些重量級的朋友。放在過去,她是斷斷不會拒絕的,還生怕人家把她落下了。
葉晚云拿起手機,打算用短信來婉拒盛情。很多時候,用短信說“不”比用電話更方便,撒個謊也不至于不自在。
“趙姐,謝謝你的盛情邀請。非常抱歉,今晚我不能來參加聚會了,家里來了幾位親戚,實在走不開。過兩天我來請你們吧。祝你們玩兒得開心!”
葉晚云看了一遍,有些不自在。家里的確是來了親戚,不算撒謊,問題是,親戚已經(jīng)走了。親戚是前夫家的親戚,來奔喪的。前夫離婚后沒有再婚,后事便由他兄妹操辦。哥哥姐姐妹妹加嫂子姐夫妹夫計7人,全都從老家趕過來了,盡管葉晚云是前妻,還是主動擔(dān)當(dāng)了接待任務(wù),把他們安排在離家不遠(yuǎn)的小賓館,并且讓公司的兩個車保障出行。昨天上午火化,今天一早,親戚們就抱著骨灰盒回老家去了。
管它呢,就這樣吧。遇到這樣的事,撒個小謊上帝也不會計較的。葉晚云又看了一遍短信,在結(jié)尾加處了一個“哈”字:“祝你們玩兒得開心哈!”這個“哈”字相當(dāng)有親和力,只要一用它語氣立馬親切隨意,是葉晚云的常用詞。
葉晚云正要點發(fā)送時,一個電話插了進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小細(xì)節(jié)改寫大情節(jié)。
電話是她的好友,也算是閨蜜曉晶打來的。曉晶上來就說,心情好點兒沒有?她懶懶地回答: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反正什么都不想干,曉晶說,看來情緒還沒調(diào)整過來。今晚我請你吃飯吧。葉晚云說,不想出去。剛剛才把一個聚會推了。曉晶說,不行,你這樣不行的,必須振作起來。今天晚上你聽我的安排吧。
曉晶開始不由分說地糾纏她,對她進行說服教育,猛灌心靈雞湯,還問她是吃西餐還是壽司還是韓國料理,反正不能在家窩著,要走出去。如果她非要在家的話,她就到家來陪她。曉晶雖然比她小8歲,但每每心情不好時,她就跟大姐似的安撫她。
葉晚云知道擺脫曉晶比擺脫趙姐困難多了,她對她門兒清,沒法撒謊,她也沒法跟她使性子,因為這些日子全靠她幫她接待親戚打理雜事。就在曉晶的游說到“人一定要學(xué)會放下”這一段時,葉晚云突然說,好吧好吧,我出門就是了,你就陪我參加趙姐的聚會吧。
車到海陵閣,門口的侍應(yīng)生立即走過來問,需要幫你泊車嗎?
葉晚云點頭,把鑰匙交給他。然后拿出手機看短信:海陵閣333包房。這里她來過很多次了,本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檔餐廳,刀子很快。如果不是重要的生意她不會來這里。反之,請她來這里的,也都是些視金錢如糞土的“高大上”朋友。
曉晶已經(jīng)先到了,在大廳等她,一看到她就點贊:美女就是美女,還是那么光彩照人。
葉晚云今天穿的是寶藍(lán)色蜀繡旗袍,當(dāng)然是改良過的款式,配了雙新買的黑網(wǎng)紗魚嘴高跟鞋。脖子上的飾件,是前夫送她的珍珠項鏈,二十年前的東西了,資格貨,至今依然潤澤光亮。戴上它,也算是對他的紀(jì)念吧。
葉晚云聽到夸獎心里有了幾分愉快,但還是及時反饋道:你才靚呢,年輕到底不一樣,穿個休閑裝都那么漂亮。
曉晶穿的是玫瑰紅長褲,黑色的綴亮片兒的蝙蝠寬松T恤,掛了條紅琥珀項鏈。她還是第一次跟葉晚云參加這個圈子的聚會,沒什么感覺,跟平日里穿的差不多。
兩個資深美女被年輕小姑娘引領(lǐng)著上了三樓,來到333包房。里面已經(jīng)有笑聲談話聲了。
推開門,做東的趙姐首先迎上來,趙姐還是一身傳統(tǒng)著裝,像個大姐大的樣子,穩(wěn)重而溫和。她笑容滿面道,哇,葉晚云,又見到你了,太好了!她輕輕地?fù)肀Я艘幌滤?,立即?cè)身將她指給今晚的主客,從澳大利亞回來的孫雁。
葉晚云看到孫雁的一瞬間,心里咯噔一下,天,她怎么變化那么大?是哪里不對勁兒?眼睛嗎?還是皮膚?容不得她細(xì)想,孫雁已經(jīng)走到她跟前了,也來了個西式擁抱,還貼了下臉。
孫雁盯著她,頓了頓說,葉晚云你瘦了!葉晚云心里又一個咯噔,這個咯噔是給自己的。孫雁是出了名的嘴甜,她說自己瘦了,其實就是老了,以前她總是說,你怎么還那么漂亮啊!
