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著讀李賀的詩。
唐憲宗元和二年(807年),這一年李賀十七歲,把全部心血用于讀書的李賀參加了河南府試,榜上有名,獲得舉進士資格(即中舉,就是可以參加院試了),但因為父名“晉肅”中的“晉”與進士的“進”諧音犯諱,舉進士受阻。“涼桌子、熱板凳”十年寒窗的努力很可能全部付諸東流了,這對李賀當(dāng)然是不小的打擊!
幸虧有韓愈。
(韓愈像)
韓愈當(dāng)時是國子監(jiān)博士,職能對口,又加韓愈在學(xué)界影響力很大。愛惜李賀才華的韓愈聽說之后,他親自找到河南府尹鄭余慶,費盡周折,將“二名律”與“嫌名律”掰開揉碎辯論一番,終于替李賀爭取到了“解關(guān)”(可以看作參加院試的資格證),李賀這次算涉險過關(guān),這也是李賀為什么視韓愈為師的最重要原因。
(唐時的科考)
元和三年(808年)春闈,李賀同四千多舉子一起參加了院試,很快,貢院的進士榜上,李賀的名字赫然在列,你看,四千多人參考,中榜二三十人,李賀的才華是經(jīng)過檢驗的,這可是全國最高級別的考試??!
(李賀像)
接著就是吏部的“關(guān)試”,過了關(guān)試,才算是真正的進士(可見科舉制度有多麻煩)。李賀又順利通過了關(guān)試,要命的是,李賀又被同一塊石頭絆倒,他的“春關(guān)”再次被拒,原因仍然是父親的名字,這更讓李賀絕望,因為這是最終級別的,再也沒有爭取的余地,要知道,李賀的名字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進士榜上,榜已放出,天下皆知,這無法替補,無法更改,但吏部有自己的辦法,他們可以拒發(fā)“春關(guān)”,對于李賀,這次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歷覽古今,再找不出比李賀更悲催的人了,他被夾在一個奇怪的“夾層”里,進不去,出不來。
在此境地,無論何人,都會一腔愁悶與憤怒的,更何況,李賀還疾病纏身。于是,他寫了《開愁歌》這首詩,今天我們就來讀這首詩,全詩如下:
(病弱的李賀小像)
秋風(fēng)吹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
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衣如飛鶉馬如狗,臨歧擊劍生銅吼。
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貰宜陽一壺酒。
壺中喚天云不開,白晝?nèi)f里閑凄迷。
主人勸我養(yǎng)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
很多詩評認為這是李賀二十一歲之后寫的詩,實際上,808年,李賀只有十八歲,詩中所說的二十歲,是李賀“虛”出來的。
秋風(fēng)吹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蕭瑟的秋風(fēng)吹得百草枯干,華山蒼碧的身影,在傍晚時節(jié),頓時生出陣陣寒意。我才二十歲啊,仕途卻如此的坎坷不得意。誰能知道,我心中的愁苦頹喪,就好比衰朽枯敗的秋蘭。“一切景語皆情語”,在詩人眼中,周遭的一切,都與自己的無奈憤懣心情渾然融合,一起變得愁慘起來了。
(李賀小像)
衣如飛鶉馬如狗,臨歧擊劍生銅吼。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貰宜陽一壺酒。鶉,指的是鵪鶉鳥,鵪鶉的尾巴短而禿,像打滿補丁一樣,平常說鶉衣,一般用來形容衣服非常破爛。歧,指的是歧路,岔路口。旗亭:指的是酒肆。貰,意思是賒欠。我的衣服爛得亂飛的鵪鶉,胯下的馬兒,體型瘦弱的像狗一樣,身臨岔路,這讓我拔劍四顧,發(fā)出怒吼。(詩人寫銅聲,用了“吼”字,銅聲當(dāng)然達不到“吼”的程度,當(dāng)然不是劍吼,而是詩人的怒吼。)來到酒肆,我脫下秋衣作為抵押,請酒家賒給我這宜陽人一壺美酒吧!
(鵪鶉的樣子)
我們看,同樣是用衣服換酒,李白拿來“呼兒將出換美酒”的是“千金裘”,李賀是什么,他換酒用的是“秋衣”,貧富立見,我們總說李賀寫的詩窮苦悲愁,缺少男兒的豪氣。試問,這樣一比,如此拮據(jù)的李賀如何寫出豪氣干云的詩篇。論經(jīng)濟能力,李白強于李賀,李賀強于杜甫。
(李白像)
壺中喚天云不開,白晝?nèi)f里閑凄迷。主人勸我養(yǎng)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填豗(huī):豗,撞擊、相擊。填豗,指的是是填塞心胸的意思。衣服既然當(dāng)?shù)袅?,酒也喝起來了,借酒澆愁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愁更愁,在酒醉之中,我呼喚老天,但是濃云不散,萬里白晝,在頃刻之間變得一片凄迷。好心的店家勸我要好好保養(yǎng)身子骨,別讓那塵世俗物填塞在心里。
既然是開愁,當(dāng)然是開解、驅(qū)散哀愁,可是詩人的愁緒真的散開了嘛,茫茫人世間,誰見過喝酒能真的驅(qū)散愁云呢?更何況李賀的哀愁,濃烈而深重!
現(xiàn)在,最廣為人知的唐詩選本是《唐詩三百首》,唐代詩人中,有精品者,基本都獲選入,可《唐詩三百首》里卻偏偏沒選李賀的詩,這似乎很怪異,為什么呢?那個可是“詩鬼”啊!
(《唐詩三百首》書影)
其實這很正常,因為《唐詩三百首》的作者是清代的“蘅塘退士”,他依照自己的標準選編,是“一家”選本,他在序言中說:“因?qū)>吞圃娭心捴巳丝谥?,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shù)十首,其三百余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飛翔之,白首也莫能廢,較千家詩不遠勝。”顯然,這本《唐詩三百首》,不過是他選的私塾教材,而私塾教材的標準,只有一條,就是與四書五經(jīng)一樣,服務(wù)于科舉考試,它是讀書人博取功名的工具,李賀的科舉之路如此坎坷失敗,這使他的詩不符合這個標準;還有一條,既是私塾,讀書的當(dāng)然多是兒童,李賀的詩過于陰冷,奇詭,鬼氣森森,實在也不是合適的少年兒童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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