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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金圣嘆的《沉吟樓詩選》


 《沉吟樓詩選》(以下簡稱《詩選》)一卷,金人瑞圣嘆著,劉獻廷繼莊選。

   金圣嘆以文學批評著稱于世,其詩作原已在集中刊行的,僅《沉吟樓借杜詩》二十五首,另有一些殘章零篇,分別見于金昌《敘第四才子書》、劉獻廷《廣陽雜記》、袁枚《隨園詩話》及金圣嘆自己的批文所引。今《詩選》共錄詩三百八十四首,分古樂府、五言絕、五言律、五言排律、五言古、七言絕、七言律、七言古等類依次排列。每一類又大都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為劉獻廷當時所選錄。獻廷字君賢,又字繼莊,生于清初,無意仕進,對于降清文士多有譏評;為學“博覽經(jīng)史百家”,“議論不隨人后”,自稱幼年讀莊子“便有放翻宇宙之眼界”,后特以“繼莊”為字:“莊者,莊子也”;在文學上,也重視戲曲小說,認為“好唱歌看戲”和“看小說聽說書”,乃是人之“性天”,不能“百計禁止遏抑”,而當“因其勢而利導之”,所以“戲文小說乃明王轉(zhuǎn)移世界之大樞機,圣人復起不能舍此而為治也?!闭驗樗恼螒B(tài)度、哲學思想、為人作風和文學思想與金圣嘆多有相通之處,故“生平極許可金圣嘆”,在《廣陽詩集》中就有《題唱經(jīng)先生像》一詩,給金圣嘆以極高的評價:“忽有仙山在別峰,通身香氣似芙蓉。千里,獨上瑤臺十二重?!?/font>

   目前,大家把金圣嘆只是當作一個有影響、有爭議的批評家,故《詩選》的價值首先就在于是研究金圣嘆生平和思想主要資料。原來,關(guān)于金圣嘆的第一手情況,主要是從他的雜著中零星知道一些,此外,就得靠一些筆記傳聞了。因此感到少,又常失之于謬?!对娺x》無疑可以補充和糾正不少有關(guān)金圣嘆的情況。

   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當然是關(guān)于金圣嘆的家庭和生活,大家原來只知道他“年雖幼而眷屬凋傷獨為至多”,除了族兄金昌外,在晚年的書信中還出現(xiàn)過金麗、金佶、金希等一些族弟,而現(xiàn)在就可以知道他還有嫡親的一兄金境、一弟金岸先和一妹[9]。他們在小時候生活還比較優(yōu)裕,“拈書弄筆三時懶,撲蝶尋蟲百事宜”,但“一自耶娘為異物,至今兄弟并差池”(《念舍弟》),家境看來也逐漸中落。金圣嘆在《十六日三弟岸先手札并詩,率答二絕》中提到:“髯珣超群又絕倫,大哥三弟更奇人。人家只道我家富,這樣貧來未是貧。”這說明了他們兄弟都有一點超群絕倫的“奇人”味,同時又點明了他的家庭由人家印象中的富逐漸轉(zhuǎn)向貧了。這恐怕還在他三十歲之前。以后清兵南下,“苦遭喪亂”,更加困頓。關(guān)于金圣嘆以后的貧寒生活,在《水滸》、《西廂》的批文中也提到過幾次“家貧無資”之類的話,在《西城風俗記》中也發(fā)過“可憐天下更窮似圣嘆”之類的感慨,但總的來說還比較籠統(tǒng),給人的印象也只是冬夜批書時沒有酒喝和“無力刻書”之類[10],而《詩選》記述的就比較具體得多了。他的一個八口之家,常常吃的是“無米又無菜”[11],穿的是“一尺縫衣買不能”[12],連妻子也弄得襟裙不復全“[13]。正因此,朋友們不得不來”寬柴寬米“,甚至送醬送醋,送菜送酒來接濟一些。比如《辛巳大饑,無動惠米志謝》一詩,就是記錄他家正在”妻孥相對餓“時,猶如”亭午清齊水一盆“,人家送米來了。有時人家不送來,就只好老著臉皮去乞了,《失題》一首就說他”饑驅(qū)陶令叩山門“的情況。這種生活的窘?jīng)r,在《道樹遣人送醬醋各一器》中描寫得很具體,很可憐:

籬豆畦蔬一例遲,瓶空罍倒四鄰知。
正留僧飯水淘缽,驚得公書唾滿頤。
饞子背人先染指,老妻報我只攢眉。
無鹽三月東坡急,汲水求薪鬧晚炊。

   毫無疑問,金圣嘆的生活是窘迫的,但他畢竟還是一個主要靠剝削來維持生活的小地主,和真正的勞動人民是有所區(qū)別的:

一夏隨僧餐白粥,忽逢租戶餉蛑蝤。
小妻私酒又新熟,白佛開齋過好秋。(《效李義山絕句》)

   以上這些,就是《詩選》為我們提共和補充的,關(guān)于金圣嘆的家庭和經(jīng)濟生活的概況。在封建社會里,一個文人的經(jīng)濟地位、生活情況,和他的政治傾向、創(chuàng)作思想無疑是有一定聯(lián)系的。“文窮而后工”,是一句經(jīng)得起實踐檢驗的名言。我們不可想象一個飫甘饜肥、深居簡出的達官貴人與人民群眾有多少共同的語言,盡管他們常常把自己打扮成人民的救星、真理的化身。金圣嘆一生窮秀才的生涯,雖然沒有使他跳出階級局限,傾向農(nóng)民革命,但他低下的地位、困苦的生活就是能使他切身感受到社會的黑暗、群眾的疾苦,能起來抨擊腐敗的政治和呼吁改變勞動人民的遭遇,以致最后挺身而出,為反對貪官酷吏而獻出了生命。正在這基礎(chǔ)上,《詩選》中就有一些反映人民疾苦、揭露社會黑暗的詩歌。如《兵戰(zhàn)》反映了“黔首”希望擺脫“舊人書里失,新哭巷中多”的災難?!断萝囆小窂膫?cè)面描寫了“闔閭遺黎去四方,東南豈是無良疇?虎冠飛擇遍諸縣,縣縣大杖殷血流”。特別是《秋雨甚,田且壞》一詩,并不是平平地寫了一場自然災難,而是追究了社會的責任,并用諷刺的筆觸,把矛頭直指了“新世界”的“圣人”,這不能不說是可觀的:

曾聞董子占繁露,積雨其民有大憂。
幸入圣人新世界,如何潦水壞田疇?
忸怩蚯蚓升堂陛,細碎魚蝦實澮溝。
軍事正興都尉正,不知何計應徵求?

