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電影《無間道》里,梁朝偉與劉德華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音響店。他們之間有一個經(jīng)典的對話:
華仔:請問,有沒有人???
偉仔:什么事???
華仔:哦,沒有沒有,我想試試這個?!?br> 偉仔:你用什么喇叭?
華仔:沒有,有什么好介紹?
偉仔:這部,標準的港產(chǎn)貨,一萬多,加上一千多的本地線,抵得上十幾萬的歐洲貨,高音挺,中音純,底音沉??傊痪湓?,就是通透。來,過來?! ?br> 音樂聲:(蔡琴《被遺忘的時光》)
偉仔:感覺到?jīng)]有,就好像在你面前唱一樣?!?br> 華仔(從一邊拿了另一個喇叭):來,你試試這個,聽老音樂呢,用這個比較好。
任何一個音響發(fā)燒友看到這里,相信都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音響,如同影片里黑幫販賣的毒品,一旦沾上,就會變成一種《無間道》主人公之間的那種宿命。在起步的時候,也許僅僅只不過是數(shù)百元的WALKMAN或MP3,終點呢?沒有終點。從整機的CD、功放、喇叭、信號線、電源線,一直到機子里的保險絲、電位器、電容、電阻,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不斷升級和無窮折騰的余地,以滿足耳朵對聲音的越來越夸張的欲望?;◣浊K錢買3只木頭釘子,墊在CD機的下面,這會被視為非常理性的行為。香港的燒友,用超導材料做信號線,價值一百多萬港幣。梁朝偉向劉德華介紹的那萬把塊錢的器材,在老燒的眼里只能是個笑話??磥?,長在身上的任何一個感覺器官,只要給它一線機會,就會孜孜不倦地尋找有效突破。
我也勉強可以算個半吊子音響迷,屬于音響發(fā)燒群體中的一個子集:耳機發(fā)燒友。不要小看這支隊伍,它應該是今天發(fā)燒友中最活躍、發(fā)展最快的一支隊伍了。也不要小看小小一副耳機潛藏的巨大能量。德國森海塞公司出品的奧菲斯耳機,連原配的耳機放大器在內(nèi),價值20萬人民幣。據(jù)一位聽過的朋友說,他用奧菲斯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那個聲音一出來,他的眼淚也就跟著出來了。音響界著名人士,臺灣權(quán)威雜志《音響論壇》總編劉漢盛先生寫過一篇廣為流傳的文章,叫《以耳機為師》,他說,“并非語出驚人,耳機的音質(zhì)更美更正確?!?br>
我很相信弗洛伊德的那個看上去既粗糙又荒誕其實卻深刻無比的“原初場景”理論。冤有頭,債有主嘛。成人以后的一切,從不良嗜好、強迫行為到到各種變態(tài)的性取向,統(tǒng)統(tǒng)可以追溯到童年的遭遇。就本人而言,對聲音的迷戀,可以清晰地定位到1975年我在南通縣五窯公社小學讀四年級時候的某一天,一個同學從家里帶來一本叫作《礦石收音機》的書。不要小看那個時候的農(nóng)村,也不要小看那個時候的小學生。我們相互換看的書,從《林海雪原》,《胡風反革命集團材料》,到《計劃生育手冊》,品種相當齊全。這本《礦石收音機》里面講,到中藥店里買一種叫做“自然銅”的藥材,用一根細針頂住,一頭接一根天線,另一頭接耳機,就可以聽到遠方電臺的廣播。天下竟有這等神奇之事?天線在鐵叉子上繞兩圈就可以了?!白匀汇~”用幾塊水果糖的價錢就可以買到。困難的是耳機,實在是難找啊。就在我四處打聽,幾陷絕望之際,有個同學竟然主動找上我,向我出示一只百裂千創(chuàng),里面的線圈都暴露在外的舊耳機。我想都沒想就掏出了自己收藏的所有寶貝(大致包括彈弓、火柴槍、鋼珠、香煙殼子等),把它換為己有。
(二)
我做收音機,和父親的支持也是分不開的。其實我父親自己也可以算半個音響發(fā)燒友。當然他自己是決不承認的,因為他是所謂的“音樂發(fā)燒友”,此類“音樂發(fā)燒友”多認為自己重精神不重物質(zhì),重音樂不重器材,甚至會對所謂的“器材發(fā)燒友”產(chǎn)生偏見。但是他就親口告訴過我,“文革”前在福州的時候,一共買過五只電唱機。后來被開除黨籍,下放勞改的時候,竟然不知死活,把其中的一只剝掉外殼,剩下機芯,藏在紙板箱里,帶到了農(nóng)村。他自己回憶的時候也說這樣做真是瘋了,因為所有的唱片(將近一千張)都已經(jīng)“處理”掉了,空留著機芯又有什么用呢?