兩個“咯噔”之后,葉晚云開始其他幾位一一握手,滿面笑容。她們分別是,跟趙姐一起來的她弟媳婦(名字沒聽清),孫雁的閨蜜曹莎莎,錢總的夫人黃莉芳,譚總的夫人秦姐,丁總的夫人韓姐,加上她和曉晶,計9個女人。總的來說,都見老了,即使是黃莉芳,走路的樣子,也顯出了年紀(jì)。
大家分別落座,趙姐正中,弟媳婦在她左邊,孫雁在她右邊。葉晚云挨著孫雁,曉晶挨著葉晚云,孫雁的閨蜜曹莎莎挨著曉晶;左邊呢,韓姐挨著趙姐的弟媳婦,秦姐挨著韓姐,黃莉芳挨著韓姐。以前這樣的聚會,通常是葉晚云挨著趙姐的,她是這個圈子的發(fā)起人啊。但今天冒出來個弟媳婦,跟大家都不熟悉,就挨著趙姐坐了。
葉晚云一圈兒看過來,氣色最好的,就是曹莎莎和曉晶了,畢竟她倆要年輕些,還沒上五十歲。黃莉芳雖然看上去年輕,但已經(jīng)沒有活力了。其他6位,含自己,雖然個個穿著講究,妝容仔細(xì),配飾昂貴,一看都是在努力撐著的。倘若除去這外包裝,松懶下來,恐怕和街上的婆婆媽媽差不多了。尤其趙姐,雖然還保持著官太太的氣質(zhì),但也松弛了不少,尤其是脖頸,特別明顯。
前些年,葉晚云在商界努力打拼時,和一些公司老總常有來往,且都是男老總。為了生意,討好他們是必須的。但為了不讓老總的夫人們吃醋,當(dāng)然也是為了自身安全,葉晚云更注重討好的,是老總的夫人們。她有意無意的,經(jīng)常和夫人們聚會,有時請她們打高爾夫,有時請她們?nèi)ッ廊菰?,有時請她們喝茶打麻將。夫人們在家無聊,能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很樂意。加上個個都不缺錢,便又回請葉晚云以及酒桌上認(rèn)識的諸位,一來二去,便形成一個輪流坐東的女人圈兒,被她們戲稱為“美人聚”。差不多十天半月的就會聚一聚,推介新買的時裝,交流美容心得,互相欣賞珠寶,加上編排各自的老公。還真是其樂融融。直到5年前孫雁跟老公一起移民澳大利亞,韓姐和丁總離了婚,跑到一個古鎮(zhèn)去做客棧,譚總的夫人做了外婆天天帶外孫,這才不了了之。這幾年,每逢孫雁回國,或者韓姐回省城來,或者其他諸位有重要喜慶之事,她們才聚一下,已經(jīng)很稀疏了。
這一次聚,是因為孫雁回國。她是來參加丈夫與前妻的兒子的婚禮的,聽上去挺復(fù)雜,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她繼子結(jié)婚了。孫雁回來后給她們幾個女人都發(fā)了短信,葉晚云肯定無暇顧及,其他人也沒不知怎么了沒動靜,最后還是趙姐,也就是當(dāng)年許局長的夫人,承擔(dān)起了領(lǐng)導(dǎo)責(zé)任,召集女人們再聚。
眾美女一一坐定后,趙姐舉杯,祝酒詞開篇就說,各位姐妹,好久不見了。真是很想念大家啊。
葉晚云聞之,略有些羞愧,趕緊以熱情的語氣跟上:確實是好久不見了,我也很想念大家,謝謝趙姐今晚召集我們那,謝謝孫雁又回國來看我們那。
眾人紛紛附和,頻頻碰杯。曉晶趁機在她旁邊輕語:我對面那個女的,怎么看著有點兒別扭?葉晚云沒有抬頭,馬上知道她說的是黃莉芳,便以更小的聲音說:她的臉盤不是原裝的。曉晶恍然大悟的樣子,伸了下舌頭。
孫雁干了杯中酒,頗有些動情地說,我特別想念你們,我和你們遠(yuǎn)隔重洋,想見也見不到。每次一個人坐在咖啡屋發(fā)呆,看到那些當(dāng)?shù)?/span>女人聚會,我就想,什么時候我能把你們請到那邊去聚會就好了,就算是我實現(xiàn)中國夢了!