   金昌、李重華、鄧之誠等在談到金圣嘆的詩時,一致認為他在學杜上下了功夫,“實以老杜為歸”。很清楚,金圣嘆學杜不僅僅在形式上,而且也在思想上。這正象他推崇和學習《莊子》、《離騷》、《史記》、《西廂》、《水滸》一樣,都不僅僅在形式上,而且也在思想上。不過平心而論,金圣嘆的那種了解人民、同情人民、關(guān)心人民的思想和言論,在《詩選》中表現(xiàn)得還不如在《水滸》、《杜詩解》及其他一些雜著中那樣充分??上У氖牵切┟裰餍缘木A過去早被一些粗暴的結(jié)論一筆勾消了。

   長期以來,金圣嘆之所以被否定,是由于被戴上了一頂“反動文人”的帽子。罪證是什么?主要就是一部批改的《水滸》。具體而論,就是金圣嘆在批《水滸》時,一、直接咒罵了農(nóng)民起義(主要在序文中);二、丑化了“農(nóng)民革命領(lǐng)袖”宋江;三、腰斬《水滸》以惡夢結(jié)束;歸結(jié)起來一句話:因為反對農(nóng)民起義,所以反動。誠然,金圣嘆是反對農(nóng)民起義的,在《詩選》中也有一些詩流露了他“誠憂盜賊時”(《元暉渡江》一首)。這也確實是作為一個封建地主所表現(xiàn)出來的落后的,反動的一面。但是,歷史實在是喜歡捉弄人的。金圣嘆在封建社會中被封建文人所咒罵的主要罪狀,也由于是批改了一部《水滸》。所完全不同的是,他們認為金圣嘆批改《水滸》是“倡亂”,是“惑人心”,因而“其罪不可勝誅”。同樣一部金批《水滸》,竟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看法,難道就不值得深思嗎?現(xiàn)代的金圣嘆研究者,曾經(jīng)從《水滸》的金批中舉出不少事例來說明金圣嘆具有進步的一面。比如,他們指出金圣嘆尖銳的揭露了封建政治的黑暗、腐朽和揭示了“官逼民反”的真理。《水滸》一開頭,金圣嘆就將“洪太尉誤走妖魔”改為楔子,反對將“誤走妖魔”作為惹起起義的禍胎,而是把高俅出場作為第一回,并在總批中劈頭指出:“不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使讀者“深知破國亡家結(jié)怨連禍之皆由是輩始也”。全書評語中,對高俅等貪官污吏痛加鞭撻、嚴厲批判,并把他們的存在作為封建政治中的普遍現(xiàn)象來看待,認為此輩橫行,勢所難免,“欲民之不叛,國之不亡,胡可待也?!保ǖ谖迨换嘏┒瘛胺巧鵀楸I”(《宋史綱》),他們?nèi)胨?,乃“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第三十一回批)特別可觀的是,他還把矛頭引向了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第一回第一句評就提醒讀者“有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之痛”,后又接著指出“作者于道君皇帝每多微詞”,叫讀者不要放過最高統(tǒng)治者。

   又比如,他們指出金圣嘆對受迫害的人民及其反抗斗爭是贊美、同情的?!缎ㄗ印放氨旧诫m有猛虎,并不傷人”時寫道:“一部《水滸傳》一百八人總贊”。在十四回阮小五不去壞仗義疏財?shù)摹∩w的“道路”的話下又批:“《水滸》一百八人人品心術(shù),盡此一言”。第三十七回李逵一出場,就親切的批道:“李大哥,來何遲也!真令讀者盼殺也!想殺也!”他對李逵的總評是“不可以威脅,不可以勢服,不可以利劫,不可以智取”(第三十七回批)的“有宰相胸襟”(第六十三回批)的“真正仁人孝子”。(第四十二回批)對于其余眾多的梁山英雄,他都作了出自肺腑、決不做作的贊美。對于“造反”,他不僅不反對,也流露出同情之感、溢美之詞。就是他討厭的宋江在潯陽樓吟反詩時,批語也不斷贊美宋江的所作所為:“突兀淋漓之極!”“突兀淋漓之筆!”“其言咄咄,使人欲驚!”后來,宋江系獄,李逵道:“吟了反詩,打甚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迸Z:“駭人語!快絕!快絕!”特別是對梁山英雄的拒捕官兵,攻城奪縣等武裝斗爭,也同樣是贊嘆不已。因此,正如有的研究者說的,不能簡單地說金圣嘆反對農(nóng)民起義。有的甚至反問道,中國文學史上又能找出幾位對農(nóng)民英雄寄予了如此“有限同情”的文學家呢?當然,無可否認,金圣嘆的這些思想和言論是深深地打著他的階級烙印,暴露著種種局限。但應該指出的是,在我國整個封建社會中,能象他這樣大膽地、熱情地對這樣一部書、這樣一群人、這樣一些事,作這樣歌頌的,實在是不多的。再聯(lián)系到金圣嘆批《水滸》之外著作中的一些閃爍著民主性精華的言論,以及在我國文學家中罕見的以生命貢獻給反貪官斗爭的事實來看,給他戴上一頂“反動文人”的帽子無論如何是可以討論的。
 
   事實上問題很清楚,金圣嘆的思想是復雜的、矛盾的。對于這種復雜性、矛盾性是決不能用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方法所能了事的。假如我們僅僅以曾經(jīng)反對、咒罵農(nóng)民起義這一點來給一個在封建社會中某一方面有一定貢獻的文人戴上“反動”的帽子而打倒的話,恐怕一部中國文學批評史、思想史就只能成為一團漆黑了!那些起勁地給金圣嘆戴帽子的研究者是很喜歡用同時代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以至稍前的李贄等人來同金圣嘆比較的。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難道黃、顧、王以及李贄等不反對農(nóng)民起義嗎?難道也因為他們反對農(nóng)民起義、甚至侮蔑一般的“庶民”為“禽獸”就可以把他們戴上帽子、簡單否定嗎[15]?再以金圣嘆十分推崇的杜甫來說吧,難道因為他也寫了一些如《喜雨》之類的反對農(nóng)民起義的詩歌后,就能否定他的偉大嗎?看來,對于古代的作家作品,不正視其思想的復雜性,不作具體的分析,不分辨其精華和糟粕,而只是片面地抓住其消極、落后的一面,無限擴大,無限上綱,然后一棍子將他(它)打死,這是行不通的。