文革一結(jié)束,他立刻故態(tài)復萌。南韓有一個短波臺每天有七八個鐘頭的古典音樂,他為此買了一只當時最高品質(zhì)的海燕收音機。光聽一遍是不過癮的,于是又買了一臺上海錄音器材廠的601型盤式錄音機,一個在當年駭人聽聞的奢侈品,要四百多元一臺(那時候平均月工資也就幾十元)。為了整理錄下來的節(jié)目,竟然又去買了一臺一模一樣的601。再過兩年,街上開始出現(xiàn)所謂的四喇叭立體聲收錄機。父親去老朋友家聽過一次之后,心里滾上滾下的,不能忘懷。終于,在輾轉(zhuǎn)托人之后,一臺夏普AP9292從廈門走私者那里來到我家。那天晚上,父親基本上沒有睡覺,他半夜里爬起來把隨機的試音帶(一些火車的聲音和“綠袖子”)聽了一遍又一遍,完完全全被那機器上大大小小閃爍跳動的紅燈和兩尺寬的“立體聲”給徹底迷住了。我還記得該機的一些參數(shù),比如說性噪比是50DB,這在當時已經(jīng)相當可觀了。南韓電臺和601們完全失寵,一臺送給我表哥,另一臺隨著笨重的磁盤被我扛到了大學的寢室,成為室友們天天詛咒的對象,最后竟不知所終?!?br>
但是,父親的音響“發(fā)燒”,在此后的十幾年中就定格在這臺夏普四喇叭收錄機上了。補發(fā)的工資逐漸被書籍和磁帶和家用耗盡,當物價開始起飛的時候,他的退休金就更加跟不上形勢了,要到1994年,他才擁有了第一臺CD唱機——還是Walkman的,只能用耳機來欣賞!因為過度的使用,那臺夏普收錄機后來的模樣慘不忍睹,幾乎所有按鈕都已歪歪斜斜,機殼由原來的銀色變作漆黑——感謝他在家里伺候了多年的蜂窩煤球爐里發(fā)出的煤氣。
他周圍有幾個朋友逐漸開始擁有真正意義上的發(fā)燒音響。他們知道他非常迷戀音樂,總是熱情邀請他去他們家中欣賞?;蛘?,干脆愿意把音響搬到我家中來給他聽。對此他一律嚴詞拒絕。他說,害怕聽了以后沒法再聽自己的設備,那就糟了。我想,這就暴露了他并非真正的“音樂派”,因為真正的“音樂派”應該是無所畏懼,無視一切器材的存在的。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音樂派”?