大家笑,滿桌子哈哈聲蕩漾,看上去不是花枝亂顫,是碩果亂顫。孫雁接著說,所以這次我本來不想?yún)⒓舆@個婚禮的,但是想到可以見到你們,還是下決心回來了。
大家鼓掌,雖然半信半疑也還是滿面笑容,或者說滿面笑容之下將信將疑。葉晚云知道,孫雁這個繼子,很厲害的,做翡翠生意。這次不僅僅是結(jié)婚,還是他的翡翠店開業(yè)典禮。葉晚云還指望著,什么時候去他的店里買點兒打折翡翠。沒折扣,她實在下不了手。等會兒得找個機會要個聯(lián)系方式,免得孫雁一走又搭不上了。
接下來,大家輪番敬酒。葉晚云也端起杯子,去圍著桌子“打一圈兒”。
按慣例,她們的“美女聚”總是喝紅酒,做東的也得負(fù)責(zé)供酒。這次的酒,肯定是趙姐帶來的,一箱,六瓶裝,應(yīng)該差不多夠了。葉晚云清楚,這9個女人里有6個酒量不錯,含她自己。那位弟媳婦情況不明,曉晶今晚的任務(wù)是開車不能喝,還有一個從來不沾酒的,就是黃莉芳了,每次她都端著酸奶或果汁跟大家碰杯,作小女兒態(tài),讓葉晚云很是不順眼,加上她那張越來越僵硬的臉,每每見到總免不了腹誹幾句:何必呢,有什么用?
不料當(dāng)她轉(zhuǎn)到黃莉芳跟前時,發(fā)現(xiàn)黃莉芳居然端起了紅酒,而且那張精致的臉也微微泛紅了,讓她大為意外。今天這是怎么了?
黃莉芳主動說,來,葉姐,我敬你!
葉晚云說,我敬你我敬你,本來就該我敬你的。
黃莉芳說,葉姐你真是天生麗質(zhì)讓人嫉妒啊。
葉晚云嘴上說,哪里啊你才是大美人啊,心里還是蠻開心的,同時暗暗同情著黃莉芳。她知道黃莉芳說的是真話。為了那張臉,她已經(jīng)動過四五次刀子了。眼睛,鼻子,嘴唇,雙頰,甚至額頭,都不是原來的了,連胸也是隆過的。雖然猛一看,她們這一桌最漂亮的就是她。但細(xì)細(xì)看,那張臉由于墊高拉皮的緣故,繃得死死的,笑起來很僵硬,漂亮卻不美麗,精致卻不生動。實在是看著難受。
最讓葉晚云同情的,還不是她為了美麗吃盡皮肉之苦,而是純屬白吃。她老公錢總是個資深花花公子,從結(jié)婚后就一直沒消停過。不管黃莉芳怎么嚴(yán)防死守,依然是個聞名江湖的采花大盜。有幾次姐妹們都看不過去了,勸她離婚,黃莉芳卻無論如何不肯,只是拼命在自己身上下苦功夫。反正她一不缺錢,二不缺時間。但依然收效甚微。
上周末,葉晚云去市大劇院看演出,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兩排的中間有個熟悉的禿頭,定睛一看,正是錢總,葉晚云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就看到了他身邊的女人,很年輕很時尚,兩人頭挨頭細(xì)細(xì)低語。年輕女人側(cè)頭的一瞬間,葉晚云看到一張陌生面孔,說陌生,是因為錢總原先那朵“野花”她是見過的。葉晚云期盼著演出趕快開始,燈全部滅掉,大家都好藏進黑暗里。
葉晚云無法判斷,黃莉芳是否知道新出現(xiàn)的這個女人?不過知道了她也無奈吧?葉晚云真不理解,黃莉芳怎么就不明白,這么折騰自己對他老公完全無效啊。
黃莉芳跟她碰杯后,居然一飲而盡,這更讓葉晚云吃驚了。也許她是有酒量的,只是不愿喝而已。
第一沖擊波過去,一桌的女人個個臉頰都紅了,沒有紅的也開始話多了,興奮了。連做了外婆的秦姐,都跟孫雁斗起酒來。唯有召集人趙姐保持著清醒,一直在跟弟媳婦竊竊私語,沒有融入到她們鬧哄哄的氛圍里。葉晚云注意到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凝重。剛才她給趙姐弟媳婦敬酒時,趙姐在一旁加了句,我弟媳婦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我把她拉出來散散心。