   在分析金圣嘆等古代作家時,與抓其一點、無限上綱的情況相呼應的,還有一種流行的“歸根到底”論。這是用來對付古代作家積極、進步一面的。你要肯定金圣嘆反對貪官酷吏嗎?他說這是地主階級內(nèi)部狗咬狗的爭吵,歸根到底是維護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企圖從根本上消滅農(nóng)民起義。你要肯定他同情和贊揚農(nóng)民英雄及其斗爭嗎?他說這是從地主階級立場上的同情,根本不會絲毫損害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歸根到底也是為了鞏固封建統(tǒng)治。你要肯定他具有民主思想的萌芽和進步的政治理想嗎?他說這些也只是具有表面價值和似是而非的東西,歸根到底是站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立場上,為了維護反動的、封建的秩序。如此等等,這種“歸根到底”論似乎是永遠正確的,因為這是所謂從本質(zhì)上看問題。然而假如僅僅用這個來代替歷史唯物主義地具體分析古代作家在歷史上有何進步作用和對待人民的態(tài)度如何的話,那一部古代文學史、思想史都可以用“歸根結(jié)底”的模式來一套,隨后一言以蔽之曰:都是為封建統(tǒng)治服務,因而都是糟粕!請同志們想一想,假如一個古代作家,其落后的一面被人無限上綱,其進步的一面又遭到一個“歸根結(jié)底”,左挨上一根棍子,右戴上一頂帽子,那我們怎么能給以應有的歷史地位,怎么能科學地分辨其糟粕和精華,怎么能正確地貫徹批判繼承的原則呢?

   在金圣嘆研究中有爭議的,還有一個金對待清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問題。本來,在文網(wǎng)特嚴的清代,人們是不大敢涉及這個問題的。廖燕在《金圣嘆先生傳》中首先提到了這樣幾句話:“鼎革后,絕意仕進,更名人瑞,字圣嘆,除朋友談笑外,惟兀坐貫華堂中,讀書著述為務?!边@段話約寫在金圣嘆死后三十五年[16]。這里所說的“更名人瑞”、“坐貫華堂”等具體細節(jié)可能與事實有些出入,但總的要說明的意思還是比較明確的。后來張仲仁在《陽山十八人祠記》中進一步談到“哭廟諸生懷光復明社之志,緹騎搜其家,得與嘉興友人書,多不諱語,故借哭廟事以罪之?!甭?lián)系當時哭廟案與同審的“鎮(zhèn)江失機”、“金壇叛逆”等案最后都以反叛罪論斬,以及當時“城中訛言大起,有言盡洗一鄉(xiāng)者,有言欲屠城者,人心惶惶,比戶皆恐”的情況來看,這個記載不能說完全沒有根據(jù)。然而現(xiàn)在畢竟難以找到直接的證據(jù)。解放后,有人根據(jù)當時整個民族斗爭的形勢和金圣嘆的一些具體表現(xiàn),認為他具有抗清的愛國思想。此論當然遭到了“反動文人論”者的鳴鼓而攻之。既然已是“反動文人”,怎么能允許他有“愛國”的思想呢?他們不但說金圣嘆沒有一般的民族氣節(jié),而且進一步說他是一個對清統(tǒng)治者卑躬屈膝的奴才文人。其證據(jù)是什么呢?像樣的只有一條,即《詩選》中的一組《春感》詩?!洞焊小吩姽灿邪耸祝紫扰墩呷∑渌?,只引了幾首。今天,為了說明問題,不防將其全詩及序公之于下:

春感八首有序

   順治庚子正月,邵子蘭雪從都門歸,口述皇上見某批才子書,諭詞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等語。家兄長文,具有某道。某感而淚下,因北向叩首敬賦。

春感八首有序
 
絳縣涂泥不記春,江南梅柳漫驚新。
忽承帝里來知己,傳道臣名達圣人。
合殿近臣聞最切,九天溫語朗如神。
昌黎好手夫何敢,蘇軾奇逢始信真。
 
半夜虛傳見賈生,同時誰會見長卿。
臥龍只合躬耕死,老驥何由仰櫪鳴?
歲晚鬢毛渾短盡,春朝志氣忽崢嶸。
何人窗下無佳作,幾個曾經(jīng)御筆評?
 
三十年中蠟燭催,桂花開又杏花開。
至公堂下雙行淚,千佛燈前一寸灰。
短短青蓑連夜織,蕭蕭白發(fā)滿頭來。
水云深處釣魚去,誰識磻溪王佐才?
 
一江春水好行船,二月春風便到天。
盡卷殘書付兒子,滿沽清酒酌長年。
半生科目沉山外,今日長安指日邊。
借問隨班何處立?香爐北上是經(jīng)筵。
 
東方對仗訴臣饑,便是三冬學總非。
實有五絲來補袞,敢將八口仰垂衣。
云霞開曙趨龍闕,筆墨承恩近鳳幃。
干祿舊曾聞圣訓,進身早已畏天威。
 
不愿雙牙鼓角喧,并辭百里簿書繁。
點朱點墨官供筆,論月論年勅閉門。
萬卷秘書攤祿閣,一朝大事屬文園。
勒成蓋代無雙業(yè),首誦當今有道恩。
 
張得朱絲久不彈,鐘期更比伯牙難。
何人立悟空山雪?似汝芳香竟體蘭。
千里歸來塵未洗,一天歡喜淚無端。
眼看梅蘂添春色,心識松枝保歲寒。

維縉冬春學佛期,瞻由風雨對床時。
何曾袖里無玄草,所至堂中有白椎。
欲去非為藏鳳德,適來豈是斗蛾眉。
平生性不求聞達,除卻家兄說向誰?