這時候,他成名了,在70歲左右的年齡,因為一本叫《樂迷閑話》的小冊子和《讀書》雜志上“如是我聞”的專欄。我呢,也已經(jīng)工作了兩年,小有積蓄,咬咬牙齒,到蘇州河邊的國際音響廣場買了一臺英國的劍橋功放和一對加拿大的豐韻音箱,總共花了四千塊錢。十年前這對工薪階層來說實在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啊。那時候我力氣也比現(xiàn)在大,一口氣急匆匆扛回南通,孝敬老爹。當時恐怕也是意識到像他這樣國家級的音樂愛好者,如果再接著聽收錄機和隨身聽的話,會對國家名聲有所不利。至于CD機,我實在是無力購買了,在那一刻,我已經(jīng)為國為家用盡了自己全部的力氣。
(三)
我的音響發(fā)燒,從耳機開始,最終又回歸耳機,這應該也是一種宿命吧。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飄零在外,考慮到回國時候的攜帶問題,就把目標鎖定在輕便之物上。那時候周末的時候常去秋葉原的一些音響店去逛,那里擺著各式各樣的耳機,隨便聽。Deja Vu?一開始我很驚奇有些耳機竟然能賣到上萬元人民幣的價格,但是一聽之下,也就理解了。它們值這個價。最后,我買了一副SONY的CD3000,算是SONY的次旗艦耳機,在它上面還有R10,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名器了。這是我耳機發(fā)燒的起點,也是后來無窮折騰的開始。因為要讓耳機發(fā)出更美更正確的聲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里面有檔次的問題,風格的問題,匹配的問題。比如我最初買的CD3000,名則名矣,實在不適合聽古典,低頻太強,高頻太亮,有失平衡。我換來換去,最后換成森海塞的HD650,這才是聽古典的耳機。但是,事情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還有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就是耳機放大器的選擇和配置。一般的CD機、MP3播放器或聲卡都難以提供足夠的電壓和電流來驅(qū)動耳機,需要所謂的耳放來產(chǎn)生對耳機的推力和控制力,以獲得較為理想的聲場、動態(tài)、解析和三頻(高頻、低頻、中頻)。一臺優(yōu)秀的耳放,在國外動輒上千甚至上萬美元。國內(nèi)的耳放市場也是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繚亂。在追尋終極耳放的過程中,我逐漸開始接觸到一個龐大的、瘋狂迷戀耳機的群體,在這個群體中,有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名字:葉立和他的8P系列耳放。
傳說中的葉立老師
這是一個近乎被神話了的人物。他的制作涵蓋發(fā)燒音響的眾多領域,包括解碼器、電子管功率放大器、耳機放大器、電源凈化器等,在每一個領域的作品都取得了輝煌的名聲,被稱之為“神器”。擁躉們甚至在網(wǎng)上專門為他設立了論壇。但是,聽他的作品的人并不多,能有幸擁有的人就更少了。原因很簡單,葉老師的作品是不對外賣的,只提供給極少數(shù)他認為值得擁有的人。
在國內(nèi)某著名耳機論壇努力打拼兩年多以后,我終于搞到了一臺葉老師親手制作的8PR耳機放大器。我甚至贏得了一個耳燒界的高層人士的信任,通過他的牽線搭橋,在一個冬日的下午,我敲響了葉老師家的門。初一照面,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傳說中的葉老師,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德高望重的老人,而我眼前站立的,卻是一個滿頭黑發(fā),英姿煥發(fā)的中年人,親切、和藹、溫潤的笑容中蘊涵著高華的氣度。但是,傳說是對的,葉老師告訴我,他確實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齡。
環(huán)顧四周,我的疑惑立刻被敬畏和艷羨所替代。小小的屋子,樸素簡潔,沒有時下人們追逐的任何時尚的痕跡。但,這是一座確鑿無疑的寶庫。所有我們在論壇上好奇的、傳聞的、爭論不休、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些葉氏作品,都隨便地散落在各個角落:冰箱旁,餐桌下,書架上。他的工作間,也就是聽音室、會客室和臥室。工作臺上堆滿零件、工具和各類測試儀器,還有那只有著茶垢、上書“一心為革命”的搪瓷杯,其照片曾在網(wǎng)上廣為流傳。床邊上是兩只碩大無朋的High End級別的B&W801音箱,其尺寸與斗室的大小完全不成比例。一代名機馬蘭仕CD15,在這里只能當轉(zhuǎn)盤,輸出數(shù)碼信號,通過葉老師自制的8C解碼器,輸出到自制的作為前級放大器的8PR,再接到自制的4分體8A后級放大器。
這個8A,我沒有見到前就很熟悉,早有網(wǎng)友多人被它驚倒,堪稱葉老師登峰造極的怪獸級作品,每個聲道單獨放大,單獨供電,所以需要4只巨大的機箱,里面用到的電子管,數(shù)都數(shù)不清(要知道市售的高檔膽機,一般也就用數(shù)只電子管而已),耗電超過1000瓦,冬天可以代替取暖器,夏天則經(jīng)常必須休息,因為與空調(diào)一同開的話,家里的供電會跳斷!
