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內(nèi)心才能進入內(nèi)心”
有一次看一個小說名著的電視講座，有一講說到普魯斯特的《追憶失去的時光》。老師說到書中一個說謊的細節(jié)，而這個說謊表達了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能量"，哈哈，這其實跟我一貫的觀察相符：你看人表達事物的方式，能推測出他在其中注入的能量。人不會在不在乎的事情上說謊、掩飾，所以說謊、情緒發(fā)作之類的事情，往往如同漩渦的中心，是人的"自我"和"存在"的表達。你看人怒斥什么、傾訴什么、反對什么，都表明那件事此刻是他生命的焦點，讓他深深卷進去，不能自拔。
其實，去掉道德色彩，謊言和藝術(shù)有不小的關(guān)系--兩者都有小心的構(gòu)建，都是能量的聚積，都是生命的漩渦，有刻意的取舍。就拿音樂來說，我們揣摩作曲家原意的時候，往往追隨的"匠心"，也正是作曲家凝神之處，往往稍稍違反本能和套路。古鋼琴家比爾森（MalcolmBilson）在講座《怎樣讀譜》中提出幾點理解作曲家原意的準則，比如突出高音，突出不和諧音等等?？傊?，音樂的河流突然改道的時候，是應(yīng)該被強調(diào)的。這一點，對早期音樂和當代音樂，都一樣適用。而因為對"本真演奏"一直有點好奇，我看了這個片子，就很留意這個話題：我們到底怎樣追求本真？我猜，在音樂和任何歷史、考古研究甚至翻譯中，都有類似的規(guī)律：如果面對一個當事人，要留心他的習(xí)慣，還要留心他"打破習(xí)慣"之處，除此之外，還要留心什么是"他的習(xí)慣"，什么是"大家的習(xí)慣"。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那些表達心血之處，往往是打破習(xí)慣的點睛之筆，當然，對整體作品而言，不可能處處都打破習(xí)慣，而要在主體范圍內(nèi)依靠大家的習(xí)慣建構(gòu)可期待的鋪墊和背景，那那些閃亮之處，也許以喧嘩的姿態(tài)，也許以悄寂的方式，成就藝術(shù)。
比如，讀多了巴赫的管風(fēng)琴作品，我就感到，和同類的作品相比，巴赫的作品對演奏者而言的難處，不僅僅是復(fù)雜，還包括許許多多的陷阱，那些深藏于普通形式之下的起伏，隨時都出人意料，逼人出錯，比如幾條聲部的對抗、微微扭曲和升降變化等等，絆腳石般埋在音階之中--他永遠在你意料之外。所以，這些聽上去雄健寬闊的作品，在細處同樣充盈著生命，好比奔涌的血流營養(yǎng)著毛發(fā)，不肯茍且。這些作品是演奏者的噩夢，也是作曲家不朽的依托。類似的例子，在浪漫派作曲家中更多了，雖然他們不那么瘋狂地寫對位，但起碼肖邦的無數(shù)小品都傾訴了這樣的"生命存在"，比如雙手節(jié)奏相錯，和聲若即若離地對答旋律；舒曼則可能逐一撤掉和弦中的聲音，畫出空白，墜入冷寂。音樂之能量，就釋放于聽者的習(xí)慣被"拉抻"的瞬間。
還有一個更有趣的例子。有一天我去聽音樂會，由著名指揮家格拉夫（HansGraf）客座指揮本地樂團。他在音樂會之前的講話，是我有史以來聽到的最有啟發(fā)的音樂介紹。他說你們覺得舒伯特最痛苦的是什么地方？別的聽眾大概跟我一樣，當時想到的就是貧困，疾病，沒有被承認，作品沒法演出等等，但格拉夫說，舒伯特心頭的長久重壓，是天主教的威勢。舒伯特在天主教教堂長大，極有宗教感，同時又深恨教堂的權(quán)威，自少年起就有叛逆之心，所以終生內(nèi)心掙扎不寧。他雖然自青少年時代就寫彌撒曲，但從來沒有過海頓、貝多芬那樣深摯、發(fā)自內(nèi)心的宗教感。格拉夫還說，很多作曲家，比如莫扎特、貝多芬，都不是為自己寫作的，作品中的情緒和本人生活沒有直接關(guān)系。這一點筆者極其同意。平常讀到關(guān)于任何莫扎特的資料，只要看到作者企圖用莫扎特的人生挫折來解釋他的音樂，我往往立刻棄之不讀。莫扎特的個人生活和音樂的完全分離，是音樂學(xué)者的基本共識，也是我自己的體認，以他的生活來機械對應(yīng)音樂，常屬焚琴煮鶴之舉，一無所獲。而貝多芬的音樂和生活并不完全分離，但他的音樂有著普世的訴求，并非私人心理記錄。
不過，生活和作品的聯(lián)系，并不能一概否定。有時這樣的聯(lián)系好比鋪在地下的軌道，偶爾露出一段、一角，但積累到一定程度，終于顯得有跡可尋。格拉夫繼續(xù)說，舒伯特在很多歌曲、交響曲中記錄個人感受，這種心理現(xiàn)象可以從音樂中清楚地感覺到。這不是新鮮觀點，但格拉夫講了一些理由來自圓其說。他說舒伯特寫彌撒曲，總是跳過"IbelieveinoneCatholicandApostolicChurch"這句大家都用的禱詞，有時還跳過一整段《信經(jīng)》。舒伯特一共寫過六首彌撒曲和一些零散的《慈悲經(jīng)》等宗教作品，其中的C大調(diào)彌撒曲（D.452）中的《信經(jīng)》，在澎湃的樂隊和人聲之后，是舒伯特"最痛苦"的瞬間--音樂突然轉(zhuǎn)向，變空，甚至坍塌了，有數(shù)秒的靜默。指揮說這很明顯是一種心理體驗，在"正常"的彌撒音樂中很少見。我覺得他說得非常有說服力，也激起了我巨大的好奇心。而舒伯特的強弱跌宕，在今天的耳朵聽來，其實并沒有那么劇烈，所以詮釋者要注意進入歷史情境，才能獲得有效的比較。我后來又找了些舒伯特相關(guān)的彌撒曲樂譜看了看。我還找到舒伯特這樣的話：舒伯特說過："人好比一個球，被命運和機會捉弄。"可是他也說過："信仰是人進入世界時所持之物。信仰遠早于知識和理解，因為理解總是來自相信。"畢竟，我們在舒伯特這里尋求的，不是對"信仰"的高明見解，而是通向信仰的足跡。這樣的足跡，也許和一個普通信徒并無大異，只因其心理糾結(jié)成為音樂的養(yǎng)料，才引起后人的興趣。
《信經(jīng)》和《圣哉經(jīng)》在彌撒中，往往是比較抒情的段落，能容納跌宕的表現(xiàn)手法，舒伯特的浪漫本性不可遏制地滲透其間。在我翻到的幾部舒伯特彌撒曲中，《信經(jīng)》中似乎都有從強到突弱的瞬間。因為對舒伯特的宗教音樂還不夠熟悉，我不敢肯定地表態(tài)，同意還是不同意格拉夫指揮的說法，但他的思路讓我印象十分深刻--有時候，缺失、躲閃就是一種表達方式，而對"某個作曲家"和"當時一群作曲家"的區(qū)分和比較，對"某個作曲家的某個時刻"以及"他在這個時刻最想要什么"的關(guān)注，往往正是本真之本。
文/馬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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