   對于這《春感八首》,我們只要實事求是地看待“叩首敬賦”、稱“帝”稱“臣”這類作為一個生活在封建社會中的文人不得不用的套語后,對全詩加以全面分析,就很難得出他對清統(tǒng)治者卑躬屈膝的結(jié)論。在封建社會里,一個下層的、普通的文人,一個長期被封建衛(wèi)道者“同聲詈之”的“異端”,“忽承帝里來知己”,當然會使他感到意外,有所感動?!昂稳舜跋聼o佳作,幾個曾經(jīng)御筆評”?一想起他長期以來遭到的種種“疑謗”和“痛毀”,此時不能不感到出了一口惡氣。他覺得自己是高尚的,而那些營營不休的衛(wèi)道者是渺小的。于是,他也有點飄飄然起來,自負自己是“臥龍”式的人才。然而,在這樣的社會中,“識磻溪王佐才”?他深知自己是不會為時所用的,而更重要的是,他是“進身早已畏天威”,“不愿雙牙鼓角喧”,并不想去為清統(tǒng)治者當爪牙。他的個人理想主要就是希望有一個閉門讀書的優(yōu)裕環(huán)境,以最后“勒成蓋代無雙業(yè)”。特別是最后兩首,他用十分明確的語言申明了“平生性不求聞達”,“心識松枝保歲寒”。假如說金圣嘆在一種特殊的情況下開始時曾經(jīng)有過一時沖動的話,那么最后也是被冷靜的理智克服了。這怎么能說像一個奴才呢?在這里,我們還要特別指出的是,《春感八首》僅僅是一組詩,假如我們對此還感到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話,那么應該而且必須把他三百多首詩來一個全盤考察。本來,在大多數(shù)人看不到《詩選》的情況下,挑出一些個別的詩句,肆意引伸、欺騙輿論的做法是不足娶的。我們認為,一個人將《詩選》從頭到尾那怕是最粗略地讀一遍的話,也會得出金圣嘆同清統(tǒng)治者不調(diào)和的結(jié)論。在整個《詩選》中,占比重相當大的一部分就是他對故明的懷念、對清統(tǒng)治者的不滿和表示要保持自己的氣節(jié)。其中比較明顯的,就有以下幾首:《甲申秋興》、《效李義山絕句》、《外甥七日》、《元暉來述得生事》、《有感呈諸同學》、《是夜讀杜詩有懷明人法師卻寄二十四韻》、《上元詞》、《板橋》、《蘇臺懷古》、《窗前古梅》、《詠桐》、《題淵明撫孤松圖》、《塞北今朝》、《殿下雙松》、《昨夜夢看德輔庭中野樹記之》、《看梅思知止先生》、《對雪》等。為說明問題,這里不妨略引幾首。先看《外甥七日》,這是記錄了他在清兵剛下江南時的情緒:

亂離存舍妹,艱苦得添丁。敝宅人常說,啼聲我既聽。四郊方斬馘,七日爾生靈。造物真輕忽,翻歡作淚零。

   據(jù)無名氏《研堂見聞雜記》載,當清兵占領(lǐng)蘇州下薙頭令后不久就屠城民一天,“自北察院殺而南及葑門,老稚無孑遺”。接著,嘉定被“屠戮無遺”,昆山也“殺戮一空”,就是離蘇州不遠的沙溪、橫涇一類小鎮(zhèn),也被“殺人萬計”,“積尸如陵”,“七浦塘一水蔽流皆尸,水色黑而綠,行人以草塞鼻,真可哭可涕?!苯鹗@這里所說的“四郊方斬馘”,就是對這種野蠻行徑的血淚控訴。《清詩紀事初編》所引的《塞北今朝》也同樣這個主題。在一陣野蠻的屠殺之后,清統(tǒng)治者就兼用了高壓和利誘兩手,使?jié)h族知識分子紛紛就范。那么入清幾年后,金圣嘆的態(tài)度如何呢?這里再引一首《題淵明撫孤松圖》:

后土栽培存此樹,上天謫墮有斯人。
不曾誤受秦封號,且喜終為晉逸民。
三逕歲寒唯有雪,六年眼淚未逢春。
愛君我欲同君住,一樣疏狂兩個身。

   金圣嘆是很喜歡通過詠景、詠物來曲折地表達這方面的感情的。這類詩較多,這里也舉一首《詠桐》為例:

