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切與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書籍統(tǒng)一被老師們歸為了“閑書”，所以高中三年里，能讀的書那可真是少之又少。好在學(xué)校還算是良心發(fā)現(xiàn)，除去語文課本之外，還給發(fā)了四五本配套的自讀課本。不然，這漫漫長夜，我將如何度過？
其中有一本，忘了具體是哪一本了，選取了張愛玲中篇小說《金鎖記》里的一小段。曹七巧的女兒姜長安和童世舫談及婚嫁的那一幕。
張愛玲有個特點，盡管她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離不開男女離不開兩性，可一旦將鏡頭切換到人物之間的互動時，她又惜字如金，處理得相當模糊隱晦。正是這個緣故，在我連續(xù)刷了五遍之后，也還是一頭的霧水。
長白為什么會主動提出來說要跟童世舫解除婚約？七巧為什么要把長安抽鴉片煙的秘密泄漏給童世舫？說一次也就算了，為何要再說第二遍？還假裝是無意間說漏嘴的！還有，長安不是已經(jīng)為了童世舫戒煙戒了有一段時日了么？
長安已經(jīng)年近三十了，就算是放在當今社會都算不得年輕了，更何況還是在民國那會兒。長馨給她介紹的相親對象條件并不差，長馨是長安的堂妹。雖比長安略長幾歲，人卻是很說得過去的，不論是外貌還是性格抑或是學(xué)識，他剛從德國留學(xué)回來沒多久。照理說，七巧找不出任何可以反對的理由??？這么一個乘龍快婿，喜歡還來不及呢！
每每讀到長安站在樓梯上，癡癡地望著童世舫逐漸遠去的身影時，我身體里的某根神經(jīng)深深地被刺痛到了。原文摘錄如下：
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shù)木嚯x看這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
屬于長安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愛，終于被悄無聲息地扼殺在了搖籃里。殺死這份愛的不是別人，正是長安的親生母親——曹七巧。
以前我不懂人性，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七巧之所以如此強烈地反對，可不正是因為童世舫那優(yōu)越的外在條件么？七巧受到了刺激。憑什么她年紀輕輕正值青春年少的時候就得嫁給一個癱子？長安呢，年紀一大把居然有這樣一個好歸宿？憑什么？究竟是憑什么？她不服！她不甘心！她曹七巧得不到的，她姜長安也休想得到！
想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了《心經(jīng)》里，段綾卿對許曉寒說的一段話：“都是好人，但是她們是寡婦，沒有人，沒有錢，又沒受過教育。我呢，至少我有個前途。她們恨我哪，雖然她們并不知道?！?/b>“她們”指的是綾卿的母親和寡居的嫂嫂。七巧也是，她恨她的女兒。只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
當年在醫(yī)院實習(xí)那會兒，常常會聽到帶教老師們這樣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起初我是堅決持否定態(tài)度的，人都已經(jīng)那么可憐了，怎么還會招人討厭呢？不應(yīng)該是同情么？久而久之，當無數(shù)實例赤裸裸地擺在我的面前，我不得不信了。
反之，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我認為是可以的。首先曹七巧的的確確是一個十足的可恨之人，她是一個從犧牲女兒一輩子的幸福中獲取快感的變態(tài)。可是又有誰記得，早在故事的一開始，曹七巧并不是一個這樣的人？
在七巧人生當中最美好的年紀，親哥哥把她給賣了，賣到有錢人家給人做姨太太。做姨太太也就算了，老公還是個軟癱。想想也對啊，若他是個正常人的話，哪里有七巧什么事？一個開麻油店的而已！誰瞧得上啊？
不過她運氣還真不錯，進門沒多久便扶了正，好叫她一心一意地服侍她那身患骨癆的丈夫。那又如何呢？她的出生擺在那里，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盡管七巧名義上貴為姜公館的二少奶奶，實則不管是明里還是暗里，舉家上下，就沒有一個看得她起的。
別的先不說，看看鳳簫好了，一個陪嫁陪嫁丫頭而已。然而就這么一個丫頭，在聽說七巧在嫁進姜家之前是個開麻油店的后，就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顯然，在鳳簫的眼里，七巧便是那個“低三下四”的人。鳳簫似乎忘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這會兒她怎么還打地鋪睡在地上呢？天都這么涼了！又或許鳳簫根本沒忘，只不過在她看來，所謂的姜公館的二奶奶和她根本就是同一類人！