不能忍了,立刻就開始聽吧。葉老師拿出一只奧地利AKG公司出品的K1000耳機,插在難以令人置信的8A上。這K1000也是一只充滿傳奇色彩的耳機,不是因為它的價格(現(xiàn)已絕版,市價8000元左右),而是因為它出奇地難以驅(qū)動,難出好聲。K1000阻抗為120歐,靈敏度僅有76db/mw,一般的耳機放大器根本無法將其制服,出來的聲音干澀、單薄、綿軟。然而,一旦驅(qū)動成功,其品質(zhì)極為優(yōu)異。所以,耳燒友們對K1000都是愛恨交織,視為畏途,又難以抵御它那強大的誘惑。葉老師的8A推動的K1000,早被人們評為難以超越的絕配,真實的效果又如何呢?
當場放的是一張小提琴家穆特的名碟,《卡門幻想曲》。穆特不是我喜歡的演奏家,第一首“流浪者之歌”也不是我喜歡的音樂。可是那個聲音一出來,我心中一片空白,剩下的唯有難以言表的震驚和感動。剎那間,耳機消失了,8A消失了,只有音樂在流動。我還能夠聽到穆特的手臂在上下?lián)]弓,她的身子在前后搖動(葉老師后來告訴我,這不是幻覺,而是多普勒效應、高次諧波的成分和相位等因素綜合形成的效果)。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種比現(xiàn)場還要現(xiàn)場的感覺,因為穆特不是在遙遠的舞臺上,而是在我的眼前。那種靈動的感覺,那種鮮活的印象,那種聲音造就的虛擬現(xiàn)實! 不要說在中國,就是在全世界,又有多少人聽過推到這種程度的K1000?
不能再聽了,否則回家后會無法面對自己的設備(父親永遠是正確的?。N业锰嵝炎约哼@樣的耳放世上只有一臺,那是不計時間,不計心力,不計成本的概念作品。放下K1000,回到現(xiàn)實,我如夢初醒,心有所失,一片茫然。
(四)
葉老師告訴我,他從上世紀50年代,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開始迷上無線電。那時候考試很少,學生負擔不重,學校里有各種興趣小組,鼓勵孩子們的業(yè)余愛好。也因為這個愛好,他一鼓作氣考上了南開大學的物理系無線電專業(yè)。畢業(yè)后分配到電子部北京無線電專用設備廠。這是個軍工企業(yè),一個車間就生產(chǎn)一個產(chǎn)品,葉老師后來做到車間主任。這主任非同一般,手下有300多號人,從設計到生產(chǎn)加工的所有程序都在里面。他們專門生產(chǎn)控制導彈發(fā)射車角度的裝備,做的時候還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等到后來看國慶閱兵才恍然大悟。干了20年,對電路、電器設備、自動控制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了如指掌。我想,這恐怕也是為葉老師后來的音響DIY打下了充分的技術基礎。葉老師的作品整體感強,這也同他當年統(tǒng)籌全面掌握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的經(jīng)驗有關吧。
葉老師結(jié)婚的時候,他母親給了兩千塊錢,對媳婦說,存著,利息給葉立玩無線電。那時候利息高,每年有一百多塊錢。其他方面,抽大眾煙,喝便宜茶,就盡量省吃儉用啦。他買來喇叭紙盆,自制音箱,自己設計和制作放大器,家里的收音機和電視機也全是自己動手做的。到70年代末,也就是差不多我父親購入夏普錄音機的同時,葉老師以他自己的方式與我父親殊途同歸了。他弄到磁頭,自己設計電路,做了一只小磚頭機,后來又升級到立體聲磁頭和立體聲放大器。
80年代中期,北京圖書館擴建,葉老師被調(diào)進去,分配到音像資料組。他自嘲在里面是個高級打雜,從設備維護、會議擴音、采編、咨詢、外事活動、現(xiàn)場錄音,什么都干。遇到某些關鍵時刻,更是非葉老師不用。比如中央領導來開會講話,音響系統(tǒng)是絕對不能出一點差錯的。館長說:老葉掌握得好,領導不挑刺。在北圖,葉老師近水樓臺,把世界音樂史、唱片史、音響技術史細細捋了個遍。
對于耳機和耳機放大器,葉老師坦言接觸較晚,也經(jīng)歷了一個認識的過程。最早是在1995年,看香港音響雜志,介紹美國HEADROOM公司出的電池耳房,很迷你的形狀,接隨身聽用。當時很奇怪:耳機直接連到音源不就能出聲嗎,要耳放干什么?很好奇,想看看效果到底怎么樣。再看那篇文章,里面說電子管做的耳放效果更好,也更昂貴。好吧,那就先做電子管的吧。用的是EL42的管子,給自己的作品隨便編了個號叫TA26,完全自己設計,也沒什么參照。然后自己買了個耳機,森海塞當時的旗艦HD580,一聽之后,果然覺得聲音很不錯。朋友聽了也喜歡,就幫他們也做,但是EL42的管子不好搞,就換成EL91?!?br>