紫鳳西飛竟不歸,冰根雪干欲何依?
不如斷作雷家樣,一曲廣陵天下稀。

   當然,這些詩都是寫在《春感八首》之前,或許還不足以說明他的“晚節(jié)”,因為《春感八首》是寫在他被殺的前一年。實際上,要問他的晚節(jié)如何,像《杜詩解》中的一些批文早就可以說明問題了。不過,這里既然在談《詩選》,我們不妨再從《詩選》中來找例證,因為《詩選》也為我們保存了幾首明確表明時期的詩,如《庚子秋感》和《辛丑春感》等。從這兩首詩中可以看到,金圣嘆在生命最后的一年里,感慨的也只是“亂世黃泉應有路,愁人孤枕總無情”。清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曾經(jīng)欣賞過他的作品,也使他一時間有點受寵若驚,但到現(xiàn)在,他更清醒地認識到那位死去的“虞舜”順治(“虞舜”與“靈修”對仗,主要是用來借指皇帝的意思),不過是一個蕩蕩無思、不察民心的楚懷王式的“靈修”而已。自己的作品受到他這樣的人的欣賞實在也是毫無意思?!傲柙聘稳俗x?封禪無如連夜燒”,目前所企求的,只是“還馀幾日作漁樵”。至于另一首《陳定齋大仆,辛丑春初索得男,正值普門誕日,是日郡縣恭接今上登極詔書適至,賦詩紀瑞》,主要是為陳“得男”而紀瑞,并非為康熙“登極”而諛頌,這本來是很清楚的。假如用這樣的詩來證明金圣嘆是拜倒在清廷闕下云云,實在是軟弱無力的??傊y(tǒng)觀《詩選》,我們雖不能把金圣嘆的所謂“抗清的愛國思想”估價太高,但他也不是一個對清統(tǒng)治者卑躬屈膝的奴才。我們并不否認當他聽到順治高度評價他的作品而使他的虛榮心得到滿足時,在思想上曾經(jīng)有過一刻的動搖,并對他以后的思想也有所影響。但從總體來看,他和清統(tǒng)治者還是不合作的,是抵觸的。這也正如俞鴻籌為抄本《詩選》所寫的讀后記上所說的:“今閱《詩選》中如《甲申秋興》、《效李義山絕句》、《塞北今朝》、《元暉來述得生事》諸作,亡國之思觸處多有,當時文網(wǎng)綦嚴,犯者輒有不測,選此詩時想見慎之又慎,而仍不免錯雜其間,此詩后之流傳不廣,良有以也?!?/font>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已經(jīng)可以感到金圣嘆的為人并非只是“性滑稽,喜詼諧”[17],而是也有其深沉抑郁的一面。長期以來,人們多把金圣嘆視為“滑稽之流”[18]。到本世紀的二、三十年代,林語堂一伙也把他捧為幽默的大師。魯迅在同論語派作斗爭時,幾次提到了金圣嘆,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特別在談到金圣嘆臨刑時,魯迅引用了梁章鉅《歸田瑣記》中的一句話:“殺頭,至痛也,而圣嘆以無意得之,大奇!”[19]然后下結(jié)論說:“但總之:一來,是聲明了圣嘆并非反抗的叛徒;二來,是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20]魯迅在這里盡管聲明金圣嘆的話“不知道這是真話,是笑話;是事實,還是滛言”,但在所謂評論《水滸》時不少人是把它當“真話”廣為傳播,致使廣大群眾乃至學術(shù)界都把金圣嘆當作林語堂一流只是講講笑話的幫閑。其實,金圣嘆的怒罵也好,喜笑也好,都是深深地扎根在抑郁悲憤之中。假如他的批文確是較多的表露了疏蕩不羈、滑稽善謔的一面,那么他的詩歌則較多地顯示了深沉的憂郁、哀愁痛苦的一面。就是他的死,也決不是梁章鉅或者更早一點的王應奎所記的說了句笑話后“一笑受刑”,而是充滿著悲憤,內(nèi)心是十分痛苦的。本來,關(guān)于金圣嘆臨刑以及哭廟的主要記載有多種,若以時間先后為序,當首推成于康熙六年的顧予咸的《遭難自述》和差不多同時的無名氏的《辛丑紀聞》(《哭廟紀略》當于康熙三十年后的《辛丑紀聞》的刪改本)[21],以及《研堂見聞雜記》等;其后為康熙三十二年修撰的《蘇州府志》卷十一《雜記》類所記和約為康熙三十五年的廖燕的《金圣嘆先生傳》;再后,就是生于康熙二十三年的王應奎的《柳南隨筆》等筆記,至于梁章鉅的《歸田瑣記》問世,離開金圣嘆臨刑時的情況,如《研堂見聞雜記》、《蘇州府志》等。下面就記述到金圣嘆臨刑情況的摘錄如下:

 《辛丑紀聞》:“其(金圣嘆)寄獄卒家書云(《哭廟紀略》為‘金圣嘆家書云’,下同):‘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而圣嘆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若朝廷有赦令,或可相見;不然,死矣。’”

 《金圣嘆先生傳》:“臨刑嘆曰:斫頭最是苦事,不意于無意中得之?!?/font>

 《柳南隨筆》:“聞圣嘆將死,大嘆,詫曰:‘斷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圣嘆以不意得之,大奇?!谑且恍κ苄??!?/font>

   這些記載的演變很清楚,開始金圣嘆在感慨“無意得之”之后是說“不亦異”,后就傳為“大奇”,再加上“一笑受刑”了。至于“臨刑”的時間,也有兩種理解,一種記為上刑場前,一種是說在刑場上。其實,于上刑場前,正如當時在獄中的顧予咸所述:“十八日(臨刑之日)外傳旨下,獄中嘩然,有托后事、托家事、托尸事者,嗚咽長號,不絕于耳,最亂心曲”,那有什么“臨行時飲酒 若,且飲且言”,乃至說說笑話的怪事?!缎脸蠹o聞》所說的“寄 卒家書”,乃是臨刑前十幾天的事。當時雖然處斬的圣旨已下,金圣嘆等還不知道,還存在著生的希望,根本還不想去“一笑  刑”。至于上刑場時,據(jù)《辛丑紀聞》載:“是時四面皆披甲圍定  撫臣親自監(jiān)斬,至辰刻,獄卒于獄中取出罪人,反接,背  旗,口塞栗木,挾走如飛。親人觀者稍近,則披甲者槍柄刀   打。俄而炮聲一震,百二十一人皆畢命。披甲亂馳,群官皆  法場之上,惟血腥觸鼻,身首異處而已。”可見,金圣嘆臨刑  話云云,純屬傳聞,不足為據(jù)。那么,金圣嘆臨刑前究竟怎樣態(tài)度?

《詩選》替我們保存了三首詩:

絕命詞逸詩

以下三首皆先生臨難時作也。
鼠肝蟲臂久蕭疏,只惜胸前幾本書。
雖喜唐詩略分解,莊騷馬杜待何如!
 
與兒子雍

吾兒雍,不惟世間真正讀書種子,亦是世間本色學道人也。
與汝為親妙在疏,如形隨影只于書。
今朝疏到無疏地,無著天親果宴如?
 
臨別又口號遍謝彌天大(疑作下)人謬知我者
東西南北海天疏,萬里來尋圣嘆書。
圣嘆只留書種在,兒子雍。累君青眼看何如?

   在這三首詩中,哪有一絲說說笑話的影子,哪有一點收場大吉的意思!有的只是對自己事業(yè)的執(zhí)著,有的只是對貪官酷吏的控訴,有的只是求留“書種”于未來!在這里,我們可以比較集中地看到了金圣嘆的為人,可以澄清一些長期以來被傳聞弄糊涂了的假象。