為嘛心情不好?難道老公也出軌了?葉晚云心里揣度著,嘴上打著哈哈:呀,我還不知道你有個弟弟呢。
趙姐說,是我老公的弟弟。
葉晚云說,哦,那你們是妯娌了。你這個大嫂可真好。
趙姐的弟媳婦跟葉晚云碰了下杯,勉強笑了笑,葉晚云發(fā)現(xiàn)她眼里全是愁云??磥碚娴氖切那椴缓?,用小品里的話說,難道是“攤上大事兒了”?但葉晚云依然作出渾然不覺的樣子,熱情洋溢地再次向趙姐表達(dá)感謝,不僅僅是感謝今晚的聚會,還感謝當(dāng)年許局長對她生意上的支持。孫姐擺擺手道,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他也沒做什么。
葉晚云有些意外,以前趙姐不這樣。以前她感謝許局長的時候,趙姐會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有什么事你就說。一臉大姐大的樣子??磥碚娴氖峭诵萘?,沒那個心勁兒了。
她回到座位上,孫雁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湊過來耳語道:知道嗎,趙姐老公的弟弟,牽扯到案子里了。葉晚云小聲問,哪個案子?孫雁說,就是市里最大那個案子啊,我昨天一回來就聽說,已經(jīng)被紀(jì)委帶走了,目前說是協(xié)助調(diào)查。下一步有可能雙規(guī)。葉晚云問,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他什么官兒???孫雁說,好像是副秘書長。
哦。哦。原來如此。葉晚云有些意外。她只知道趙姐的老公已退休,算是安全著陸了,卻沒想到老公的弟弟出事。他們家居然出了兩個官員。沒出事的時候一定很風(fēng)光。
葉晚云正想再問點兒什么,卻被韓姐打斷了。韓姐走過來敬酒。葉晚云笑容滿面地站起來道:哎呀韓姐,我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漂亮了。葉晚云的話不完全是奉承,今晚這一桌女人里,韓姐應(yīng)該是心情最好的,眼波流動,笑意盈盈。跟丁總離婚后,她把自己從丁總夫人變成了韓總,拿著分到的錢,在距離省城兩百公里的祥云古鎮(zhèn)開了個旅店,據(jù)說生意很好,還據(jù)說有了心上人。所以整個晚上她一直翻來覆去地說,來嘛,到我們祥云來耍嘛,安逸得很。
韓姐果然又說,晚云,歡迎來我們祥云耍哈,我免費招待。我們這些姐妹我都免費招待。
葉晚云說,那哪兒行啊,我要去肯定是為了支持你。
韓姐說,你們?nèi)ナ墙o我增光,我哪能要你們花錢哦。
葉晚云說,好啊,哪天我周末過去,住兩天散散心。
韓姐說,叫上你老公,度個小蜜月。
葉晚云忽然愣了,想再回一句什么,卻一句合適的話也沒有。
葉晚云瞥了一眼墻角的柜子,酒只剩一瓶了。今天下得快啊,這才一個多小時。一般來說,酒喝完了她們就結(jié)束戰(zhàn)斗。很少另外添加。
葉晚云感覺有點兒暈,她雖然有點兒酒量,但今天喝猛了,情緒被攪合起來,在心里使勁兒翻涌。她克制不住地想表達(dá)點兒什么,于是又主動敬身邊的孫雁。
孫雁,來,再次向你表示祝賀!大喜事啊。
孫雁說了聲謝謝,然后夸獎道,晚云,你這旗袍加珍珠項鏈,真是絕了。葉晚云低頭撫摸了一下項鏈,說,這是我前夫二十年前送我的,那個時候就三千呢。孫雁略感詫異,因為在以往的聚會里,她是不提前夫的,總是夸現(xiàn)在的老公對她如何好,正不知如何表態(tài)時,她又說,沒想到成遺物了!