在音響界大刮復古風,無“膽”(電子管)不歡的今天,某些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生產(chǎn)的古董電子管成為發(fā)燒友瘋狂追逐的對象,有的一對就被炒到上萬元的天價。葉老師也是電子管的終身愛好者,但是他使用的電子管其實都相當普通,并不難找,價格也相對平易近人。但是他對管子的參數(shù)和配對值要求極高,盡可能要挑選同一時期、同一批次的產(chǎn)品,以保證其老化程度的一致性。通過儀器精心檢測,一大堆的電子管挑選下來,只有極少數(shù)能夠滿足他的苛刻要求。
這樣的制作理念,當然就與批量生產(chǎn)無緣了。網(wǎng)絡上對葉老師最大的批評,莫過于他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推向市場,不能造福于更廣大的音響發(fā)燒友。這真是對葉老師的莫大誤解。本來他搞音響就不是為了賣錢,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探究聲音的可能性。在設計上,他幾十年精研OTL電路,獨樹一幟,在圈子里被成為“OTL教父”;對于元器件,他千挑萬選,決不妥協(xié);在制作上,他完全靠自己的手工,精工細作,根本不考慮時間的成本。這樣搞出來的作品,想要不好都難,但這也就注定難以滿足大家的需求了。
葉老師基本上不用昂貴的元器件,也就是許多發(fā)燒友津津樂道的所謂“補品”。他相信這并不是好聲的關鍵。據(jù)葉老師說,這也是受到中醫(yī)的啟發(fā)。1990年,他得了類風濕,這個病很不好治,家里找了個姓劉的老大夫,這是北京中醫(yī)界泰斗級的名醫(yī)。中醫(yī)把類風濕看成是冷熱寒濕不調(diào),他的治法就是慢慢來調(diào)整,都是很普通的藥,一次也就用一兩味。有一次他開一大包,葉老師問他怎么熬,老先生說,把洗臉盆刷干凈了就行。這就是因癥施藥,而不是亂補一氣。這對葉老師后來選配元器件影響很大。
葉老師不迷信補品,但是重視物理學基本定律,在設計和制作的時候,努力使元件的排列符合這些定律的要求。假如把8PR的蓋子打開,可以看到里面的線都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邊上有白色的信號線,用塑料夾子固定住在機殼上,這也是從物理學的基本原理引申而來的。根據(jù)最原始的電磁轉(zhuǎn)換原理,變化的磁場產(chǎn)生電流。機器里一通電,這么多的線周圍都有磁場,一旦出現(xiàn)顫動的導線或震動的元件,就會有電流。這電流可不是唱片產(chǎn)生的信號電流,而是干擾。導線捆起來,不光是好看,這里面有科學,是減少噪音和失真的手段之一。
這樣的做法是拼功夫的事。批量生產(chǎn)的商品機就不一定舍得這么干,因為必須考慮時間成本和效率,質(zhì)量當然就難以保證了。在很多現(xiàn)代化的行業(yè)里,最精細的工作還是要手工來做,汽車制造業(yè)里最頂級的勞斯萊斯,至今仍是純手工操作,一臺散熱器需要一個工人一整天時間才能制造出來,然后還需要5個小時對它進行加工打磨。人性的因素和科學原理不是對立的,在高級音響的領域,物理定律往往需要精細的手工來得到貫徹。
不錯,這樣說來,在一個高度自動化的時代,我們的雙手還沒有被萬能的機器完全超越,這還是頗為令人欣慰的??磥?,人們對手工制品的迷戀也并非僅僅出于一種懷舊的心態(tài)。在音響發(fā)燒領域,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那就是懷舊的情緒格外濃烈。不僅是懷念過去的音樂和演奏,也是懷念過去的技術和器材。這乍一看簡直不可思議,在一個高科技日新月異、無所不能的時代,我們使用的音響器材難道還不如五、六十年代的老古董?老燒會斬釘截鐵的告訴你:晶體管的聲音不如電子管,CD的音質(zhì)不如LP(黑膠唱片),而人手一只的MP3播放器,更是CD的一種墮落(所傳達的信息被大幅度壓縮)形式。這純屬新一代技術九斤老太的悲鳴,還是反映了一種深刻的現(xiàn)實?