   當然,我們在這里絲毫沒有貶低魯迅的意思。魯迅是偉大的。但我們對于魯迅的話也應該全面地、實事求是地學習和領(lǐng)會。魯迅在論及象金圣嘆這樣的古人時,有的是在學術(shù)著作中作冷靜的分析,有的是在雜文中順便帶及。就是前一類著作,限于當時的客觀條件,不論在觀點上還是在材料上,都難免有疏漏的地方。至于后一類文章,我們假如形而上學地摘引其片言只語來作為評價古人的金科玉律,恐怕往往會產(chǎn)生問題的。比如就以《談金圣嘆》來說吧,它的主要精神在于批判論語派、新月派等資產(chǎn)階級文人,其功績是不可磨滅的。但就評價金圣嘆或《水滸》而言,有些話就不能不使人產(chǎn)生疑問。比如,以否定的口氣來說金圣嘆提高小說傳奇的地位是“拾了袁宏道輩的唾余”就是一例。本來,后人對于前人的“唾余”往往有意無意地會碰到的。就以魯迅下文所說金圣嘆的批文“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來說,在他之前胡適就在《水滸傳考證》中說過類似的話,而在胡適之前,還有個叫燕南尚生的在《新評水滸傳敘》中也提到過。問題的關(guān)鍵是要分清楚前人的“唾余”是對的、進步的,還是錯的、落后的。假如基本上是可取的,就不但要拾,而且還要加以發(fā)揚;假如是不可取的,那就不管是什么圣人權(quán)威,都不能拾,更不能用此來嚇人、騙人。只有這樣,我們的社會科學事業(yè)才能進步和繁榮,我們對于金圣嘆這樣的人物的研究也才能深入。

   綜上所述,《詩選》保存著研究金圣嘆生平和思想的重要資料。但是,《詩選》畢竟是一部詩選。作為文藝作品,也有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就作品的思想性而言,上文提到的《秋雨甚,田且壞》的思想性,就是寄寓于辛辣的諷刺之中?!都咨昵锱d》之一對南明官吏腐朽的抨擊也是別具特色,十分風趣:

蝦蛆先死大魚繼,惟有螃蟹日彭亨。
先生破齋買蟹吃,怪他著甲能橫行!

   再如《燕子》一首,使人自然而然地對那種假裝正經(jīng)、神圣的統(tǒng)治者發(fā)出輕蔑的一笑:

殿中雙唱御經(jīng)筵,殿下千官未進箋。
燕子不知防執(zhí)法,啣花正墮圣人前。

   其二,吸取民歌養(yǎng)料,語言自然流暢。金圣嘆接近底層,對民歌是十分喜歡的。在《西廂》的批文中,常常對一些民歌贊嘆不絕。因此他的詩很象他的批評文字,猶如行云流水,自然通暢,沒有那種學究氣、古板味。有些詩就寫得很有點民歌的味道,如《癸未秋興之二》:

蚊子秋來大如蜂,衣裳郎亢冠髼松。
咬人人不計較汝,豈得數(shù)日還相逢?

   其于擬作中見真精神?!对娺x》中擬作較多,有擬李商隱、常建、崔液等,最多的當然是擬杜甫。明代以來,在復古主義思潮的影響下,一般文人多有擬作,但往往是優(yōu)孟衣冠,沒有自己的真精神。金圣嘆于明亡之后,有許多難言之隱,不能明說,除了借詠景、詠物等來抒發(fā)自己的懷抱之外,就巧妙地利用擬作來曲折地表達自己的感情。這一點在《上元詞》(擬唐崔液)的附記中交代得很清楚:“此非道人語,既滿目如此,生理偪側(cè),略開綺語,以樂情抱。昔陶潛自言:時制文章自娛,頗示其志。身此詞,豈非先神廟末年耶?不能寄他人,將獨與同志者一見也?!币虼耍鹗@擬作往往能做到既肖古人,又有真我。例如《效李義山絕句》:“身似作往往能做到既肖古人,又有真我。例如《效李義山絕》:“身似多情秋蛺蝶,不曾飛上別枝花?!奔认罄盍x山的情詩,又表示了他對亡明的忠貞。又如擬杜《憑韋少府班松樹子栽》,抒發(fā)了他不管風吹浪打,堅信自己事業(yè)改必勝的豪情:

院花朝盛晚間衰,那得風霜不打枝。
數(shù)寸問君能覓得,龍鱗千尺在他時。

   總之,不論把《詩選》當作研究金圣嘆的資料,還是把它當作一部詩集,都值得一讀。但這并不等于它沒有糟粕和局限。金圣嘆作為一個封建地主階級的文人,如前所述不可避免地和起義的農(nóng)民站在對立面,咒罵他們?yōu)椤氨I賊”;在思想上,也常常流露一些虛無、消極的東西;另外還有些庸俗低級的作品。諸如此類,都應該加以批判和剔除。我們希望這本《詩選》早日出版,讓更多的人能全面地、實事求是地、科學地研究金圣嘆,以促進我國社會科學的繁榮。
 
   金圣嘆(1608年4月17日—1661年8月7日),名采,字若采。一說原姓張。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嘆,自稱泐庵法師。明末清初蘇州吳縣人,著名的文學家、文學批評家。
 
   金圣嘆的主要成就在于文學批評,對《水滸傳》、《西廂記》、《左傳》等書及杜甫諸家唐詩都有評點。他乩降才女葉小鸞,寫下動人篇章,成為江南士人佳話,亦為曹雪芹構(gòu)思和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素材之一。金圣嘆提高通俗文學的地位,提出“六才子書”之說,使小說戲曲與傳統(tǒng)經(jīng)傳詩歌并駕齊驅(qū),受推崇為中國白話文學運動的先驅(qū),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三月初三,金圣嘆生于蘇州,童年貧困孤獨,九歲入讀私塾,刻苦勤奮,思想獨立,喜愛閱讀,尤其沉迷于《水滸傳》,成年后考取秀才,耗費無度,以致常處貧困。
 
   金圣嘆篤信神佛,喜讀佛經(jīng)和結(jié)交僧人,擅長扶乩降靈,自稱佛教天臺宗祖師智顗弟子的轉(zhuǎn)世化身,托名“泐庵”法師,士大夫尊稱為“泐公”或“泐師”,二十歲起開始在吳縣扶乩,自稱收納三十多個已逝女子為冥間弟子,崇禎朝中期最為活躍,曾到葉紹袁、錢謙益、姚希孟、戴汝義等士大夫家中扶乩,寫出優(yōu)美感人的篇章,往往說中事主的心思,受葉紹袁等人的崇信;錢謙益直言金圣嘆好像受某種神靈支配。其后他絕意仕宦,埋首書本,