這一句,聲音很大,好幾個人都聽見了,有些愕然。
葉晚云索性大聲說道,姐妹們,坦率地說吧,我今天差點兒不想來,因為心情很糟,我女兒她爸爸走了,昨天上午火化的。
曹莎莎問,是癌癥嗎?
葉晚云說,是的,胰腺癌。
曹莎莎說,那是很痛苦的,也沒法手術(shù)。
曹莎莎說話的語氣很篤定,很有發(fā)言權(quán)的樣子。因為她自己就是癌癥患者,乳腺癌,已經(jīng)六七年了。從孫雁第一次把她帶入這個圈子起,大家就知道。幸好她很樂觀,很堅強,一直在練瑜珈,還開了瑜伽館。孫雁就是去學(xué)瑜珈時認(rèn)識她的,并且成為了好朋友。
葉晚云說,我好難過,我覺得他得癌癥就是因為長期心情不好導(dǎo)致的。據(jù)說大部分癌癥患者都是太壓抑??隙ê臀覀冸x婚有關(guān)……
曹莎莎說,不要信這些,我就不壓抑,心情一直好好的,在公司的時候人家都叫我開心果。還不是得了癌。這是命。
曉晶也連忙說,就是,那是他的命,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攬。
葉晚云的眼淚還是嘩啦嘩啦涌出來。幾天來一直控制著的情緒在酒精的作用下崩潰了:他不想離婚,是我非要離的,還帶走了女兒。離婚后他始終一個人,生活很落魄。不管怎么說,我感覺我是有責(zé)任的。我好難過……
曉晶拿出紙巾給她,輕輕拍著她的肩。
葉晚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么難過。難道對前夫的感情,真的還藏在心里嗎?那個時候他們一起在歌舞團做舞蹈演員,她跳女一號他跳男一號,傳統(tǒng)劇目革命劇目都一起搭檔。起初還恪守領(lǐng)導(dǎo)和師傅的諄諄教導(dǎo),堅決不談戀愛??僧吘故乔啻耗信?,畢竟是你靚我?guī)洶。吘故翘焯於W廝磨啊,想不相愛太難。記得有一日排練間隙,前夫忽然對她耳語:每次看到你凌空躍起又輕盈落下,臉頰緊貼舞臺時,我真的愛死你了,恨不得將你覆蓋。
后來。后來他們雙雙退出舞臺,結(jié)婚生子,過平凡生活??赏踝雍突夜媚锬睦锸瞧椒采畹闹鹘??舞劇變成了話劇,而且是無場次多幕劇,天天吵架。吵到離婚。離婚時已經(jīng)有個女兒了,跟了葉晚云。三十三歲的葉晚云另起爐灶,而且一下子兩個:一個事業(yè),一個家庭。憑著聰明,憑著漂亮,更憑著舞蹈演員那種什么苦都能吃的勁頭,葉晚云終于把日子過順當(dāng)了。在她50歲生日的時候,她無比感慨地對現(xiàn)任老公說,退后二十年,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有今天,我今天所擁有的已經(jīng)超過了我想要的。
照理說,是應(yīng)該感謝現(xiàn)任老公才是??墒牵瑸槭裁此幌肫鹎胺?,就那么難過呢?就那么酸楚呢?也許是因為,前夫是和她的美好青春年華連在一起的,而太匆忙的青春,最讓人感傷。
孫雁放下酒杯,站到葉晚云身后,兩手扶著她的肩,似乎也有了幾分醉意。她說,晚云,你要這么說的話,我也難過。老實說,這個年齡了,誰心里沒有痛苦?沒有后悔?沒有傷害過別人或者被別人傷害過?
曹莎莎說,你怎么了孫姐?