對此,葉老師提供了非常有意思的解讀。他說,早期的電子器材,比如電子管,更從物理學的基本原理和基本定律出發(fā)。那時候的電路依據(jù)的是電動力學。在此基礎上衍生出的器材制作,應該說是和那些最原始的定律最接近。后面出來的東西,則變成參量接近。比如說,電子管中電流的形成,來自電子在真空中的運動,這是比較原始的電流方式。后起的半導體就不一樣了,是依靠自由電子和空穴兩種載流子導電的,也可以說這是一種更“先進”的電流方式吧。晶體管是對電子管的一種替代,效率高,成本低,但晶體管并不能完全模擬電子管,更不能完全超越它。
從LP到CD的“發(fā)展”也是如此,LP是對聲音震動的直接記錄,也可以說,它與真實的聲音有著最原始的聯(lián)系。CD呢?技術上是“提高”了,但增加了一些數(shù)/模轉(zhuǎn)換的環(huán)節(jié),其實是離開原初的聲音更遙遠了。LP是模擬的,因而是連續(xù)性的。CD是數(shù)碼的,也就是非連續(xù)性的,從理論上說LP攜帶的信息量要比CD更大。所以LP的聲音要比CD細膩,高檔LP播放機的高頻頻響極限幾乎是CD機的兩倍。引伸開來說,這里面甚至還有文化上的意義。為什么現(xiàn)代人如此急切地要懷舊?為什么他們總是談論“回歸”?為什么要弄出一波一波的“尋根”熱潮?為什么在哲學上會有“回到事物本身”的命題?技術,使我們更加接近事實真相,還是不斷遠離世界的本原?
這大概也是葉老師始終堅守電子管的原因之一。他說自己從小就和電子管打交道,折騰了幾十年,對它的脾性算是摸得比較透了。另一方面,他又有一種好奇,想看看這些上世紀的老古董身上,是否還有可以繼續(xù)挖掘的潛力。確實,膽機(電子管機)的聲音既醇厚大氣,又宛轉(zhuǎn)雅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華美和光澤,也可以說那是一種溫暖陽光、非常人性化的聲音吧。在一個廉價的“數(shù)碼聲”日漸泛濫的世上,人們懷念和重新追尋那種更加自然的“膽味”或者說“模擬聲”,也是情有可原的。也許是和“膽”們相處日久的緣故,我總覺得葉老師身上也有一種“膽”味,人“膽”相照,莫逆于心。那是一種沉著自然的氣質(zhì),一種與時光相互守望的毅力和決心。在和葉老師交談的過程中,他反復提到“最基本的”、“最直接的”、“最原始的”這樣一些詞。我想我應該是弄懂了他的意思。葉老師設計制作的電子管機,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公認的高度,但他始終是一個真正自得其樂、超越功利的DIYer,他依據(jù)的是最基本的物理學原理,使用的是最普通的材料和工具,與自己的作品之間當然更是最直接的親手制作的關系。也許,就在這些最純粹的關系之中,他獲得了最良好的心態(tài),這也是他看上去顯得如此年輕的原因吧。
一個人,無視時代大潮的奔涌,在一個喧囂紛亂的世界中,靜靜地尋找自己想要的聲音。他得到的是安寧,聽見的是幸福。
這篇文章在《新發(fā)現(xiàn)》發(fā)表的時候,題為《尋找絕對的聲音》,有的網(wǎng)友說,“絕對”用得不好,應該用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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