   約在崇禎十四年(1641年)評點小說《水滸傳》,清順治十三年(1656年)刊行評點王實甫《西廂記》,此外編輯唐詩選集《唐才子書》8卷,編寫八股文應試范本《制義才子書》,并注釋杜甫詩集。他亦開堂招生講學,旁征博引,炫耀才學,頗受當?shù)厥渴澷p。他為人狂放不羈,能文善詩,因歲試作文怪誕而被黜革。后為應科試,改稱金人瑞,考第一,但絕意仕進,以讀書著述為樂。評注不少古典,奇才也。

   順治十七年(1660年),皇帝對金圣嘆的作品加以贊美“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彼犝f后,隨即“感而泣下,因向北叩首”。順治十八年(1661年),吳縣新任縣令任維初為追收欠稅,鞭打百姓,虧空常平倉的漕糧,激起蘇州士人憤怒。三月初,金圣嘆與一百多個士人到孔廟聚集,悼念順治帝駕崩,借機發(fā)泄積憤,到衙門給江蘇巡撫朱國治上呈狀紙,控訴任維初,要求罷免其職。朱國治下令逮捕其中十一人,并為任維初遮瞞回護,上報京城諸生倡亂抗稅,并驚動先帝之靈。清朝有意威懾江南士族,再逮捕金圣嘆等七名士人,在江寧會審,嚴刑拷問,后以叛逆罪判處斬首,于七月十三日行刑,是為哭廟案。

   臨死前金圣嘆看見家人,神色自若的說:“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nèi)酸?!彼募胰艘宦牐滩蛔『窟罂?,圍觀的人也都為之鼻酸,而潸然淚下。金圣嘆財產(chǎn)充公,家屬發(fā)配滿洲。金圣嘆僅向巡撫示威,并無意造反,卻遭貪官陷害,在獄中悔恨交加,念念不忘、難以釋懷的是才子書評點尚未完成,辜負生平志業(yè)。過身后,族兄金昌收集編輯其著作與遺稿,題為《唱經(jīng)堂才子書匯稿》出版,兒子金雍則編集他對唐詩的評解,題《唐才子詩甲集》出版。

   傳說圣嘆死后托夢給朱眉方,說他已成為鄧尉山神。鄧尉山在蘇州西南七十里光福鎮(zhèn),又名萬峰山,前瞰太湖,風景極佳。鄧尉山多梅樹,花開時一望如雪,如頌圣嘆人品之高潔。墓葬在蘇州吳中區(qū)藏書五峰山下博士塢,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傳在今河北省阜城縣曾有衣冠冢一座。

   金圣嘆為人孤高,率性而為,個人主義,以才子自居,狂放不羈,譏笑其他秀才庸俗愚拙。他自幼學佛,勸人向善,傾向佛道二家的自由放任,又有儒家的入世沖動。他深感人生只是大夢一場,全然虛幻,短暫易逝,充滿煩惱失意,一切都不可恃,向往閑適平和的田園生活。他把男女之情與其他人情區(qū)分開來,強調(diào)其中必然含有色欲,出于自然,圣人禮制亦不廢情欲。他亦不失儒生身份,期待有用于世,敬佩杜甫的忠君愛國,特別認同孔子弟子曾點。曾點以無意仕宦與向往自由而著名,為孔子所贊嘆,金圣嘆特此取字為“圣嘆”。

   政治思想上他傾向保守,批評明末官府苛政,同情被欺壓的百姓,甚至主張官逼民反,但認為王命和禮法終不可違,對盜匪大肆譴責,特別討厭梁山泊首領(lǐng)宋江。

   金圣嘆的主要成就在于文學批評,他的評點很注重思想內(nèi)容的闡發(fā),往往借題發(fā)揮,議論政事,其社會觀和人生觀灼然可見。他斥責“犯上作亂”,釋“水滸”之名為“惡之至,迸之至,不與同中國”,反對“以忠義予之”;然而他又同情民生疾苦,痛恨魚肉良民的官吏和行同盜賊的官軍,并意識到“一高俅”之下還有“百高廉”,“千殷直閣”及其狐群狗黨,結(jié)成禍國殃民的社會勢力,108人“不得已而盡入于水泊”是“亂自上作”,因而肯定了梁山英雄的反抗。

   他認為,“居其邦,不竊議其大夫之得失,惡傷治也”,“非圣人而作書,其書破道,非天子而作書,其書破治,破道與治,是橫議也”;然而又承認天下無道則庶人敢議,“庶人之議皆史也”。他宣揚“忠恕”、“孝悌”之類儒家道德規(guī)范;然而又揭露禮教對人性的摧殘,贊美崔鶯鶯、張生的叛逆行為,譏諷冬烘秀才目《西廂》為淫書,而推《西廂》為“天地妙文”。

   他接受佛教的虛無思想,視人生若夢幻,所謂“天地夢境”,“眾生夢魂”;然而他又直面現(xiàn)實,并孜孜于述作,以為“生死迅疾,人命無常,富貴難求,從吾所好,則不著書其又何以為活也?”可以看出,金圣嘆的思想中是充滿著矛盾的。金圣嘆文學批評的精彩之處在于對作品的藝術(shù)分析。他的詩文評比較平常,如強分律詩為二解,套用八股文起承轉(zhuǎn)合之法說詩,頗為人所詬病。

   他評《水滸傳》、《西廂》二書時的藝術(shù)見解則獨出手眼,繼李贄、葉晝之后將小說戲曲評點推進到新的高度。他自謂評書“直取其文心”,“略其形跡,伸其神理”,實即旨在探索創(chuàng)作規(guī)律,在這方面確實頗有創(chuàng)見。他把人物性格的塑造放到首位,指出:《水滸傳》令人看不厭“無非為他把一百八個人性格都寫出來”。而塑造性格成功的關(guān)鍵是捕捉住人物的獨特的個性,“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即使是同一類型的性格,也要顯示出同中之異。

   他的評點中還涉及描寫一個人物的性格應表現(xiàn)出多面性、復雜性,又應表現(xiàn)出統(tǒng)一性、連貫性的問題,如他認為《水滸傳》中先寫魯達以酒為命,后寫魯達涓滴不飲,“然而聲情神理,無有非魯達者”;寫李逵樸至中又有奸猾,而“寫得李逵愈奸猾,便愈樸至”。也涉及人物語言個性化的問題,“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話”。在眾多的人物中應突出主要人物,如說“《西廂記》止寫得三個人:一個是雙文,一個是張生,一個是紅娘”,“若更仔細算時,《西廂記》亦止為寫得一個人。一個人者,雙文是也”。