孫雁說,我也不想瞞各位姐妹了,我這次回來,非常非常不愉快,甚至可以說,很后悔。
曹莎莎似乎知情,連忙說,孫姐,別說那些不愉快的。
孫雁還是往下說:你們知道的,我是回來參加我老公那個大兒子的婚禮的,可是,我那么遠(yuǎn)跑回來,他竟然不讓我出席婚禮!他只讓她母親出席!我們那位,居然也不反對,默許了,還說叫我不要想那么多,自己找朋友玩兒去。你們說,我這是什么心情?真的可以用上那四個字了,自取其辱!他的婚禮,他的珠寶店開業(yè)典禮,都不讓我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嫁給他父親十幾年了啊,我嫁到他家的時候他才讀初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竟然這么不尊重我。
孫雁沒有眼淚,但聲音是嘶啞的,哽咽的。能感覺出她在努力克制。曹莎莎連忙摟住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咱們不跟她一般見識。你就當(dāng)沒這個兒子,反正你有自己的女兒。
大家也都幫著勸,指責(zé)那兒子太不懂事,指責(zé)老公不體諒。
葉晚云也擱下自己的事,勸孫雁超脫些,“你不看開,只有自己受折磨”。
孫雁還是有承受努力的,眼淚楞是沒下來。笑著說,就是,不參加就不參加。有什么大不了的。本來我封了個大紅包,這下可以留著給自己買衣服了。
大家都笑,但有些勉強。
忽然,一直沒吭聲的黃莉芳舉起了杯子,對眾人道,來,我敬各位姐姐一杯。各位姐姐都是我的好榜樣。
大家雖不是很明白話從何起,還是紛紛站起來回應(yīng)。
韓姐說,咦黃莉芳,你怎么喝起酒來了?你不是不能喝的嗎?
這一說孫雁也叫起來:真的黃莉芳,你怎么喝酒了?
黃莉芳手上拿著的不但是酒,而且是喝飲料的大杯子,她笑嘻嘻地說,今天我就是想喝,沒事兒!各位姐姐,無論是對婚姻的態(tài)度,還是對事業(yè)的態(tài)度,你們都很棒。最差勁兒的是我。哈哈。嚴(yán)防死守,還落了個四處漏水。哈哈哈……
葉晚云問孫雁,她真的不能喝酒???
孫雁說,可不是,她酒精過敏。厲害起來,不光是皮膚過敏,體內(nèi)器官也會過敏。孫雁邊說邊走過去想搶下黃莉芳手上的酒杯,可是搶不下來,黃莉芳死死握著,硬奪怕會傷到手。
葉晚云發(fā)現(xiàn),黃莉芳的臉色的確已經(jīng)不正常了,有些發(fā)紫,她也緊張起來,仿佛聽人說過,真的可怕的過敏是體內(nèi)過敏,到時候會喘不上氣來的。她也連忙走過去幫著勸阻。但黃莉芳已經(jīng)喝多了,堅決不松手,用力推開她們?nèi)氯拢何覜]事兒我沒事兒。
突然之間,不知是地上滑還是怎么搞的,黃莉芳一屁股坐到了地下,還碰倒了椅子和酒瓶,一陣乒呤乓啷的,大家都嚇一跳,紛紛起身圍了過來。黃莉芳坐到地下后,一仰頭,把杯子里的酒全喝光了,然后開始呼哧呼哧大喘氣。真的要出問題!
葉晚云和孫雁一起蹲下去拉她,非但沒拉起來,黃莉芳反而整個人躺了下去,橫在地板上了。
眾人大驚。趙姐說,打電話叫救護車吧?曹莎莎連忙說,對對,趕緊叫救護車。打120。黃莉芳喘著粗氣大聲嚷嚷說,不要叫救護車,給我老公打電話!給我老公打電話!
孫雁連忙說,好好你別急。誰有她老公電話?
葉晚云說,我來找找。
黃莉芳繼續(xù)嚷嚷說,給我老公打電話,就說我要死了……我知道他今天晚上和誰在一起,看他過來不過來……
她側(cè)臥著,臉貼著地板,濕乎乎的嘴角還帶了幾分笑意,仿佛終于達(dá)到了目的。
葉晚云打開手機,緊張的半天找不到錢總的電話,她感覺自己胸口發(fā)悶,發(fā)緊,一時間,竟不知道躺在地下的是黃莉芳還是自己?瞬間凌亂了。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