鳳簫問小雙，她是不是跟著曹七巧陪嫁過來的？小雙冷笑說：“她也配！”到這里，七巧的地位又矮下去一大截。前一刻同鳳簫相好歹還能打個平手，到了小雙這里啊，她竟淪落到如此地步，連傭人都比不上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個傭人可不是一般的傭人，在沒撥給七巧之前，她小雙可是老太太身邊的紅人！老太太若是比作賈母的話，她可不就是鴛鴦琥珀么？
看到這里，我不由地想起《傾城之戀》里白流蘇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來：“一個女人，倘若得不到異性的愛，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這點賤?！?/b>
相較之下，七巧似乎更可憐。因為她非旦得不到異性給她的愛（那個癱子），就連丫頭們也都從未把她放在眼里過。
下人們尚且都瞧不起她了，那些個出身名門的嫂嫂弟媳們自然就懶得搭理她了。早上妯娌幾個坐在起坐間里剝核桃，七巧向她們抱怨說，老太太偏心，獨獨將一間背陰的屋子分給了她，害得她早上起來抹黑梳的頭。大嫂玳珍聽了，淡淡的并不借口。小姑子云澤呢，早在七巧進門遠遠地躲到陽臺上去了。
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為親熱些，倚在蘭仙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看。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著，也不大搭理他。
書中有這樣一個很小的情節(jié)，七巧跟老太太說，您別看云澤女孩子家家的，其實啊早就思春了。您沒瞧見她近來瘦了不少么？可不是想男人給想的？！我看吶，您還是最好把她給嫁出去得了。不然吶，遲早是會出大事的！
小姑子姜云澤平日里其實跟七巧并無過多的接觸，那七巧為何要在老太太跟前無中生有呢？答案很簡單，她無非是想在人前刷一刷存在感，哪怕這存在感的代價是她將受到更多的孤立與謾罵。
七巧的哥哥曹大年來上?？雌咔?，大奶奶玳珍張口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了。咱們這兒親戚倒都全了?！?/b>大家閨秀出身的果然不一樣，罵人都不帶個臟字的。明知玳珍話里有話，當著大嫂的面，七巧并不敢怎樣發(fā)作。走出房門后她方才抱怨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內(nèi)陸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話雖如此，七巧卻也不敢進去通報老太太，她也自知理虧。至于七巧為什么會理虧，在這里我就不多說了，大家看過便知。
在女人堆里得不到溫情，七巧繼而投向了家里的男人——三少爺姜季澤。三爺季澤是個聰明的玩家，盡管成天在外花天酒地的，卻始終保定了主意，堅決不招惹家里的女人，尤其像曹七巧這樣的女人。不過呢，七巧的錢倒是可以弄幾個過來耍耍。
七巧不是不知道季澤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盤，她不過是裝作不知道罷了。季澤對她說，這么些年來，他心里一直放不下的只有一個人——二嫂七巧！七巧選擇相信了。不然她為什么會嫁到姜家來？為了錢？當然不是！自然是為了愛情，為了她和季澤的愛情！自欺欺人也是好的，也是好的。然而她很快就清醒了，人醒了，夢自然是做不成了?？粗緷煞餍涠サ谋秤埃咔山K于知道，她跟他之間算是真的完了。這些都是后話了。
不過沒關(guān)系，七巧還有哥哥嫂嫂的呀！這不他們不是不遠萬里從北方趕過來看她了么？果真只是看她這么簡單么？來的時候，曹大年手里提著四盒飯菜，走的時候卻裝滿了新款尺頭、金鐲子、披霞蓮蓬簪、絲棉被胎、金挖耳、貂皮暖帽、琺瑯金蟬打簧表。怪不得小雙會尖著嗓子對玳珍說：“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褲腰都是好的！”
他們哪里是來看七巧?。糠置骶褪莵頁朴退?！財斂得差不多了，也就腳底抹油溜了。誰還來管七巧的死活？
在認清了這一些后，七巧變了，一步步變成了大家印象中的那個性格扭曲的可怕的中年婦女。
有時候我在想啊，如果當初她沒有嫁進來做二奶奶，而是跟了那個成天親熱地喊她一聲“曹大姑娘”的賣豬肉的，結(jié)局會不會有所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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