   金圣嘆在評點的同時,也對原作加以修改,除詞句外,還作了全局性的刪削。他判定《水滸傳》后50回系羅貫中“橫添狗尾”,故盡行砍去,自稱得“貫華堂古本”無續(xù)作,又偽造施耐庵序于前。遂成今傳的70回本。又斷言《西廂記》第五本非出王實甫之手,也是“惡札”,故截去而以《驚夢》收尾。

   他所說的“澄懷格物”,實際上又關(guān)及塑造出活生生的人物性格,要靠冷靜細致的觀察,要靠設身處地的體驗,即所謂“動心”、“現(xiàn)身”。他也很重視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認為情節(jié)要出人意外,用“奇恣筆法”,“龍?zhí)⑴P”,但又要合乎情理,“寫極駭人之事,卻盡用極近人之筆”;又強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完整性,“一部書只是一篇文章”,作者必須“全局在胸”,因此講究“過接”、“關(guān)鎖”、“脫卸”,要求行文如“月度回廊”,有必然的次第。他所謂的“靈眼覷見,靈手捉住”,相似于對創(chuàng)作靈感的強調(diào);但他又重“法”,說“臨文無法便成狗嗥”,并總結(jié)出種種表現(xiàn)手法,如“那輾”等等。總之,金圣嘆已提出了較有系統(tǒng)的小說戲曲創(chuàng)作理論。

   金圣嘆還節(jié)評《國語》《國策》《左傳》等書。其評點注重思想內(nèi)容的闡發(fā),往往借題發(fā)揮,議論政事,其社會觀、人生觀灼然可見。他提出了較為系統(tǒng)的小說、戲曲創(chuàng)作理論,其文學理論及批評業(yè)績?yōu)槲覈膶W理論批評發(fā)展史作出了特殊貢獻。首先,他闡發(fā)了小說、戲劇等敘事文學創(chuàng)作不同于詩歌、散文寫作的若干規(guī)律,他強調(diào)小說要“因文生事”,而又非任意杜撰,要遵循生活的邏輯;同時又提出了以塑造人物性格為中心的文學理論批評的觀點和方法。其次,提供了一種以評價作品人物性格分析和性格塑造為核心的文學批評。第三,他還總結(jié)出了諸如倒插法、夾敘法、草蛇灰線法、綿針泥刺法、弄引法、獺尾法等全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批評方法。金圣嘆有詩集《沉吟樓詩選》。

   金圣嘆吸收了明代士人評點古文、史書,尤其是八股文的手法。除了《水滸傳》、《西廂記》和唐詩,他也評點過八股文。明代古文與小說戲曲的評點,大多只是在文章妙處打圈點,提醒讀者注意,加上簡單批語。金圣嘆擴充舊有評點之法,綿密有如經(jīng)書注釋,并勇于改動原文,以“奇”、“妙”等評語自我喝彩,甚至自夸點評無與倫比。他期待讀者透過其評點,學會怎樣閱讀其他文學作品。他自視為權(quán)威,了解甚至超越原作者的思想世界,文學評點的目的不是去尋覓古人意思,而是為了與后人交往,對作品的解讀,無須與作者原意相同。

   金圣嘆是中國白話文學研究的開拓者,提高通俗文學的價值,卓有遠見,被視為中國白話文運動的先驅(qū)。前人稱贊白話文學大多泛泛而論,他卻以細致深入的評點,證明這些作品如何優(yōu)秀,能與經(jīng)典名作相提并論,白話文學自此在士人間更為流行。

   金圣嘆的最大貢獻,在于最早提高小說與戲曲的應有地位,是最早和最有影響力的通俗文學提倡者,并開創(chuàng)了細讀文本的文學批評方法,成為中國史上最有創(chuàng)意的文學批評家之一,在小說批評的領(lǐng)域更是首屈一指。金圣嘆受徐增、廖燕等同時代士人的贊美,徐增稱贊他博學多才,見識超卓;順治帝亦稱贊他是古文高手,叫大臣不要用八股文的眼光衡量他。亦有士人批評他提倡《水滸傳》和《西廂記》,惑亂人心。

   20世紀新文學運動中,文學史家都贊揚金圣嘆,胡適認為他是“大怪杰”,有眼光有膽色,林語堂稱他是“十七世紀偉大的印象主義批評家”。但因為他攻擊《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一度被中國大陸學者批評為反動和“封建舊社會統(tǒng)治階級代言人”。金圣嘆在哭廟案中服刑,又被清末革命黨尊為抗清先烈。金圣嘆所寫評點之詳盡細致,為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前所未有。在小說批評領(lǐng)域,他的權(quán)威地位超越王世貞、李贄和鍾惺諸大家,繼后的毛宗崗評《三國演義》與張竹坡評《金瓶梅》,亦屈居其下。李漁贊賞獨有金圣嘆能指出《西廂記》優(yōu)勝之處,深入至一字一句;清人如馮鎮(zhèn)巒、毛慶臻都贊賞金圣嘆《水滸傳》評語匠心獨運,[9] 周作人說“小說的批,第一自然要算金圣嘆”。金圣嘆評語具原創(chuàng)性,個性分明,趣味盎然,而且準確清晰,細致入微,著眼于個別字詞的藝術(shù)功能,遠勝于中國其他詩話的含糊籠統(tǒng)。金圣嘆強調(diào)細讀文本,與20世紀西方文學批評中的新批評流派有相通之處,西方學者因其評點與西方文論可以互相發(fā)明,特別加以關(guān)注。金圣嘆指《西廂記》第五本并非王實甫原作,乃后人續(xù)寫,成為權(quán)威觀點,清代毛聲山等人都同意其說。亦有同時代人如董含批評他的評點雜亂無章,胡適則批評其《水滸傳》評語用了評八股文眼光,也批評他對宋江詆毀過于主觀,無中生有,現(xiàn)代讀者已毋須再看其批語。金圣嘆對杜詩的評解,詩學上則無重要地位,重要性則遠不如他對《水滸傳》和《西廂記》的評點,仇兆鰲《杜詩詳注》最為權(quán)威,收羅完備,但并未提及金圣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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